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4)
4
八月見底,氣溫急轉直下。離開家的前一晚,母親為我換了床棉被,我也已經套上長袖睡衣。衣領上凸出的一根線頭,我本懶得去剪,但入睡前心神不寧的我總覺著是它牽動了我的思緒,向我強調著寒冷並企圖勾起我對於溫暖的懷戀。於是我只好爬下床,除掉線頭後又仔仔細細把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我必須保證自己的睡眠充足,才能夠將明天一個上午的車程應付下來。
可我依舊睡不著,甚至越來越有精神。仔細一算,自研究生考試結束,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個月,而因為疫情的緣故,我在大學四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憑空消失了。我還記得考試結束時恰是正午,冬日的太陽努力從霧霾中擠出身子,平等地將陽光灑到每一個人的肩膀上。考試點外,人潮湧動,壓根叫不到計程車的我只好攔下一輛人力三輪車,在淩冽的冬風中熬過返回學校的漫漫長路。我沒有書包,只攜帶了一只透明的筆袋,裏面裝有文具和必要的證件,而我只坐了三輪車一半的位置,並將另外一半完全留給那只筆袋。我的腦袋尤其冷,因為我為表意志與決心,在考試前幾天把頭發剃了個光。起初我還對光頭的造型頗感興趣,特別是在頭髮剛剛長出來、形成一片茂密小刺的時候,我總喜歡用指尖摩擦自己的前額和後腦勺,以探索其中新奇的觸感,但考完試的當天,我哪怕再覺得冷,也絲毫沒有伸手去撫摸腦袋的想法。回到學校,我拒絕了幾個朋友的邀請。他們都是一年來和我一同上圖書館自習的夥伴,如今修行終於結束,所以想要吃上一頓熱騰騰的火鍋來犒勞自己。很可惜,我已經做好了當晚就回家的準備,我對每個人都是這麼說的。況且,以後有的是機會,這話我雖然沒說,但也的確是這麼想的。宿舍裏,我也只是簡單打包好了必要物品,沖著舍友們說了句“明年再見”,就匆匆離開了。
誰也料想不到,重返學校的機會竟要等到半年以後才會出現,並且,為了避免三人以上聚集的情況,校方對程式有著嚴格的要求,所有人員,尤其是宿舍內部的同學,都必須精准錯開返校日期。五月最後一天的上午,我得到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到校完成最後的收尾工作。我先在學部辦公處領取了畢業的各項證書和紀念禮物,再轉身到宿舍門口,登記了我的姓名、房間號、身份證號碼以及入門時間,若我的滯留時間過長且沒有在規定時限內離開,便會有安保人員找上門來。我給自己定了個鬧鐘,爬上了宿舍最頂層,我的房間就位於樓梯口左轉的第一間。對面宿舍的門敞開著,一位與我並不熟絡的同學背對著我,正站在鋼梯上收拾他的床鋪。我稍稍駐足,看他費力地抖動床單,不禁為其感到勞累,回過頭,我轉動鎖孔,輕輕推開了門。宿舍裏亂糟糟的。我抽出一張椅子,在房間中央坐下。我提不起勁,一動也不想動,盛夏的陽光透過陽臺窗戶照射進來,催著我流下滿頭的大汗。我就這樣坐著,氣緊和胸悶的感受逐漸平息下來,我的皮膚開始吸收陰影中的涼氣,鼻子也嗅到了淡淡的黴味。鬧鐘一響,也就意味著到點了,臨走前,我又望了一眼掛在衣櫃裏的西服,還有書桌上淩亂的參考書、一瓶未用完的驅蚊水以及一張一年級時期取得的獲獎證書,棉被的一角從床的一側滑落出來,我伸出手將其硬生生地塞了回去。我什麼也沒有帶走,行李箱和來時一樣空空如也。它是如此輕盈,滾輪從地面上滑過時的聲響也很小,我拖著它走過幾條林中的小路,走過體育場、教學樓和圖書館。很多建築物前都孤孤單單地擺著慶祝畢業的塑膠立牌,偶爾也能見到一兩個女孩兒穿著一身學士服拍照,我想這衣服或許是她們自己帶來、又或許是從何處租來的吧。我的舍友中,一個在六月一日返校,另一個在六月二日,還有一個因路程遙遠,被排在了一周以後。我們四人至今沒有再見過面。至今,我還總覺得自己被虧欠了些什麼。
我以為我想完了這檔子事,就能夠順利睡著,但失眠症遠沒有想像中好對付。其實,八個月來,我每天都過著重複的生活,衣食住行也好、未來與過去也好,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而我的思維長期浸泡在平淡的安穩感之中,早就麻痹不堪,所以在此前,我根本沒有想過夏天,也沒有想過畢業,更沒有想過什麼病毒爆發,什麼武漢封鎖,什麼“紐約淪陷”。既然我的身邊沒有死人,我就不會對災難有任何觸動,同樣地,只要切實的改變還沒有來臨,我的人生就可以永遠這樣下去,不需要任何轉變。可是,舒適的戒斷反應是很強的。我想起了秦懷。正是出於對這位大我兩歲的前輩的愛慕,我才毅然選擇報考研究生的,並且我的目標十分明確,那就是非她所在的學校不去。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如願以償,我反而搞不清這份堅持的意義到底在哪里了。兩年不見,她的形象多少開始變得模糊,即使是她提前聯繫了我,對迎接我進入新學校表示出了熱情,我也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激動。或許,與我們有所牽連、有所羈絆的所有人都終將沉入時間的海底,而當我們站在海灘上大聲呼喚時,不會有什麼人魚公主或王子坐在礁石上等待,也不會有精通人性的海豚浮出水面,我們只能憑藉自己的記憶,從淺淺波浪的水紋中慢慢描摹出某人大致的模樣,可那畢竟只是海水罷了,隨時都會有下一個浪花打上來,輕易地將前浪覆蓋、淹沒,而先前好容易搭建完成的形象也就驀地消失不見了;又或許,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走出我們的生活,其形象也變為散落一地的細沙,一年四季,每當我們仰頭,都能看見天空中的日出與日落、月圓與月缺,而在我們腳下,某人的聲音正融入潮汐的吟唱,其相貌也正受到反復的沖刷,秦懷是這樣,我的舍友們是這樣,兒時的玩伴是這樣,早已作古的爺爺也是這樣,在不太遙遠的未來,母親會是這樣,父親會是這樣,或許還有難得的愛人也會變成這樣。
翌日早晨,時間一到七點半,父親便準時打來電話,說是已經在樓下等我了。母親則一直送我至電梯口,最後一次叮囑我一路上注意安全。
父親將路上所需的東西準備得很齊全,咖啡、可樂、泡面、餐具,甚至還有生火用的迷你燃氣爐,所以我們也沒有再到商店或早餐店停留,而是由我坐上駕駛座,直接朝著重慶出發了。行駛了大約六十公里,我們在第一個休息區稍作調整。父親找了處隱蔽無人的停車點,蹲在地上將火生起來,而趁著父親煮面的間隙,我一口氣喝了兩瓶咖啡,又跑了兩趟衛生間。其實休息區內不是沒有熱水可用,但父親就是堅持他的做法,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父親不願經歷繁瑣的登記檢查流程(當時,他對如何使用智能手機展示健康情況與行程資訊都還不盡熟練,而在疫情管控的幾年裏,這兩項隨時都會被記錄和更新的資訊,是人們是否具備出行資格的重要證明),還是因為有一種錯覺,讓他恍惚以為我們是在為釣魚而奔波,此時正要前往一處偏遠的水庫或尋覓一面神秘的山湖。
當我填飽了肚子,立馬就有些犯困,昨夜失眠所造成的疲憊感也抓住機會湧上身來,但我為了逞一時之強,沒有把這一重要情況如實告訴父親。天氣預報上顯示重慶今日有雨,果然,越往東行駛,天色就越是陰暗低沉,一縷絲帶般的烏雲從天邊迅速向我們靠近,接著越過我們的頭頂,並順勢拉下一面輕柔的雨簾。至遂寧處,雨滴看起來更加纖細綿軟,前窗玻璃染上了頑固的霧氣。死在路中央的貓狗實在是太多,而死狀又極其淒慘,每一具屍體的出現都像是在敲打我昏沉的意志。我實在是不忍心去看它們,但眼睛的餘光不聽使喚,它總是脫離我的控制,前去事故的中心遊蕩一圈,再把一幅雨水努力沖刷血跡的畫面帶回我的視野。我的腦子裏終於還是浮現出了兒時在米市斜坡上見到的場景。那是早晨還是下午、暖春還是晚秋呢?不過大雨瓢潑,更可能是悶熱的夏季吧。我或許是與家人鬧了脾氣,獨自一人撐著傘到小巷裏踩水玩兒。世界上除了雨水的聲音以外什麼也沒有,我只覺得寂寞迷茫極了。但是,雨水澆打瓦片的聲音似乎有些特別,我好似受到了吸引,也好似找到了方向,便迅速往瓦房的方向靠近。到了瓦房跟前,又有另一種聲音喧賓奪主起來,那是一旁籬笆內的芭蕉葉,在雨水的澆打下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我繼續往前走,還沒見著芭蕉葉,卻率先看到了斜坡上的一只死老鼠。老鼠的屍體呈側臥的姿態,腰部以下像是遭遇了慘烈的碾壓,不過四周都看不到一點血跡,只有在距屍體一步遠的地方,散佈著幾坨內臟似的暗粉色肉塊。我的腳下出現了又細又長、印度香米狀的顆粒物,起初我還沒有太在意,但越往前走,這小東西就越多,直到我蹲下身,才看清它們是蠕動著的蛆蟲。屍體上被攔腰碾斷的地方是蛆蟲的聚集地。看著那近乎於癲狂的扭動,我感到它們的軀體是如此強健,可在雨水的沖刷下,它們看起來又是如此脆弱無力,只能像石榴粒一樣被一一剝落。我找到一根已經被水泡軟的樹枝,想要撩開老鼠的皮肉看個究竟,在這個過程中,總有蛆蟲脫離群體,試圖永久地攀上枝頭。我緊張得腳趾抓地,眼皮也止不住地跳動,可僅憑我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終止那顫抖的手部動作。再深一點點,再深一點點,再深一點點就好了。只有這一個念頭苦苦支撐著我緊繃的神經。可是,就在一瞬之間,伴隨著喑啞的喀嚓聲,木枝卒然斷裂,我心中的恐懼被徹底引爆了。我趕忙跳開,把樹枝扔得遠遠的。我的雙手死死握著傘柄,身體的每一處卻都在承受雨水的攻擊。在倉皇逃離的路上,我努力踮起腳尖,生怕踩到任何一只蛆蟲。
“千萬不要踩刹車。”父親突然開口道,“高速公路上,遇到野貓野狗什麼的,千萬不要踩刹車。救了它們,你就沒命。”
“那要怎麼辦?難道直接撞上去?”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側過身,反復調試車窗控制按鈕,直到側窗開出一條令他滿意的小縫來。“有時候。”他接著說,“命運就是這樣的啊。”
我們在大足服務站做了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休息。雨已經沒有在下了,只剩幾顆水珠輕輕落在我的鼻尖和手背上,父親和我都走下車來活動身體。他接連抽了兩支煙,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可樂,在沒有詢問我的意見的情況下,獨自做出了交換位置的決定。他把煙頭放在拇指和中指的指尖,再將其彈得遠遠的,說:“你得節省些精力,畢竟下午還有你忙的。”
“那你呢?不是還要折返回家麼?再開上四小時,也不是個輕鬆的活兒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對你老漢(方言中‘父親’的意思)來說,這點距離算什麼?上車了。”
在最後一段高速公路上,我淺淺地睡著了,隱約之中,我還能聞到父親身上殘留著的淡淡的煙味。我沒覺得自己睡了有多久,但一睜開眼,我們正沿著一段悠長的山路盤旋而下,環繞四周的青山上修有數量繁多的民用建築,父親說,我們已經進入了北碚的地界。
從衛星地圖上看,學校已離我們不遠,但前方路況糟糕,整條天生街道都擁堵不堪。走走停停的半個小時裏,我犯起了輕微的暈車症。後來我之所以重新打起精神,是因為道路左前方的樹叢頂上,突然出現了一幢華美的新古典主義建築的片影,若放大地圖上的細節,便能知道那是學校法學院的一隅。
“這學校可真是寬大。”父親感歎道,“這條路可有好幾公里,一直走下去,旁邊盡是學校的地盤吧。”
“據說是原先的師範大學和農業大學合併而成的。”我亦朝遠方望去,說。
我們又在天生路上繞了兩個來回,始終沒有找到可以靠邊停車的地點,父親索性一甩方向盤,朝著東邊嘉陵江的支流——梁灘河駛去了。河邊上人煙稀少,附近有一片商業區卻盡顯荒廢,父親也沒多想,直接選擇在一家裝修的樸素的江湖菜館外停了車。此時,天空中已完全見不到烏雲,秋日的太陽沒有露面,但在厚厚的雲層上打下了模糊的光影。這裏的平均氣溫要比四川更高,空氣也更加濕潤,下車沒一會兒我的胸口就變得汗津津的,可畢竟是秋天,脫去襯衫吧,整個人又涼颼颼的。
飯館大廳內倒是擠滿了人,大多都是穿藍衣、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半空中煙霧彌漫,混雜了炒菜的油煙和從工人們嘴裏吐出的香煙。由於聲音特別嘈雜,所以父親在評價菜品的時候也沒有刻意收著聲音。
“味道上嘛,還算過得去,但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不一定吃得慣。風格過於單一、豐富性不足,從重鹽重油的角度上來說,或許和自貢的鹽幫菜有得一比,但要想抗衡整個川菜體系,還差得很遠。”父親放下筷子,又開了一瓶可樂,沒有要住嘴的意思,“火鍋也是一樣。起先啊,重慶的火鍋只有辣,真正好吃的麻辣鮮香的火鍋是我們四川人改良的。不過,曾經的重慶四川是一家,不能分得太細。”
“說起這個,我倒是在想,重慶一九九七年成為直轄市,至今不過二十餘年。可如今,或許只有老一輩的重慶人還對四川抱有故鄉之情,年輕人恐怕早就有了新的身份認同。那臺灣呢?那裏的人不認可自己是中國人,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那不關我們的事。”父親頓了頓,說,“你要少想這些問題,多想怎麼才能把書讀好。”
“下次我請你吃。”於是我轉移了話題,拿起一張紙來擦嘴巴。
“吃什麼?”父親問。
“火鍋唄。重慶的、四川的都行。”
“等你有那個能力再說,現在,好好讀書才是你要操心的事。”他又重複一次剛才的話,“不要像你老漢我一樣,吃的都是沒文化的虧。”
隨後,趁著父親去前臺結賬,我走出餐館,按照約定給秦懷打了個電話。新生指引手冊上的內容,她讓我一個字也不要看,學校的整整七個入口也沒有必要逐個分辨,我只需按照地圖導航,直接到第三號側門的門衛處等她即可。從那裏出發,再穿過中心圖書館,抵達我要去的心理學部是最為方便的。
所謂的特殊時期下,學校針對外部人員的來訪制定了嚴格的規定,未知車輛想要獲准通行更是難上加難,所以我只能在門口同父親分別。我有太多東西要拿,除了塞得滿滿當當的大型行李箱,我還有一只存放了電腦的收納包和一只六公斤左右的塑鋼吉他箱。見我行動起來十分吃力,父親便也下了車想要再送我幾步。或許是站在坡上的角度的緣故,我頭一次覺得父親的身形是如此小巧。安保人員見到我,先是提醒我和父親把掛在下顎的口罩戴好,接著開始對我的證件進行漫長的確認。
父親伸長了脖子,往學校內短暫地瞥了一眼,然後拍拍我的胳膊說道:“那我就先走了。”
“好。”我看著父親轉過身,孤零零地走向坡下那輛小得可憐的豐田。
“Goodbye。”說完,父親併攏雙指、向我敬了個禮。
雖然父親有幾年漂泊美國的經歷,但我們之間還是很少用外語交流。據我所知,父親和他的夥伴以開長途貨車為生,平素的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和他人產生交流,偶爾有讀寫的需要,也是由他的夥伴代替他來完成,同時,他們租住的公寓位於唐人街內,能夠結交的朋友也都是從中國偷渡過去的非法移民。因此,我能從父親口中聽到的英文無非就那麼幾句簡單的問候。當他還和我與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碰上不用工作的休息日,他便會在一早一晚敲響我寢室的門,對我說上一句“Morning”或“Good night”;當他為我帶回玩具或自行車的時候,就會鬼鬼祟祟地問我一句:“Guess how much?”;若是我伸手幫了他的小忙,他還會向我行一個兩指禮,然後佯裝鄭重地說上一句:“Thank you sir!”當時的我年紀尚小,對父親扯洋文的舉動總是無動於衷,所以他常常教導我要善待他人的好意、注重基本的禮貌,一來二去,我也就養成了回應的習慣。
“Goodbye。”
說罷我也沖父親揮了揮手。但他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抬頭,只是快速鑽進車內,關門,點火,起步,消失不見了。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