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二十三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2023年感恩節,陸止邀請了他讀醫學院時期的導師——眼科專家Dr. Brown——到家中共進晚餐。
Dr. Brown曾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執業醫師,年收入高達七十萬美元。然而2013年,他毅然接受母校邀請,放棄高薪回歸校園,成為一名全職教授,收入驟減至二十七萬。對此,黎妙曾不解地問陸止:「Dr. Brown為何會做這樣的選擇?」
陸止眼中浮現敬意,輕聲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是真心熱愛教書育人。若一定要找個理由……」他頓了頓,「『情懷』二字,大抵最貼切。」
Dr. Brown是位風度翩翩的長者,談吐間自帶令人信服的魅力。晚餐時,他興致勃勃地談起最近的愛好——跳傘。他幽默風趣地講述了一個個驚險又滑稽的跳傘段子,逗得黎妙笑聲不斷。
隨後,話題一轉,他聊起了和陸止初次會面時的場景。當年的臨床入學面試層層篩選,而在第一輪視頻面試時,他就對陸止青眼有加。
「I knew he would make it to the end(我知道他能走到最後)。」Dr. Brown說著,忽然傾身靠近黎妙,有些神秘地說道:「Katherine, do you know something? I've always believed that for a doctor, first impressions matter a great deal. A physician who fails to inspire trust and warmth in their patients will find it difficult to carry on. And you—you played a decisive role in shaping my very first impression of Jack. (黎妙,你知道嗎?我一向覺得,作為一個醫者,帶給別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不能讓病人產生好感和信任感的醫生,是很難把工作進行下去的。而你,在我對陸止的第一印象上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黎妙睜大了眼睛,烏亮的眸子如鹿般純淨,好奇與驚訝掩藏不住。
Dr. Brown繼續道:「Out of over 900 applicants, we shortlisted fifty for video interviews and ultimately accepted just six. On camera, Jack wore a Trinity knot for his tie—the kind with that Celtic-style triangular spiral. Elegant, mysterious, with a touch of the artist about it. It took me ages to learn how to tie one properly, but his was flawless. (九百多名申請者,我們篩選出五十人進行視頻面試,最後錄取了六個人。鏡頭前,陸止的領帶繫著精緻的『三一結』——那種凱爾特風格的三角螺旋領結,優雅神秘,帶著藝術家的氣質。我練了很久才學會,而他打得無可挑剔。)」他笑了笑,「What stood out even more was that while every other student interviewed from a study, Jack did his from your dining table. And behind him, I saw a wall full of artwork—charcoal sketches, watercolors, oils… not all professional, but incredibly spirited. (更特別的是,別的學生都在書房面試,唯獨傑克,坐在你家餐桌前面試。我透過鏡頭,看到滿牆的畫作——炭筆、水彩、油畫……雖非專業,卻靈氣逼人。)」
「I asked whose work it was. He said some were by the kids, some by him, and some by you. I’ve met many Chinese students with stellar academic records, but it’s rare to find someone like him—with such a strong artistic sensibility. (我問他這些畫是誰的作品,他說有孩子們畫的,有他的,還有你的。我見過許多中國學生,成績優異,但像他這樣兼具藝術氣質的,實屬罕見。)」Dr. Brown拍了拍陸止的肩膀,笑道:「It wasn’t until after he enrolled that I learned you helped him with the tie—and that the paintings I liked most were all yours. (陸止入學後我才得知,他的領結是你幫助系的,而牆上我最喜歡的幾幅畫,全都出自你手。)」
黎妙明知這是客套,仍忍不住唇角輕揚,打趣道:「If only I were better at my studies—maybe I’d have applied to med school before you retired. Who knows, a quick sketch might have earned me a spot. (可惜我學業不精,否則定要在您退休前報考醫學院——說不定給您畫幅速寫,就能被破格錄取呢。)」
Dr. Brown朗聲大笑。
「I heard you recently bought a farm? (聽說您最近買了座農場?)」黎妙順勢問道。
提到農場,Dr. Brown目光驟然明亮:「I’ve started growing muscat grapes—and even built a little winery. You must come visit… (我在種麝香葡萄,還建了個小釀酒坊。你們一定要來參觀……)」
正說著,電話鈴聲突兀響起。
電話是黎妙的姑表兄打來的,告訴黎妙——她的父親病危。
二十九個小時後,黎妙登上了飛往中國的航班。
飛機在天津落地時,天色已灰,風聲嗚咽。黎妙被湧動的人群裹挾著向前走,彷彿穿行在一場看不清終點的薄霧中。
十二月初,天津的風,像一把鈍刀,貼著皮膚刮過,割不破,卻疼得真切。天空凍得發僵,灰白得像一張久未清洗的幕布,陽光吝嗇,偶爾透出一絲亮色,也不過是一抹虛弱的蒼白。
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濕冷的氣息,悄無聲息地鑽進人的領口、袖口,令人本能地縮起脖子。它不似北京的那般凌厲,倒有種陰寒的韌勁,一寸寸地滲入骨縫。街邊的枯枝在風中戰慄,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像是忍不住低聲呻吟。
黎妙姑表兄的女婿在天津腫瘤醫院任職,是那裡的業務骨幹。自從黎父確診肺小細胞癌,他就北上來到天津治療。
肺小細胞癌是最兇險的肺癌類型,黎父從發覺異常到癌細胞擴散,再到如今氣息奄奄,不過半年時間。表兄低聲告訴她:黎父最近一直拒絕治療,也不用止痛泵,大多時候昏睡不醒。直到聽說她要回來,才突然有了些精神,怕是……迴光返照了。
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黎妙幾乎沒認出眼前這個人——那個去年還在美國探親、精神矍鑠、十五天跑遍美東美西的父親,如今蜷縮在蒼白的病床上,瘦得像一株被風乾的蘆葦。
「爸。」她低聲喚道。
黎父緩緩轉頭。癌細胞已侵蝕視神經,但他的臉卻精準地朝向聲音,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悠悠,我剛才就聽見你的腳步聲了。三個孩子的媽媽了,走路的節拍還跟小時候一樣。記得你那時候穿著小涼鞋,在部隊醫院的水磨石地面上跑來跑去,像打響板一樣。」
父親依舊是那個溫潤,豁達的父親。臨終關懷的病房裡總是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某種無法言說的衰敗氣息。黎父躺在靠窗的床上,脊椎被癌細胞蛀蝕得脆弱不堪,已經斷了幾處,醫生早就不建議他起身了。他的眼睛也看不見了,可奇怪的是,他不焦慮、不急躁,彷彿黑暗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場長夜。
護工告訴黎妙,在這個醫院工作十幾年,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人——不喊疼,不折騰,甚至連嘆息都很少聽見。他就像一塊沉默的礁石,平和地任由疼痛的潮水一遍遍沖刷。偶爾護工問他:「要不要翻個身?」黎父只是輕輕搖頭,聲音低啞:「沒事,就這樣吧。」
他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躺著,呼吸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誰。窗外的光偶爾漏進來,落在他的臉上,照出他凹陷的眼窩和乾裂的嘴唇。他的手指偶爾會無意識地摩挲被角,像是在數日子,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他的通透豁達近乎殘忍,不是故作堅強,而是一種近乎認命的坦然。彷彿死亡對他而言,不過是一扇門,他早已站在門前,只等時間推他過去。
醫院的走廊永遠亮著慘白的燈,黎妙站在窗邊,指節攥得發白。手機貼在耳邊,母親的嗓音從聽筒裡傳來,溫和卻疏離,像在討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悠悠,你爸爸的事……我很難過。」黎母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但我年紀大了,心臟也不好,醫生說不宜情緒波動。這趟過來,怕是我自己也會扛不住的。」
黎妙的喉嚨發緊,她幾乎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湧的聲音:「媽,爸可能撐不過這幾天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後是一聲輕嘆:「生死有命,你爸爸自己都看開了,你也別太難過。」黎母的聲音忽然輕快了些,「對了,下週三我和趙叔叔要去歐洲,走之前我給你轉些錢,你好好照顧你父親,也照顧好自己……」
黎妙的手指猛地掐進掌心。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原生家庭真是涼薄啊,涼薄到荒謬的程度——父親在病床上安靜地等死,而母親在計劃著和另一個男人的旅行。她張了張嘴,想問問母親,」以前的楊叔叔,現在的趙叔叔,我究竟有幾個好叔叔?「——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將問題問出口。
「媽,」她最終只擠出一句,「您真的不來見他最後一面嗎?」
黎母的嘆息聲輕輕傳來,像是無奈,又像是敷衍:「傻孩子,見了又能怎樣呢?這麼多年了……」
通話結束的忙音響起,黎妙仍舉著手機。走廊盡頭,護工推著藥車經過,輪子碾過地磚,發出刺耳的聲響。她緩緩蹲下身,把臉埋進臂彎裡。原來這世上最殘忍的刀,從來不是恨,而是輕描淡寫的遺忘。
」黎妙!「一個熟悉的男聲在呼喚她,聲音低沉而有溫度。
她怔了一下,然後慢慢站起身,回過頭,眼眶中原本就盈著的淚水,此刻越聚越多,模糊了整片視線。
柯諧走近,有些無措地望著黎妙。
黎妙投進柯諧的懷裡,無聲地哭泣起來。
當黎妙去單位請假時,遇見了柯諧,她告訴柯諧父親病危、自己要匆匆回國的消息。柯諧當時說,自己也正打算近期回國。隱隱地,她覺得他會來——但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黎妙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她終於抬起頭,才意識到,柯諧的衣領已經被她的淚水與鼻涕濕透,她有些尷尬地別開臉,輕聲說:「對不起。」
柯諧只是淡淡一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溫和地說:「我們進去吧。」
她點點頭,領著他走進病房。
「爸,這是我的同事,柯諧。」她輕聲介紹。
柯諧走上前,與黎父握手,語氣溫潤有禮。黎父也努力露出一個微笑,與他寒暄幾句。但很快,他便顯出疲態,眼皮沉重地垂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緩。
黎妙輕手輕腳地把被角掖好,示意柯諧一同離開病房。
」你的父親一看就是很正直很善良的老派知識分子。「站在走廊裡,柯諧說道。
」我們家以前是江南的一個大世家,歷朝歷代都是出讀書人的。就算建國後,文革前,我父親一直是在族學裡讀書,15歲才轉到省立高中。他的族學老師是在美國拿的碩士文憑。小的時候,我父親教會我好多英文歌曲。「頓了頓,黎妙繼續說道:」我父親的確非常通透豁達善良。都說女人善良,但我認識的所有女性,包括我自己,都是自私自利之人,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份「自私自利」會不會被「兒女心」擊敗。而我認識的,真正重情重義的,或在我危難時伸出援手的,都是男性。你說神奇不神奇?「
柯諧靜靜地望著他,什麼也沒說。
接下來的幾天,只要神志清醒,黎父便與黎妙絮絮地說著話——講島上漫山遍野的野杜鵑,講部隊大院裡的露天電影,講他們三口之家在小海灣暢遊的夏天……
黎妙慢慢發現,父親口中的記憶,都停留在她八歲之前。那時,母親尚未去北京念書,儘管每年只有二十幾天探親假,他們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三口。
黎妙還記得,那些夜晚,看完露天電影後,從參謀部走回部隊醫院的山路上,黎父總是背著她。黎父的背又寬又穩,像座小山。螢火蟲一閃一閃地跟在身旁,為他們照亮。黎妙趴在黎父背上,頭靠著他的肩膀,聽他均勻的步伐在夜色中迴盪……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她忽然意識到,八歲以後,她就再沒從父母那裡得到過一個擁抱、一記親吻。小時候她以為這很正常,長大了嘛,是大姑娘了,自然要懂事,要和父母保持距離。但現在,她自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就算兒子已經十八歲了,每天叫他起床時,她也還是會忍不住親親他的額頭或臉頰。兩個女兒就更別說了,撒嬌、擁抱,是家裡每天上演的日常。
「爸,你想摸摸我嗎?」黎妙俯下身,輕聲問道,雙手捧起父親的手,把臉緩緩貼在他的掌心裡。
父親的皮膚乾薄如宣紙,血管在下面斑駁遊走,如即將風乾的墨跡。他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然後帶著生疏又貪戀的溫柔,緩慢地撫摸著她的臉頰、鼻樑、耳垂,最後落在了她的髮絲上,輕輕地揉了揉。
「悠悠,」他聲音低啞,「我知道你心裡是有怨的,怪我們給你的愛太少,關注太淡。你從沒問過我為什麼不像別的父母那樣呵護孩子——像你和陸止那樣,把孩子當成心頭肉。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活著,認真、努力,好像每天開開心心過日子,是你這一生最重要的課題。」
黎妙沒說話,只是將臉埋得更深,靜靜地聽著。
「悠悠,你長得太像你媽媽了。」他緩緩道,「一樣的美麗、靈動,有著蓬勃的生命力。只要你一笑,我就看見了她……你知道嗎?大學那會兒,半個班的男生都在追求她。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選了我。我們的婚姻從來不是對等的,我是那個死心塌去愛的人,愛得很深。後來她離開了我,我的整個世界就像塌了一樣……自尊、人生方向,都沒了。」
說到這裡,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所以您就覺得,自己再也不配擁有幸福,也不該再去愛一個女人,甚至從我們的父女關係裡,也抽身而出?」
不知何時,黎妙的臉上已滿是淚水。
她一直以為父母是一類人——重事業,輕家庭,生性薄涼。卻沒想到,父親竟是那種因愛至深而在創傷後自我禁錮、情感封閉的「隱忍型受傷者」。而她,竟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真正讀懂了他。
「你媽是高幹子女,漂亮、聰明、能幹,一輩子不求人也能順風順水。那樣的人,性格自然不好相處。但你不一樣,你天生乖巧,願意遷就別人,也懂得如何讓人開心。」
他緩緩笑了笑,神情溫柔。
「這些年,我親眼看著陸止怎麼一點點陷進去,陷得比我當年還深。別人都說他溫和、寬厚,我不這樣覺得。爸爸是草食動物,受傷了就躲在一旁舔傷口;他是食肉動物,就像一頭安靜的獅子,越安靜越危險,一旦被傷到了,他是會反咬這個世界的。」
黎父頓了頓,意味深長地望向她,「你聰明,應該懂我在說什麼。」
「我曉得您的意思。和媽媽分開後,您寄情於詩琴書畫,也能過得很好。但陸止是不同的。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家裡的溫控器。只要我懂事聽話,再苦再累陸止都是不怕的。但倘如哪天我犯渾了,陸止定是比我的脾氣都大,孩子,日常作息,他什麼都不管了,人整個是停擺的狀態。可是只要我去哄他,就稍稍一哄,他的火氣肯定煙消雲散。陸止是個小心眼兒,挺記仇的人,可他獨獨不記我的仇。」 黎妙輕聲說道。
一時間,房間裡寂靜無聲。
忽然,黎父緊緊握住了黎妙的手,聲音一寸寸收緊。
「悠悠,你知道爸爸什麼時候,終於不再把你當成你母親的影子,不再視你為痛苦的提醒,而是,真正把你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嗎?」
他沒有等著黎妙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是你和陸止出國的那天。在機場,我心裡想著,這丫頭準得哭得一塌糊塗——結果你高高興興,頭也不回地就上了飛機。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些年我到底做了什麼,明白了自己的混帳,可已經太晚了。」
他笑了笑,眼角滲出一點濕意,帶著死前才有的坦然和悲涼:「像我這樣的人,活該孤獨……這次,我先走了,也不會回頭的。」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