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十九章 Wild Thing ( 野東西 )

第二天,剛過午夜,黎妙路過護士站,意外地發現柯諧又坐在那裏,眼神遊離,神色疲倦。
“今晚又睡不着啦?”她放輕聲音問道。
“是啊。”柯諧的嘴角勾了勾,眼下是一層淡淡的青黑,“失眠是我的老毛病了。”
黎妙從書包裏拿出一盒餅乾,放到柯諧面前,說:“曲奇餅乾,我做的,你想吃嗎?“
柯諧伸手就要去開盒蓋。
”護士站不允許吃東西的。你去旁邊的休息室吧。“ 黎妙抓緊時間灌了幾口水,衝柯諧笑得眉眼彎彎,瞳色晶瑩。”我還有三個病人要問診。等我忙完,就回來陪你說話。”
凌晨四點,黎妙回到護士站。“讓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沒什麼,我正好也有工作要處理。”說着,柯諧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黎妙低頭摘下口罩,小聲說:“你看起來有些憔悴。”
“創業失敗,再加上離婚,你說這套組合該不該附贈些憔悴?”柯諧語調平和,還帶着少許自嘲。
黎妙沒有說話,沏了杯綠茶,放到柯諧手邊。“你離婚多久了?”
柯諧擡頭看了黎妙一眼,回答道:“閃婚三個月,閃離三天。”
“爲什麼離婚?” 黎妙語調很輕。
“她說我情緒不穩定,總是冰一陣、火一陣。” 柯諧苦笑着回答:“她說她欣賞我看問題的犀利,卻討厭我待人的刻薄;喜歡我處事的周全,卻受不了我腦子裏的‘信息過載’”。
黎妙點點頭:“你恨她嗎?”
“不恨。她很善良。只是我沒辦法讓她幸福。”柯諧“啪啪”地擠壓着雙手的關節,慢聲說道:“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能踏實過日子的人……而我是個Wild Thing (野東西)!
頓了頓,柯諧繼續說:“大概有些人生而孤獨,不適合和別人一起生活。”
黎妙凝視着柯諧的側臉。柯諧的確英俊,但那種英俊與陸止不同。如果說陸止是一灣靜水,澄澈、溫潤,令人望之心生寧靜;那柯諧就更像一塊黃山石,冷冽、鋒利,令人望之難以移目,可若靠得再近些,便會窺見石面中隱伏的細碎裂痕——那是藏在堅硬的表象之下的脆弱。
“我其實也是一個Wild Thing (野東西)。”黎妙突然開口,語氣很輕,像風掠過水面。
柯諧緩緩轉過頭來,目光靜靜凝在她身上。
“ 很多人誇我開朗坦誠,幽默風趣,但這都是我爲了贏得別人好感裝出來的。”黎妙笑了一下,那笑容沒有抵達眼底。
她低下頭,指尖輕輕扣着桌邊。“我不怕和別人寒暄,就是和陌生人交流也不怕。我總能找到合適的話題,恰當的距離......要知道,我口袋裏總是備着幾個搞笑段子,隨時可以拿出來說笑。”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但是我喜歡和別人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任何人想走近些,我都會覺得不安,而且只要和別人有了矛盾衝突,我就想逃,想用迴避來保護自己。”
他們沉默了片刻,只有急診大廳日光燈輕輕閃爍的聲音。
“除了把自己藏起來,” 柯諧突然問,“你還有什麼真正想做的事情嗎?”
“有啊。”黎妙高興地說,“就像王小波說的——‘我來這個世界,不是爲了繁衍後代 , 而是來看花怎麼開,水怎麼流,太陽怎麼升起,月亮何時落下。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
“打斷一下——這段話不是王小波說的。”柯諧插話道,神情中帶着較真,“這只是模仿風格的僞作。王小波的風格更冷峻、更……自剖。”
黎妙笑道,“謝謝糾正錯誤。”
柯諧語氣緩了下來,“不過王小波倒是說過,‘人活在世上就是爲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但在忍受摧殘的間隙裏,也有值得活下去的東西。比如愛情、自由、理想。’我喜歡他這句話。”
他頓了頓,“花開水流、日升月落。你是喜歡旅遊嗎?”
“是的。我非常喜歡旅遊!”黎妙答。
“最想去哪裏?”柯諧問。
“意大利。”黎妙不假思索地答道。
柯諧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我在英國待過幾年,歐洲幾乎都跑遍了。我最喜歡的就是意大利,確實非常值得去。”
“如果明天就能出發去意大利,你最想看什麼?”柯諧繼續問。
“米蘭,《最後的晚餐》。”黎妙說。
柯諧沉默了兩秒,然後低低笑了一聲。不是諷刺,而是帶着些許嘆息的遺憾。“別去啦!《最後的晚餐》,不看也罷。”
黎妙愣住:“爲什麼?”
“這事兒可就說來話長了。”柯諧答道。
“噢,這樣啊,那我就不問了。”黎妙有些遺憾地說。
“爲什麼不問了?”柯諧不解。
”你又不想回答,我問了自討沒趣嗎?“黎妙反問道。
”我哪句話讓你覺得我不想回答了?“柯諧詫異地說。
“‘說來話長’啊?誰說這句話不就是告訴別人他不想解釋了麼?至少是不方便現在解釋。老美的‘It is a long story (這是一個長長的故事)’不也是同樣的寓意嗎?”黎妙不解地問。
柯諧愉快地笑了起來。
黎妙發現,柯諧笑起來的時候,眼下的臥蠶輕輕浮現,使他原本清冷的臉龐多了幾分親切和迷人的感覺,她不知不覺便多看了他幾眼。
“那你可得把耳朵豎起來,我要講長故事了。咱醜話說在前面,如果你聽故事的時候睡着了,下次無論如何求我,我也不會再給你講故事了。”柯諧接着說道。
“很多人說《最後的晚餐》是曠世神作,但其實這幅畫從一開始就註定是要悲劇收場的,它是一場“藝術理想”和“技術現實”的拉鋸戰。
傳統的壁畫都是採用“溼壁畫”技法,就是將顏料調入水中,再迅速作畫於尚未乾透的灰泥上。這種方式能確保顏料與牆面牢固結合,作品得以長期保存。但缺點也十分明顯:作畫必須一氣呵成,任何瑕疵都無法修補,將永遠留存在畫面中。
但達·芬奇是誰?他是完美主義狂魔。他哪受得了“一氣呵成”?他想慢慢來,一層一層疊顏色,一點點精修,像他畫《蒙娜麗莎》那樣,用盡心思打磨每一處細節。所以他乾脆不用傳統方法了,直接在牆上用油畫技法,試圖把畫布的邏輯搬到牆上去。問題是——牆不是畫布。油彩不能牢牢附着在石灰牆上,還未等他完工,已完成的部分便開始剝落。這幅壁畫在短短几年內便嚴重損毀。
不過,說起來,《蒙娜麗莎》的失敗也不完全是達·芬奇一個人的鍋。當時的米蘭公爵盧多維科——也就是‘摩爾人盧多維科’——是這個項目的金主。他一邊催命似地要求快速建教堂,一邊又偷工減料,牆體裏全是一些保溼性特別強的垃圾材料。達·芬奇作畫的那面外牆,潮氣更是重得要命,使得畫面極難附着。
更離譜的是,幾十年後——1652年吧——有人爲了方便出入,竟然在畫的正中間挖了個門!直接把耶穌的雙腳給鑿沒了。你能想象嗎?堂堂《最後的晚餐》,中心的位置就這樣變成了個洞。
接下來的幾百年,這幅畫可以說經歷了一場“災難接力賽”。畫面掉一塊,補一塊,就像是在補妝,但補得越來越厚,一層蓋一層,離原畫也就越來越遠。所以有人說那些修復根本就是在重新畫一幅《最後的晚餐》。
然後到了19世紀,戰火來了。拿破崙的士兵把畫有《最後的晚餐》的修道院餐廳當成了馬廄。這幫兵痞居然還拿着這幅畫當箭靶練習,而耶穌的臉就是他們射箭的靶心……後來更有炸彈爆炸,將整個修道院夷爲平地,連原本繪有繁星的天花板也未能倖免。
等到了1999年,那次傳說中耗時21年的大修復終於完成了。有人說是個奇蹟,讓人重新看見了這幅畫的偉大;也有人質疑,修復得太多,究竟還是不是達·芬奇的原作,誰也說不清了。
所以你看,現在這幅《最後的晚餐》早就不是達·芬奇的版本了。它更像是一部失敗實驗的‘現場報告’,是一堆修復嘗試留下的紀念碑。如果你真的要去看它,不應該出於對藝術本體的膜拜,而是去體會人類對於完美的執念、和對失敗的溫柔包容。“
柯諧將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結束了他關於《最後的晚餐》的演講。
黎妙皺眉道:“可它的藝術價值……不是隻在於畫面吧?這幅畫的構圖與透視實在太傑出了,而且他改變了中世紀以來繪畫創作把猶大單獨拎出去的做法。達芬奇把猶大放在了門徒中間,節奏感好多了,每個人就像舞臺劇中間的演員,每個人不同的心理狀態都被完美呈現出來了,達芬奇真是賦予了這些聖徒“人”的情感。而且背後小窗裏的自然主義風景也很耐看......我覺得還是值得去的。”
柯諧有些不耐煩,但繼續勸道:“你若真想親眼看看《最後的晚餐》,可以去比利時。與原作最接近的,由達芬奇學生畫的複製品在比利時。這幅畫是爲法王複製的,由達芬奇親自指導。我讀過一篇學術論文,一些學者通過多學科對比認證此畫質量非常非常高,並且主要人物耶穌和約翰都有達芬奇本人的筆觸。遠比米蘭這個一塌糊塗的壁畫好。”
黎妙抿了抿嘴角,想反駁卻又不敢。
柯諧煩躁地說:“當然,作爲達芬奇的崇拜者,你非要去看個情懷,我也不會攔你。畢竟你花的是自己的錢。”
兩人靜默。
過了一會兒,柯諧突然擡眼看她:“你有宗教信仰嗎?”
黎妙搖頭:“沒有。我是不可知論者。你呢?”
“我也沒有。“頓了頓,柯諧接着說道,“如果你去米蘭看《最後的晚餐》,還可以抽空看看聖貝納迪諾奧薩教堂。”
”那裏有什麼特色嗎?“黎妙驚奇地問。
柯諧興致勃勃地介紹道:
“聖貝納迪諾奧薩教堂,外觀並不起眼。真正讓它名聲遠揚的,是教堂的一間側室——藏骨堂。藏骨堂的牆壁、柱廊,甚至祭壇裝飾,全由真實的人類頭骨與骨骼拼就而成——不是胡亂堆砌,而是經過精心排列,組成十字、花環與宗教圖案。死亡,在這裏被雕刻成一種靜默而神聖的美。
要了解這間藏骨堂的由來,我們得追溯到遙遠的過去。
公元4世紀,米蘭成爲羅馬帝國的重要樞紐,城中興建了衆多宗教建築。這片區域當時位於古羅馬城牆之內,曾建有一座墓地與獻給聖斯特凡諾的小教堂。到了中世紀,大約1145年,這片聖地旁興建了一座慈善醫院。人們以基督教的慈悲爲本意,爲病人與窮人提供庇護與治療。
然而,隨着人口增長,墓地不堪重負,屍骸不斷堆積。真正讓這一切變得更加迫切的,是14世紀的一場浩劫——黑死病。瘟疫如同黑色死神降臨,將整個歐洲推入深淵。米蘭也未能倖免,死亡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埋葬的速度。於是,墓地中堆積如山的遺骸,成了這座城市無法忽視的陰影。
最初,人們只是試圖把骸骨集中存放。直到17世紀,一個更大膽的想法誕生了——爲何不將這些骨骼,用作信仰的象徵?於是,藝術家與神職人員合力,把死亡轉化爲一種沉思的美。他們將骨骼排列成對稱的圖案、十字架、花卉,構建出這座令人屏息的“骸骨殿堂”。
外觀上,聖貝納迪諾教堂樸素而莊重:白色石灰岩配紅磚牆面,頂部的聖貝納迪諾雕像俯視來人。而內部,卻彷彿進入另一個維度。高聳的牆面嵌滿頭骨,整齊而莊嚴。拱頂正中央,是18世紀的壁畫《凱旋的聖母子與聖徒》,在描繪天堂之光的同時,與四周的死亡景象形成鮮明對比。這是對“復活”信仰最直白而震撼的表達:死亡並非終點,而是通往永生的門扉。
在現代遊客眼中,這或許是一處獵奇景點,但對教會來說,這些骸骨並非“展品”,而是歷經祝福、神聖安葬的靈魂遺蹟。它們提醒世人——死亡面前衆生平等,而信仰,能給予人尊嚴與救贖。“
呡了口茶,柯諧問道:“大晚上的,給你講骸骨教堂的故事,你怕了麼?“
“你太小瞧醫護人員的膽量了。“黎妙嗔怪道。
柯諧挑了挑眉,眼角彎出一點戲謔的笑意。他湊近些,語氣悠然:“好啊。如果你對墓地和鬼魂都不畏懼,並心存好奇,可以選擇十一月前往。尤其是十一月二日——萬靈節,那是紀念亡靈的日子。”
他頓了頓,像是刻意製造懸念,又輕聲續道:“據說,在藏骨堂數百具骸骨中,躺着一位小女孩的遺骸。她在年幼時死去,靈魂卻從未離去。每年十一月二日的午夜,她會悄然從骨堆中起身,拉着其他骷髏,跳起一支無聲的舞。若你足夠安靜、足夠細心,也許……你能聽見她細碎的腳步聲,還有那些骨頭輕輕相碰的迴響。”
他的聲音彷彿也被這段傳說感染,變得輕柔而縹緲,如夜風拂過的風鈴聲。
沉靜了片刻,黎妙望着柯諧說道:“柯諧,你一定讀過很多書,去過很多地方,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有學識的同齡人。認識你,非常榮幸!”
柯諧怔了一瞬。他沒想到黎妙會如此直接。他也望向黎妙——黎妙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帶着毫不掩飾的真誠與讚賞。他的耳根悄悄染上一抹紅,垂下視線,有些局促地轉移話題:“……你的餅乾很好吃。”
“你喜歡吃,那我太高興了!”黎妙笑起來,眉眼彎彎的。“下次我再做餅乾,一定給你也備出一份。”
她頓了頓,撅起嘴巴說:“好像誰都喜歡我做的餅乾,除了我老公。他不但不吃,還總是笑話我,特別氣人。”
柯諧擡眼看着她,靜靜聽着。
“這種放在擠壓袋裏擠出來的曲奇餅乾,我好久沒做了。”黎妙繼續抱怨道,“昨晚我做餅乾的時候,餅乾糊調得太稠,特別難擠。因爲裏面有空氣,擠的時候還會‘噗呲噗呲’地響——”
她模仿着那聲音,忍不住笑出了聲:“我老公聽到後走過來,一本正經地說,‘不曾想,你做餅乾都能把自己做成個憤(糞)青。這一坨一坨的,擠得還蠻好看。’你說氣人不氣人?”
柯諧垂眸望着桌上的餅乾盒子,沒有出聲。
“你平時都做什麼運動?”黎妙側過身,茶杯擱在膝上,語氣輕快地問道。
柯諧揉了揉脖子,語氣中帶着一絲苦笑:“疫情那陣子一直在家辦公,長時間坐着,腰出了毛病。最近開始去健身房練力量,主要是練‘拿鐵’。”
“陸止——就是我老公,他最近也在練拿鐵。”黎妙笑了笑說,“我還是更喜歡游泳。對了,你玩 SUP 嗎?”
“SUP?”柯諧略一皺眉,顯然是第一次聽說。
“Stand-Up Paddleboarding,立式划槳。”黎妙眼睛一亮,談到這個話題,她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我最近特別迷槳板。你知道嗎?別的運動,比如跑步、游泳、滑冰……一旦掌握了技巧,挑戰性就會下降。但 SUP 不一樣。”
她的語調裏帶着難以掩飾的熱情:“我剛開始只敢跪着劃,整個人緊張得要命。後來就敢站起來了,那個時刻,特別有成就感。再後來,船過浪涌,我依然能站穩,那種掌控感特別爽。”
她頓了頓,眼中泛着光,“現在我可以先劃四英里遠,再在漿板上做一套瑜伽動作——那種在水面上保持身體平衡、與自然融爲一體的感覺,說不出的自在與安寧。”
柯諧聽得入神,黎妙繼續說道:“尤其是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上,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和偶爾低飛的鳥,陽光從葉縫灑下來,水面波光粼粼——你劃着槳,整個人彷彿被世界輕輕托住了。那種寧靜感,是其他運動無法比擬的。”
她眼裏帶着期待,“你想不想試試?”
柯諧笑了,眼角的紋路被燈光溫柔地描出,“好啊。你教我麼?”
“這有何難?”黎妙一口應下,語氣裏帶着點興奮,“我週二上午就要和幾個同事去劃槳板,要不要一起來?”
“一言爲定。”柯諧點頭,笑容中透出一種久違的輕鬆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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