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好人付出代價:威權結構下被消音的美德
當人們更害怕後果,而非害怕不義,問題並不會消失——它們只是被活埋。
在現代官僚體系中,制度已不需要赤裸裸的審查;恐懼本身就是最有效的過濾器。每一位吹哨者、醫生、或敢於揭露真相的記者,都被「無聲處理」:不是槍殺,而是被文書、嘲諷或人格謀殺。
威權結構的效率在於:毀掉人的信用,比修正體制更便宜。
於是,沉默變成安全,安全變成共犯。
殘酷並非天生,而是被訓練出來的——尤其當「同理心」會帶來懲罰時。
當一個為救人而砸破車窗的年輕人被罰款時,善良就被標註為「愚蠢」。
當醫生因過勞倒下、慈善家被嘲諷破產時,社會學會了「正直不值得」。
這便是**「懲罰美德悖論」(Punished-Virtue Paradox)**:一種將道德勇氣視為異端的文化。
正如心理學家 Albert Bandura 所指出的,「道德解離(Moral Disengagement)」讓人能在合理化不義的同時,仍感覺自己無罪,形成一種「自我潔淨的殘忍」。
幾個世紀以來,帝制教育人們:服從即美德。
「君權天授」的神話教導我們,權力只會自上而下流動,質疑權威即是對「天命」的叛逆。
這種遺產在現代轉化為威權政治與企業階層的邏輯——
要生存,就不要思考,只要執行。
心理學家 Milgram 稱之為**「代理狀態」(Agentic State)**:
當個體把自己視為權威的「執行者」,他就能在沒有罪惡感的情況下助長不義。
權力因此不需要殘暴,只需要分工。
恐懼不是本能,而是世代相傳的訓練,一次又一次,直到良知忘記如何說話。
當真相被定義為犯罪時,沉默就成了一種貨幣。
在這樣的社會裡,行善者被視為麻煩製造者,唯有服從者才是「安全的人」。
悲劇在於:和平不是透過正義換來的,而是透過壓制維持的。
每一個被消失的真相揭露者,都讓體制更高效;每一個選擇閉嘴的公民,都讓暴力更穩固。文明的崩塌不是在混亂中發生,而是在秩序中完成。它不需要火焰,只需要冷漠。每一次沉默,都是地獄的磚塊;每一次服從,都是它的水泥。
道德的崩塌,不在於惡的勝利,而在於善的退場。
威權結構真正的勝利,不是控制身體,而是馴化良心。
當好人被懲罰,體制便以他們的滅絕為養分。
當善良變得危險,生存就變成殘酷。
在被父權與階層邏輯塑形的東亞文化中,服從被塑造成道德,而反抗被定義為狂妄。質疑權力是冒犯,維護弱者是愚蠢。這種從帝制倫理延續至今的文化編碼,使「善良」成為一種風險。
然而,這不只是區域現象,而是人類共病。當權威無限、當良知被懲罰,社會就會集體患上「道德麻痺」。當美德本身變成罪名,我們該如何存活?
順從,順民,依附權威,如何取代了理性與正義?
黑格爾的「理性立法」(die rationale Gesetzgebung)指的是理性為自身立法、以自由為基礎的道德自律。理性立法者不服從外在的權威,而服從自身的理性——這是一種不需要他者認可的非順從。然而,當社會放棄了以理性為法的勇氣,當人們不再信任理性而去尋求可依附的權威時,「理性立法」的精神就被徹底摧毀。
這是長期文化馴化的結果——權威被神化,法理被邊緣化,正義被私有化。當社會的信任基礎不再建立於制度,而是建立於「誰說了算」,人們就會本能地尋找可以依附的「強者」,而不是堅守可辯的原則。歷史上,「天命」與「父權」的結合,使權威成為準宗教的存在:不容質疑,不容推翻。當君主、上級、領導的意志被包裝成「自然秩序」,反抗者就成了「違背天道」的罪人。這種結構延續至今,使得「依法行事」往往淪為裝飾,而「看誰臉色」才是生存之道。
在這樣的環境中,「理性立法」被視為麻煩,「程序正義」被當成浪費,「服從」反而被讚為智慧與安全。理性被懷疑,順從被讚頌;質疑被視為叛逆,服從被視為安全。黑格爾所說的理性,是世界的靈魂(die Vernunft ist die Weltseele),但在威權社會裡,理性不再是靈魂,而成了異端。
於是,人們不再追求公義,而是追求庇蔭;不再信任原則,而是信任權勢。權威的指令取代了理性的辯論,恐懼的穩定壓過了正義的不安。依附權威比堅守理性更「安全」,因為它不需要思考;依附權威比追求正義更「有效」,因為它能帶來庇護與從眾的溫暖。
理性立法要求主體有面對真理的孤獨,而權威的依附提供了逃避的安逸。這正是現代文明的精神矛盾:在渴求秩序的名義下,人們主動交出了自由的主權。他們不再立法,只求被管治;不再思考,只求被認可;不再追問真理,只問「這樣說對嗎?」。
這種心理機制的背後,是深層的社會恐懼——恐懼孤立,恐懼報復,恐懼失去「被允許存在」的資格。於是整個文明便在這種恐懼中自我合理化,讓服從變成德行,讓懷疑成為原罪。當「依附權威」被當成唯一的生存智慧時,理性與正義便被從人心中流放,只留下井然有序的墮落。
且這些墮落,還被打磨成一套自以為成熟而高明的「人生哲學」。死道友,不死貧道。坐山觀虎鬥。準尊他人命運享缺德人生。兵不厭詐。浪子回頭金不換。臥薪嘗膽,卑鄙者耍賤十年不晚。槍打出頭鳥。自掃門前雪。人善被人騎。靠誰不如靠自己,說話不如低調。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求正義不如求平安。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天下烏鴉一般黑。人都是自私的。不聾不啞,做不得阿翁。不聽不看不聞,過好自己,過好當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萬事成空……諸如此類的「哲學」若要找,真是不勝枚舉。讓人相信「槍打出頭鳥」,順從與忍耐者會越來越多,直到死去——他們的沉默,便是地獄的延續。許多人求神拜佛,企圖終結這樣的命運,高喊「怎麼能這麼糟蹋人,會有天譴啊!」可是在實際生活中,依舊執行「自掃門前雪」,冷漠麻木,等待別人出頭。地獄是怎麼一次次產生的?每一個人的冷漠,都是地獄的磚瓦;每一個人的麻木,都在建立這個地獄。而他們的順從與懦弱,使得怨氣長期積壓,最終他們向更弱者揮刀,以此壯大自己。於是這些冷血殘酷的人,就成了地獄裡的主要群體,成了「絕對真理」的化身。善良、正直、誠實的人,反而被視為傻子、不成熟、不懂人性。當然,還有最關鍵的一點——言論管制與言論管控。善的行為不被鼓勵,惡的事件卻被大肆報導。本來一個坑,第一個人掉下去,他若能爬出來,便能透過傳播讓後來的人知道那裡是坑、不會再掉進去。但他首先面臨的,是「無法發聲」的困境。就算他試著告訴別人那裡有坑,在這樣一個互害型社會中,他也必須極度艱難地證明自己沒有說謊。而若他試圖收集證據,他的回報往往是「被消失」。使他付出巨大代價證明真相,其他人也只會享受他揭露帶來的好處,嘲笑他的愚蠢,看著他在這個社會裡被懲罰。於是,發現問題的人面臨三重困境:第一,很難發聲;第二,還要舉證;第三,最終他與證據都會消失。(參考羅帥宇醫生事件)最終,問題就這樣「自然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因為對於集權機器而言,消滅提出問題的人,永遠比解決問題划算太多。
但每一個「順民」都並非無辜,地獄,正是由你們親手搭建的。人治化作天命,順風順水之勢已成。互害社會形成,於是東亞人間地獄已成!
懲善揚惡,自然惡者越惡,善者越稀,控制資訊,讓善人不被看見、被抹黑、殺雞儆猴,自然人人自危,靜若寒蟬,惡人當道。
——請不要忘記于朦朧、羅帥宇、K1373破車窗的小哥,還有歌手叢飛、無償修學校、援助他人的人們。我們有無數沒有被看見的善人、被懲罰的善人、被歷史抹去的善人。
參考資料
【1】Milgram, S.(1963)《服從行為研究》(Behavioral Study of Obedience),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 67(4), 371–378。
Adorno, T. W.(1950)《威權人格》(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Harper & Brothers。
【2】Bandura, A.(2002)《道德解離的選擇性運作》(Selective Moral Disengagement in the Exercise of Moral Agency),Journal of Moral Education, 31(2), 101–119。
【3】Darley, J. M. & Latané, B.(1968)《緊急情況中的旁觀者介入:責任擴散效應》(Bystander Intervention in Emergencies: Diffusion of Responsibility),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8(4 Pt 1), 377–3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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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work is part of the Dark Disease series. First published on October 2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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