屋漏痕:時間的殘卷與觀看的碎筆
前幾天轉發長江兄的這個展訊的時候,我順手寫了一段話,算是有感而發:
「一早起來收到消息:八月八日,顏長江兄的最新作品《涯山殘卷》,將在一座新美術館『翁山當代藝術館』展出。
你看,新作、新展、新美術館,所對應的卻是『殘卷』——僅僅字面上,就已充滿張力。可惜我人不在廣州,不然一定會去現場觀摩、學習,也靜靜受一次擊。
昨晚,在宋朝家後院吃宋家烤串,回家後又與張巍喝到凌晨三點。席間又聊起我這些年始終放不下、卻也反覆懷疑的老命題——是否可能用影像來承載自己的歷史迷思?
我總想把影像變成一種修辭,一種對現實的翻譯與補寫。可現實往往太新、太輕,帶著滿滿的塑料感;而歷史呢,又太舊、太遠,模糊得像一場來不及經由復述記下來的夢。我想去做一份無人委託的修復工作,去縫補現實與歷史之間早已破碎的語序——像個拾荒者,在時間流裡翻找那些未完成的、被放棄的、無法證實也無人續寫的句子。
影像是語言,歷史是傷口,兩者之間充滿了折射的錯覺。它讓我在迷思與確定之間來回搖擺,煞有介事,不知所終。
所以我想看長江兄的新作。『殘卷』這兩字太打動我了—— 不只是打動,簡直像是命名。我滿腦子都是殘卷。甚至可以說,我自己,就是一頁頁帶著『長卷』理想的生活殘卷。」
這段話現在看來,更像是長江新作名中的「殘卷」二字正好與我前一晚與張巍的聊天形成呼應。然後我寫的這段話可能又戳中了長江的內心某處,於是他問我:「你寫的可以擴充一下給我刊出不?」十四字邀約,我足足想了一個小時,不為別的,就因為約稿者本尊就是我心中的一代「文妖」——長江的文字非常好,冷靜內潛,含光不耀,雖不賣弄,但氣息很足。他的語言彷彿來自某種山林傳統,巫學氣象,自修密語——介於「圖」與「文」、「巫」與「史」、「影像」與「夢語」之間的語言游魂。
我怎麼寫,都有獻醜的嫌疑。
好在長江提前為我解密他的作品,甚至連展品的製作手冊都發給我了,除了能看到作品大圖,我還知道它上牆時的尺寸,結合我這麼多年的工作經驗,我能想像出展覽的大體概貌。當然,更重要的是,對於《涯山殘卷》背後那些不太好說卻又不能不說的東西,我確實也有些話憋了很多年了,那就談談吧!
影像的歷史書寫,一方面固然是最常見的敘事與狀物,但我一直更期待的是另一種可能性:讓歷史變成像氣味一樣的東西,無法清晰講述,卻滲透於一切表層之下。不是什麼重大事件、也不是標題式的歷史,而是那種沒能被記錄下來的現實殘餘——悶氣、濕氣、塵埃、靜默、重複、徒勞。那才是真正的歷史現場,是那些未發聲的時刻,而不是歷史的語言。
而《涯山殘卷》這個作品,就是從這種氣味中長出來的。
長江拍攝的,不是風景,不是人物,也不是敘事性圖像。他拍的是車庫裡的牆。準確說,是一段時間裡牆的變化。那是在某個大家都哪兒也去不了的日子裡,他每天遛狗、繞著車庫走,走得多了,便開始看牆。不是一開始就發覺這些牆有什麼特別之處,而是在車庫裡,牆是他唯一的風景,後來也成了他唯一的出口。
因為牆會自己長東西——霉、斑、濕痕、裂縫,像一種不受控的寫作。這寫作沒有筆,沒有語法,只有時間與濕氣的手勢,日復一日,像在反覆抄寫一段沒有人讀過的經文。或許在長江看來,那些牆上的水痕,其實不是痕,而是一種無人書寫卻悄然顯現的句子。所以他沒有打擾它,只是用手機、後來用相機,慢慢記下它變成的樣子。
他沒給那些圖像起名字。因為那些影像原本也沒有要說什麼。它們只是發生在牆上的東西,是牆的皮膚,是牆的語言。不是他創作了什麼,而是牆替他寫了什麼。他只是把它們保存下來,像一頁頁被撕裂的古書,把它們裝幀成一卷,叫做《殘卷》。
那些影像,一張張看去,既像是抽象的山水,又不像是任何可辨的風景。
有些是大片霉斑滲出後留下的暈染痕跡,像濃墨溼紙滲出的邊界;有些則是裂縫與水痕交織出的脈絡,彷彿殘章舊帖的筆勢斷片。畫面色調被時間壓低,主色是牆原有的灰與米白,但濕氣生出的斑紋則顯出幽綠、鐵鏽紅,或是黯淡的黑。每一幅都近似單色,畫面中沒有主體,沒有中心,也幾乎沒有深度線索,但卻充滿了節奏與流動感。不是由圖像召喚敘事,而是由痕跡觸發記憶。
整組作品沒有陳述什麼,但卻讓人無法不凝視。
它們的構成方式,是攝影機對牆面局部的凝視與擷取,畫幅往往偏向垂直(portrait),像是書頁的抽樣,也像是人臉上的皺褶放大後的質地樣本。沒有構圖的構圖,沒有美學的美感——正因如此,它們才顯得更像是歷史自我滲出來的證物。
至於為什麼是「涯山」,而不是「崖山」?我想,大概是因為那「崖山」是宋亡之地,是歷史的轉折之名,而「涯山」明顯帶著語言的移位,是將歷史變為一種無法證實卻無法否認的記憶地貌。它不再指涉具體地點,而成為一種對文明斷裂、文化沉沒的普遍寓言。所以,長江用「涯山」,不直接指向歷史,而是說殘留、說沉沒、說我們無法再明說的一切——這不是逃避歷史,而是讓歷史以別的方式繼續說話。
長江在自述中提到「屋漏痕」時,不提典故,只用它來描述那水痕順牆而下,曲折自然的樣子。但「屋漏痕」這個詞,在中國書法史上,是一種筆法隱喻,而非圖像指涉。它最早來自唐代顏真卿與懷素論筆之語,顏真卿以「屋漏痕」來形容行筆的最高境界——如雨水順牆滲流,綿延而下,不刻意,不造作,卻自成氣勢與節奏。這其實是一種筆勢觀念,而非視覺模仿;是對書寫之道的體悟,而不是對自然痕跡的臨摹。
但我想說的不是考古,而是重逢。
長江的《殘卷》,拍的不是「筆法」,不是仿畫,不是寫。他拍的,是牆。牆是真正被雨水滲過、被濕氣爬過、被時間拋棄過的東西。那些水痕與黴斑,不是誰設計出來的筆意,而是無筆之筆,一道道濕意的筆記,一頁頁時間的泅痕。
長江並不是在模擬『屋漏痕』,他是在與它重逢——在他車庫牆壁那被遺忘的角落,那些斑斕污漬與歲月淚痕,像是某種不被召喚卻仍然寫就的殘筆。這不是臨摹古人筆法,而是與「屋漏痕」這一古典意象在現代廢墟中的不期而遇與悉心重構。
這批作品,不是「像」屋漏痕,而是直接借用了「屋漏痕」。不是模擬,也不是學習,而是直接取其痕跡,讓時間自己落筆。
這種做法,在當代藝術語境中,接近「現成品」(ready-made)的策略,但又不完全一樣。杜尚以小便池挑戰了藝術的命名權;而長江什麼也沒挑釁,只是在無所作為的日常裡,默默記下牆寫給他的語言。
既然提到杜尚和《泉》,不妨順便說一句:那只倒置的小便池,在許多人眼中成了藝術史的轉折點——但真正的轉折,其實在它被拒的那一刻。《泉》之所以成為作品,並不是工業製品本身,而是它被送展、被拒絕、被討論的整個行動與語境。
杜尚以假名「R. Mutt」向號稱「無評審制」的美國獨立藝術家協會投稿這件現成品,他不試圖「製作」什麼,而是用這一動作刺穿藝術制度的邊界——如果任何人都可參展,那我也可以來;如果藝術不設門檻,那這也應該是藝術。
結果,它被拒了。正是在被拒的那一刻,作品才真正完成。
這一層理解對今天的觀念藝術至關重要,也對我們觀看《涯山殘卷》有直接啟發。長江不是「創造」了一系列的山水畫,而是將某些本不被觀看的牆面滲痕——那些隱秘的、時間與水氣留下的斑駁——引導進一個可以被觀看、可以被命名的藝術語境中。
正如杜尚不是美化小便池,而是讓它在語言與制度的裂縫中「成為作品」;長江也不是試圖模仿古人筆墨,而是讓那些無人命名的「現成山水」——在幽閉、禁足、無所作為的時刻浮現出來——進入展覽、進入修辭,從而獲得「殘卷」之名。
曾有批評家指出:觀念藝術的核心,不是對物的創造,而是對制度的暴露。
長江的《殘卷》,不是物件的表演,而是觀看方式的悄然轉置。
如果說《泉》是一個關於制度悖論的自爆裝置,那《涯山殘卷》則像是一次無人之境的慢火鍛煉。在表面最無物的地方,長江找到了最有力的時間痕跡,那不是拍攝的結果,而是一種時間的洇出。
作為現成品的《涯山殘卷》,不是觀念的挑釁,而是現實的無奈與接受。長江不是選擇拍牆,而是一個被迫失去現場的攝影家被逼到只有牆可看。這批作品的本質,並非長江主動出擊的創作,而是一種極度消極、幾乎近乎「讓渡」的觀看方式。與其說他選擇拍什麼,不如說他只能這麼看。
如此一來,「屋漏痕」就不再只是筆法的比喻,而是成為一種來自日常廢墟的殘留信號,一種斷裂歷史中的見證物件。
我為什麼能「讀懂」《殘卷》這種圖像的語法,也許是因為,它的語法,我不是學會的,而是在某段無從言說的時間裡,被逼著讀懂的,它們讓我想起某段自己也無法訴說的過往。
那是三年前,在美國讀書的大兒子做闌尾炎手術,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我們抓住一個其實很不確定的窗口時間去探望他。那時出來可真不容易,各種文件、證明、測試、檢查,像是穿過一道又一道關卡。人人都戴著口罩,護目鏡,說不清是防疫還是自保,每一步都像在穿越不可預知的層層迷霧。
結果到了洛杉磯,飛機剛落地,瞬間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戴口罩,也沒有人要查你的核酸看你的疫苗,到處歡聲笑語,像是從未經歷過任何重創——那是我久違了兩年多的曾經日常,但這裡還是被地球另一端最最如臨大敵的族群樂不可支地喊話「抄作業」。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拉古納海灘(Laguna Beach)。多雲的天氣,陽光穿過雲層的縫隙,落在沙灘上,人們在這裡嬉戲追逐,而我,剛剛脫離對他人防範森嚴到幾乎「他人即地獄」的地方不到二十小時,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景象,恍然如夢,說不清是不習慣還是委屈——眼眶一下子就濕了。那些淚水,像牆角殘留的濕痕,無聲地洇出無名者的記憶斑痕。
想起那天,我現在依然還是一陣心痛,好在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經被歷史擠壓過、消音過、丟棄過。你沒有辦法說清楚這些事,也沒有語言可以訴說。它們沒有標題,只是一種暗紋,悄然滲入身體裡。
當我看到長江拍下那些牆上的霉斑與裂縫時,我完全明白那是什麼。那不只是自然的痕跡,而是歷史沒說出口的部分,是每個人都經歷過、卻無處可放的部分。他的牆,是我的海灘,那團水痕,是我淚流時說不出的話。
長江把這組作品命名為《殘卷》,我的理解是形式上的——像破損的書頁,被撕掉了段落,只剩下斷句與殘行。也可能是態度——他並不想完成什麼,只是保存那些已經不再完整的圖像,像一種無人託付的修復。又或者,是對某種歷史的回應——不是那種能被敘述的歷史,而是只能被滲出來、被誤認、被反覆命名也說不準的歷史。
但對我而言,「殘卷」從來就不是某個作品的名字,而是一種生存狀態的描述。我也只是殘卷裡的一頁,無標題,無主語。語句斷了,語序亂了,很多東西來不及說,很多話根本沒人要聽。如果真能從頭鋪開,我們翻到的,又會是誰留下的頁碼?
起始與結語從來不屬於我們,甚至不屬於任何曾經書寫過的人。
長江拍下牆上的時間,我拍下海邊的其樂融融。我們都不是在完成什麼作品,只是還沒來得及忘記,還想留一點東西。哪怕這東西說不清、拼不齊、裝幀不了——它仍然存在,它仍然會被人讀到。
它們沒有名字,也沒有開場與收束。它們甚至從未說話。但我們知道它們是什麼——因為我們曾在沉默裡,說過同樣的東西,只是沒被聽見。
它們就是「殘卷」。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