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二十章 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

晚餐時分,黎妙和陸止坐在一起,談起了壁爐外牆磚上裂縫的修繕問題。
“我這幾天問詢了三家公司。”黎妙一邊兒把盛有芝士三文魚的烤盤端到陸止面前,一邊說道。“第一家是個非常專業的壁爐維修公司,前天早上他們派一個白人泥瓦匠過來看了看,收了$200檢查費。那個泥瓦匠說了幾個問題,告訴我若想都修繕好,費用預計是$3900;第二家公司,我昨天和他們通了電話,他們說檢查費需要視情況而定,大致在$350-到$450之間,並且他們業務很忙,如果預約需要排到10月初。我覺得他們的要價高於我的預期,排期也太長了,就又找了一個有保險的墨西哥二代移民的handyman (雜工)。這個雜工今天早上過來看了看。說可以幫我糊上裂縫,清洗壁爐外牆,外加裝一個壁爐頂端鋁合金包皮,一共只要$650。我一聽,這麼點錢就能把問題搞定了,樂的不行,就和他開啟了聊天模式。他告訴我他媽媽一共有11個兄弟姐妹,他媽媽和其中一個姨媽都生了13個孩子,所有這些親戚目前都在美國。“
“媽媽,請您把蔬菜色拉遞給我。“克拉瑞請求道。
黎妙一邊把盛有蔬菜色拉的大玻璃碗遞了過去,一邊繼續說道:“這個老墨一邊聊天一邊圍著咱們家房子轉圈,然後就不停的發現新問題。他問我‘你們家是不是剛換的房頂和排水管啊?’我說‘是的,去年12月份剛換的’。他又問我‘為什麼排水管上沒有安裝網狀蓋子?’,我說‘嫌貴就沒加’。他就開始給他的一個兄弟打電話。通話後告訴我只要很少的錢,咱家排水管上就都能裝上個蓋子,以後再不用請人掃樹葉了。他問我要不要?“
“挺好啊!你同意了嗎?“陸止問道。
黎妙答道:“同意了。然後老墨繞著咱家房子又轉了一圈,又發現了新問題。他問我為什麼咱家門廊下面的木樁沒有水泥地基?我說不知道呀。他就又給另一個兄弟打了電話,通話後告訴我只要很低的價格, 我家門廊下面的木樁就都有一個水泥地基了,而且他還會幫咱們換掉狀態不好的樁子。問我要不要?“
”我前幾天也在琢磨這件事。咱家門廊下面的木樁低端都有腐爛的了,是必須弄了。“陸止很高興地說。
“所以我也同意了啊。然後老墨再接著轉圈。這回他瞅見咱家後院那顆有個大樹洞的樹。他指著這顆樹問我‘這棵樹狀態這麼不好,為什麼不砍掉?’我反問他‘你還有兄弟能幫忙嗎?’他就遞給了我一張名片,告訴我這個兄弟的砍樹公司是有保險的,很正規。讓我自己去聯繫。“黎妙笑盈盈地繼續說,”我問他‘你到底有幾個兄弟啊‘。他說一共7個,本領各不相同。一個兄弟刷牆刷天花板非常棒;一個兄弟養的走地雞非常香……他還告訴我,他媽媽今年67歲了,他是兄弟姐妹中的大排頭,但除了他只有2個孩子,其他兄弟姐妹都是4,5個孩子了。“
“這些兄弟們身上的顏色一樣嗎?“陸止一本正經地問道。
黎妙愣住了。
陸止解釋道:“聽你的介紹像是描述一家葫蘆娃,我當然好奇這兄弟幾個身上的顏色是不是也各不相同。“
黎妙終於反應過來,哈哈大笑。
“媽,您想不想聽聽今天在游泳池發生的趣事?”卡森今晚一直等著和父母分享他當救生員時遇到的趣味經歷。一聽到“壁爐話題”告一段落,他便迫不及待地插話進來。
“好啊,你說吧!”黎妙被陸止逗得心情很好,笑著回應。
“今天游泳池來了群‘熊孩子’,一個比一個鬧騰。上午的救生員說,他得不停地吹哨子才能管住他們。這幫孩子一點兒也不聽話,還罵罵咧咧,和救生員的關係搞得很僵。輪到我接班時,他們更加鬧騰了,幾個孩子竟然試圖把其中一個同伴舉起來扔進水裡。我立刻大聲喊:‘你們幾個,過來!到我這裡來!’我從小到大很少有機會這麼大聲吼,感覺還真爽!他們有些不情願地湊過來。我讓他們並排站好,命令他們用盡全力唱三遍《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起初他們還抵觸,不肯唱。我就跟他們說:‘根據規定,我本應該把你們趕出游泳池,但我想對你們更友善些。所以,是唱歌,還是被趕出去。你們自己選吧!’那幾個十四、五歲的熊孩子想了想,商量了一下,決定放聲高歌,連唱了三遍《小星星》。媽,你都想像不出當時的場面有多滑稽!周圍游泳的人都被逗樂了,笑聲不斷;他們幾個唱著唱著也笑開了花。唱完后,整個游泳池的氣氛果然平靜了不少。事後,我們經理誇我了,說我處理問題處理得很棒。”卡森邊吃邊聊,故事說完了,餐碟裡的東西也都吃進肚子裡了。
黎妙聽了以後,非常開心,說道:“卡森,我也覺得你這個做法太棒了!沒有跟他們硬碰硬,而是動腦筋,用溫和幽默的方式化解了衝突。這才是真正的處理問題有方法!“
說著,黎妙扭過頭,望向了兩個女兒:“你們兩個還小,但以後不管是在學校、家裡,還是和朋友玩的時候,如果遇到衝突、千萬不能著急生氣,更不要吵架、動手。要學習哥哥這次的處理方式,先想一想能不能用智慧幽默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我們家的孩子,就是要有擔當,有腦子,也要有溫度。”
兩個妹妹一聽,互相看了一眼,都是滿臉的不服氣。克拉瑞撅起了嘴巴,嘟囔著說:“哼,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逼著人家唱歌嘛……我要是救生員,哥哥大吼大叫的功夫,十八個‘修理‘熊孩子的點子都想出來了,哪裡用得著這麼費勁兒。”
“那你倒是說說,你會採用什麼好法子?” 陸止有些促狹地望着克拉瑞說。
“當然是懲罰機制遊戲化……” 克拉瑞答道。
剛起了個頭兒,克拉瑞的發言就被艾瑪打斷了。艾瑪興奮地搶話:““對,對,對,爸爸也提過這個概念。你們還記得爸爸給咱們講過的中國領導人的故事嗎?就是那個’毛澤東如何讓貓吃辣椒的故事’。爸爸說,‘上世紀五十年末,中國上海一直流傳著這個故事’。一天,毛澤東問劉少奇和周恩來:‘你們怎樣能讓貓吃辣椒?’劉少奇說,‘讓人抓住貓,把辣椒塞進貓嘴裡,然後用筷子捅下去。’ 毛澤東直搖手:‘絕不能使用武力!’ 周恩來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認真地聽。毛澤東轉身問周恩來要對貓怎麼做。周恩來說,‘我會先讓貓餓三天,然後把辣椒裹在一片肉裡,當貓非常餓時,它會囫圇吞棗般的全吞下去。’ 毛澤東不同意:‘不能用欺騙手段!’那麼,毛澤東自己怎麼做呢?毛澤東說: ‘把辣椒擦在貓屁股上,它感到火辣辣,就會自己去舔掉辣椒,並為能這樣做而感到很高興。 ‘“
卡拉瑞補充道:“是的,爸爸和咱們說過好多次了,心甘情願永遠比強迫鎮壓有效果。如果我是救生員,可能會搞一個“規則卡片” 挑戰,就是提前準備幾張 “搞笑但文明的任務卡” ,抽中什麼做什麼。比如:讓他們在原地轉三圈,或繞泳池青蛙跳一圈,或對周圍的人說 “對不起我剛剛太吵了” ,還可以讓他們當十分鐘臨時小救生員,幫我在水滑梯那裡維持排隊秩序,反正就是把他們從 “搗蛋分子” 變成 “秩序維護者” 。而且,像哥哥那樣大喊大叫,是”命令“,是強迫鎮壓;但讓他們抽卡片,出於好奇心,他們多半會心甘情願地去抽,抽完了願賭服輸,就由不得他們拒絕了......爸,我想吃糖醋小排了。這週末您給我做吧!” 克拉瑞一向如此,思維總是跳躍不定。無論你是否能跟得上她的節奏,她總是毫無預兆地轉換話題,從不需要過渡。
” 不用等到週末,我這週六上班,明天倒休。我可以明天就做糖醋小排。 “陸止笑著答道。
三個孩子聽完都輕呼了一聲”Hooray!“
” 你瞧瞧他們,每次一聽到你休息,可以給他們做好吃的,就那麼興奮!我做的飯就這麼難吃嗎? “黎妙抱怨道,” 對了,明天上午我要和幾個同事去划槳板,你也一起來吧!有一個IT團隊的中國人,我和他可談得來了,我從沒見過比他更知識淵博的人。你若是去,我正好介紹你們認識。 “
” 中國人,男的女的?以前怎麼沒有聽你提起過。 “陸止好奇地問。
” 是個男的,和咱們差不多大。疫情三年,他一直在家遠程辦公,最近才回辦公室上班的。 “黎妙回答。
孩子們吃完晚都上樓讀書去了。夫妻二人一起收拾餐桌。
” 我其實對這項運動沒什麼興趣,以前就是為了陪你,現在你招了一幫同事同去,我就不去了。今年繼續教育的網課我還沒怎麼聽,爭取明天多學一些…… 我在家還可以給你做好吃的。“陸止說道,邊說邊繫上圍裙準備刷碗。
“陸止哥哥,我想吃四喜烤麩了。” 黎妙從後面環住陸止的腰,把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聲音軟糯又撒嬌。
陸止笑了笑,語氣帶著寵溺:“你這丫頭,只要想讓我給你做事情,就會撒嬌喊我‘哥哥’。估計等你老到牙齒都掉光了,心理年紀還是沒長大,依舊是那個傻乎乎的小老太太。”
“好啊!那到時候,我就和你那同樣走路歪歪扭扭、嘴裡沒幾顆牙的曾孫子,一起沖你喊——‘太爺爺,我們要吃四喜烤麩!’” 黎妙說著,腦海裡浮現出那溫馨又滑稽的畫面,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
仲夏的清晨,陽光還未完全熾烈,一條小河宛如乾淨的白緞,靜靜地在山腳下伸展。水清見底,鵝卵石在水下透著光澤。兩岸的樹林在小河中投下斑駁的綠影,微風過處,葉子簌簌作響,彷彿在低聲細語。
同事們一一將槳板推入水中,跳將上去,漸劃漸遠。黎妙站在河邊,身著淺藍色的速乾衣,柔和的面孔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你先跪在槳板的中部,左右划槳,找一找感覺。”黎妙示範著上了漿板,輕輕滑到柯諧的身邊說道。她語調溫柔,沒有半分催促。
柯諧順從地點頭,但神情緊張,扶著漿板半天未動。
“我以前沒有和你提及過,我有焦慮症。許多別人能夠輕鬆應對的事情,我卻得一寸一寸地掙扎過去。” 柯諧望著黎妙的眼睛,坦誠地說道。
“我知道。”黎妙平靜地回答。她跳下漿板,和柯諧並排站在水中。“我在網上搜索了你的名字,發現了你的博客——這年頭,除了名人,像你這樣用真名寫博客的也不多見。你博客裡的文章我都讀了,文筆真是好啊,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遊記,都寫得那麼美好。我讀得特別著迷。不過,字裡行間,我也感受到其他一些東西,比如你提到的焦慮症……來,我幫你扶著板子,你爬上去吧,記住,跪在漿板中部。“
柯諧跪到了漿板上。
“漿板的槳和獨木舟的槳是不同的。獨木舟的槳上有兩個槳葉,而漿板只有一個。划槳時,身體要前傾,將槳盡可能伸向前方,抓水並滑動,然後提起槳,在另一側重複動作。”
柯諧照做。他的運動能力和身體協調性很好,才划槳兩三下就掌握了技巧,可以穩穩地劃離了河岸,劃到了河中央。
“我們先去左邊吧,這條河的水流方向是從左向右的,這樣我們劃回來的時候會順流而下,省些力氣。”黎妙也跳上了漿板,雙腳與肩同寬,站在了漿板的中央。只見她背部挺直,核心肌群收緊,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柯諧跪在槳板上,輕輕一劃,槳葉破水而入,濺起一圈細碎的水花。黎妙在他後方,動作比他更從容些,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片小河的節奏。
他們逆流而上,河面平緩如鏡,映出天光雲影,也映出兩人的身影。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在水面點出一串串跳躍的光斑。兩岸的樹林伸著長長的枝條,有幾個樹枝甚至垂到了水裡,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彷彿也在划水前行。
遠處傳來不同的鳥鳴,時而是一陣婉轉的啼叫,時而幾聲短促的鳴囀,清亮得像是擦亮了晨光。枝頭上,一隻主紅雀站得筆直,頭微微側著,像是在好奇地打量他們。忽然,一道藍影從他們身邊掠過,那是一隻大藍鷺,振翅穿梭於水面與樹林之間,留下一道幾乎不可察覺的漣漪。
空氣裡帶著濕潤的泥土香,還有河水特有的清涼氣息。柯諧吸了一口氣,覺得整個人都被這片自然洗淨了。
“除了焦慮症,你還從我的文章中讀到了什麼?”柯諧側頭問道。
“你的文章裡提到過很多場景,都是很日常的小事,比如某個下雨的午後,你獨自在圖書館窗邊寫東西,或者在地鐵上觀察別人說話的方式。那些細節特別多,讓我覺得你的大腦像是一塊海綿,能同時吸收很多很多客觀事物和主觀感受。有時候,你會在一個句子裡同時交代情緒、時間、場景、甚至聽到的某個背景音樂。那種信息密度,不是普通人能處理得來的。所以我在想,你大概是那種對世界毫無 ‘心理濾鏡’的人,什麼都看得見,而且看得很迅速很清楚。同時,你又很安靜,你越是寫得冷靜、有邏輯性,我越能感覺到你情緒的濃度,就像海面下的一座活火山。所以焦慮症只是你幾種心理狀況的一個表現形式而已。” 黎妙望著遠處的木橋,接著說道,“那邊風景很好的,經常有水龜爬到岸邊曬殼兒。咱們劃到那座橋再返程,好不好?”
柯諧僵硬地、一動不動地跪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黎妙,空氣幾乎凝住。
忽然,柯諧一屁股坐下,用槳猛地一勾,把黎妙的漿板拉到身邊,用力握住了她的漿板把手。她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栽進水裡。
“你幹嘛!” 黎妙驚呼著跪到漿板上,臉上是控制不住的惱意,“你怎麼這麼野蠻?一言不合就動手,你不能好好說話嗎?”
柯諧寒著一張臉,唇線緊抿。他的聲音不高,但極冷:“焦慮症只是我幾種心理狀況的一個表現形式?——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到底有哪幾種心理疾患?”
黎妙也盤腿坐好,舉起礦泉水瓶猛灌了幾口水,順了順火氣。“你會在一段描寫中自然地涉及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甚至時間與情緒的變化,信息密度非常高;同時,你的寫作總是有‘意識流’的傾向,也就是說,你的寫作風格像河流一樣流動,大量事實、想法和感受交織湧現。這些特徵意味著你的大腦不會像一般人那樣自動“過濾”掉環境中的多餘信息,你會持續接收和整合大量感官、認知、情緒和記憶線索。不知道你聽說過低潛在抑制,Low Latent Inhibition, LLI嗎?我覺得你的情況是非常典型的低潛在抑制。“
太陽從雲層後露出了面龐,強烈的陽光打在兩人臉上。黎妙貪婪地望了望不遠處的樹蔭,很想建議柯諧把漿板劃到樹蔭下面再聊。但她看到柯諧那握著漿板把手的,因為用力過猛而泛白的指關節,改變了主意,接著說道:“你的文字有強烈的情感張力:描寫人物內心感受非常精準、複雜,常能擊中人心。很多人寫東西,比如我,情緒變化不是快樂就是悲傷,很粗線條,但你對情感漸變的描寫像光譜一樣層次豐富;同時你很善於捕捉他人微妙的心理變化,尤其擅長從目光、神態、動作中“讀心”,這就是說你有深度共情的能力。‘把情緒包進靜水的波紋裡,把疼痛藏在光影的縫隙中。‘表面安靜,內裡起伏。凡是有這樣寫作特徵的人,我覺得都有高敏感人格,Highly Sensitive Person, 簡稱 HSP。“
想了想,黎妙點點頭補充道:“對,HSP,你基本沒跑兒!“
冷笑一聲,柯諧斜睨著黎妙說道:“還“讀心”呢,咱倆誰在這練習讀心術啊?你當自己是女巫投胎轉世嗎? “
“防禦性攻擊,Defensive Aggression往往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的一種外在表現方式。“黎妙盡量用平和的語氣繼續說道。
黎妙一向是個脾氣溫和的人,做了多年護士,早就練出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但不知為何,面對柯諧,她總是被不知從哪兒湧出的火氣點燃。
“什麼是防禦性攻擊?是指並非出於主動傷害的目的,而是一種為了‘自我保護’而出現的攻擊性行為。這類攻擊通常是源自深層的不安全感,出現在感受到‘威脅’或‘批評’時候。本質上講防禦性攻擊就是‘情緒性逃避‘或’先發制人‘。而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他們的大腦中杏仁核過度活躍,經常把中性刺激誤判為威脅。他們即使表面平靜,也處於’隨時準備被傷害‘的心理姿態。所以當有人靠近、詢問、提出建議,甚至只是一個眼神,他們可能立刻產生’你是不是在攻擊我?‘的自動反應。 你的文字中就有反覆出現的創傷意象,不顯眼卻令人不安的氛圍,以及心理隱喻的使用頻繁等特點,所以我覺得你很可能有創傷後應激障礙。”說完,黎妙也把嘴巴抿成一條線,靜靜地坐在那裡。
“老子從小就是個‘別人家的好孩子‘,聽話、爭氣、會讀書、會處事,替父母揚眉吐氣…… 虛懷若谷、博采眾長,說的就是老子本尊。我哪來的什麼‘創傷’?還應激…...告訴你,我除了身上的老二,哪裡都沒激動過!你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 柯諧一字一頓地罵道。
“你要是像我老公一樣是個悶嘴葫蘆,你說啥我信啥,因為找不到依據去反駁。可你那麼愛寫文章,你是什麼樣的人,有過什麼樣的經歷,在文章中那是纖毫畢現。你說這些就有點‘皇帝的新裝‘了。”黎妙生氣地回嘴。
“那你說說,我都受過怎樣慘無人道的創傷?”
“從你寫的文章裡能看出來——你爸脾氣暴,你媽有控制欲,你求學時和同學之間的落差感……而且前兩天你自己剛告訴我你創業失敗,感情不順。“黎妙答道。
“我肯定沒寫過我爸脾氣暴,我媽有控制欲。“柯諧反駁。
“你是沒明著寫,但字裡行間,這些信息全都在。“看出柯諧的怒意,黎妙有些膽怯,但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退路了。她硬著頭皮繼續挺在那裡。
“還有嗎?你還發現我的什麼心理問題?”柯諧怒極反笑,平靜地問。
“你應該還有人格障礙,咱們不熟,我現在沒弄清楚你是偏執性人格障礙,還是邊緣性人格障礙……但你還有"高認知 - 高情緒雙系統激活” ,這是我能肯定的。核心特點是: 一邊理性嚴密、分析精細,一邊情緒澎湃、共情力強。平常時間是沒有問題的,但遇到重要事件,這一特徵會造成你認知和情緒的撕裂,也就是說明理智知道“這不值得傷心”,但情緒早已奔湧,外加深度思考,自我批判加劇,你的內耗會非常嚴重。“
說完這句,黎妙站起身,不再看他,開始順流劃回。
她的槳葉輕輕破水,一圈圈漣漪在河面擴散。為了緩解緊張的心情,她低聲哼起了一首民謠:
“春天的黃昏
請你陪我到夢中的水鄉
讓揮動的手在薄霧中飄蕩
不要驚醒楊柳岸那些纏綿的往事
化作一縷輕煙 已消失在遠方
暖暖的午後
閃過一片片粉紅的衣裳
誰也載不走那扇古老的窗
玲瓏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時光
為何沒能做個你盼望的新娘
淡淡相思都寫在臉上
沉沉離別背在肩上
淚水流過臉龐
所有的話現在還是沒有講
看那青山蕩漾在水上
看那晚霞吻著夕陽
我用一生的愛去尋找那一個家
今夜你在何方
轉回頭迎著你的笑顏
心事全都被你發現
夢裡遙遠的幸福 它就在我的身旁“
望著黎妙遠去的背影,柯諧胸口發悶,像有什麼東西被壓在胸腔裡掙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氣什麼,但那種怒意來得猛烈又荒唐,彷彿連理智都被撕裂了一道細縫。
他從不輕易讓人靠近。寫作,是少數幾件他能掌控、也願意裸露情緒的事情。而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竟然偷偷翻看他的博客,還用那種近乎無聲剝皮的方式,把他從字裡行間剝了個乾淨——連骨頭縫裡的隱秘都不想放過。
她居然,還在那裡沒心沒肺地唱歌。
《夢裡水鄉》,原本多溫柔的旋律啊,可此刻,從她口中緩緩唱出,每一句都像是縫著絨針,輕輕扎進他的自尊。——“你看,你以為被包裹得天衣無縫的內心,在別人眼裡,僅僅被罩了一層濕透了的紙。”
下一秒,他騰地站起,猛地一撐槳板,向前迅速劃去。
柯諧自己都搞不清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他撞上了黎妙的漿板。
黎妙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卜通”一聲被掀進了水裡。過了幾秒鐘才搞清哪裡是水面哪裡是水底,耳邊全是水聲和自己混亂的心跳。
黎妙浮出水面,頭髮披在臉上,狼狽不堪,嘴裡還含著半口水。她狠狠地咳了兩聲,手腳並用爬回到槳板上。
水珠不斷從黎妙的頭髮滑落,沿著脖頸一路往下。她的眼睛,彷彿被水洗得更亮了些,帶著一股子晶瑩的倔強。她仰起頭,乾脆利落地甩了甩濕發。柯諧覺得眼前的黎妙,就像隻剛剛打過一場架的貓——蓬亂、生氣,卻無比鮮活。
柯諧的火氣煙消雲散了。
“不是已經玩槳板許久了嗎?怎麼爬上來這麼費勁兒?”他笑嘻嘻地問。
“因為我以前從沒落水過?”黎妙怒氣沖沖地吼道。
柯諧像沒事人一樣坐在板上,神情自若:“我這個人,有點心理毛病……叫什麼來著?哦對了,‘防禦性攻擊’。不是我想傷人哈,是我大腦裡的杏仁核太活躍,自動防禦系統總是提前啟動。擔待,擔待。”
黎妙懶得理他,用力划水,直奔岸邊。
柯諧默默跟上。他的臉被正午陽光曬得通紅,看起來像個闖了禍又死不認錯的男孩。
沉默像濕衣服一樣黏在兩人中間。河水流過,陽光浮動。遠處的水龜還是懶洋洋地曬著殼兒,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走在回停車場的林間小路上,黎妙不停地擠壓著手機。她每按壓一次,手機裡就流出幾滴水。
柯諧扛著二人打扁的充氣漿板,安靜地走在她的身後。
同事們則更加安靜地走在他們二人的後面,自動自覺地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但每個人臉上的笑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了。
幫黎妙把槳板放進後備箱後,柯諧問道:“你喜歡哪個牌子的手機?我明天賠你一個,最新款。”
“不必了。“黎妙重重地把後備箱門關上,面無表情地說。”你知道嗎?讀過你的文章後,我對你最深的印象是‘心靈純淨’和‘無私分享’。我覺得雖然因為心理狀態,你可能會有高強度焦慮,功能性抑鬱,情緒易碎,自我孤立,內耗嚴重等一系列問題,但孔子有句話叫‘繪事後素’,是指繪畫中底色決定了畫作最終的品質。我覺得你就是個非常有人品底色的人,還覺得自己很幸運能結識這麼好的人。“
黎妙伸出了右手。
柯諧慌忙把手中的東西扔在地上,緊緊握著她的手。
“柯諧,山高水長,咱們就此別過。“說完,黎妙上了車,絕塵而去。
柯諧低下頭,慢慢撿著一件件掉在地上的物品。忽然,他直起身,靠著側面的欄杆,輕聲笑起來,笑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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