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薑四小強》｜「圣地巡礼」25年后重游拍摄地

原文於2024年3月4日首發「耐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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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提及的電影/書籍除了《夠薑四小強》外皆為大陸譯名

在倫敦生活對於一個影迷來說無疑是幸福的。無論是英國本土的大IP，國王十字車站裡哈利波特的9¾站台、專屬於福爾摩斯貝克街“故居”、007系列詹姆斯·邦德跑遍的每一個地鐵站和街道、還是《真愛至上》、《諾丁山》等小眾文藝片在倫敦都有跡可循。當我在倫敦街頭散步，總會有一種拐角就能看到電影中角色的奇妙感覺。

可除了滑鐵盧橋、禁衛軍紀念碑、聖保羅大教堂、帕丁頓火車站等經典景點不會因為時間而重建、拆除外，那些承載著電影中角色情緒和故事的普通取景地又該如何守住那時的記憶？小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知道了《兩桿大煙槍》（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 俚語：全部、從頭到腳一網打盡），看完便喜歡上了黑色喜劇，那時也勵志寫下一個這樣的故事。多年之後我來到倫敦，在2023年的最後一天，終於完成了“聖地巡禮“——走訪了這部英國後現代主義黑色喜劇集大成之作曾經的拍攝地，雖然過去了25年很多的地方都或荒廢或重建，但電影的的確確在這裡誕生。

蓋·里奇小的時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倫地痞”，打架鬥毆輟學樣樣都沾但酷愛看電影。在1995年完成早期短片《難案》（The Hard Case）前，他大多為英國的搖滾、地下樂隊拍攝MV，這樣的從業經歷讓他後來的影像風格充滿節奏感。籌拍《兩桿大煙槍》的過程也同樣艱難，6個月寫完的劇本被總製片人直呼要拿筆記才能搞清楚角色關係，後來在經歷幾位意大利製片人接連撤資後，他只得到了80萬英鎊的製作成本，因此捨棄了明星演員加盟的想法，啓用了一些在那個時候甚至不是專業演員的傑森斯坦森和維尼瓊斯，大部分的場景也選擇了倫敦的街頭，一切的從簡讓影片充滿了反對宏大敘事，只關注小人物生活的市井和本土氣息。飾演肥皂的德克斯·弗萊徹在讀完劇本後評價蓋里奇的這部電影充滿著本土的、詩意的倫敦黑話（mad London speech）。

現如今的博羅市場已經成為了大賣場，各式各樣的手工藝品宛如來到了義烏小商品城，人多的也像過春節般熱鬧，可誰又能想到以前拍攝的時候只是一個廢棄的街道呢。20多年前在這裡貝肯和艾迪與警察間的追捕戲拉開了這一出黑色喜劇的序幕。影片的第一幕通常奠定了本片的基調，在第一場戲中，蓋里奇將攝影機隱藏在人群中看著本色出演的傑森斯坦森和艾迪演雙簧，那句“只此一次絕無僅有，因為那裡換鎖了”的台詞就頗具英倫笑料。警察入場後影片的節奏明快了起來，三人開啓了追逐模式，這裡背景音樂放的Hundred Mile High City是英國搖滾樂隊Ocean Color Scene的歌曲，帶感的節奏完美適配影片的整體風格。警察追著兩人一直跑到現已變成塗鴉牆的艦隊街山，在這裡蓋里奇祭出變速剪輯搭配升格鏡頭的技法讓這個單一場景充滿了漫畫風格，搭配畫外音竟有種說書的感覺。

攝影師蒂姆·莫里斯·瓊斯有意讓整部影片蒙上一層復古濾鏡（sepia filter）並讓美術部門使用相同色調的衣服，所以成就了現在看到的所有角色都是黑色、棕色的外衣。這為影片整體風格調性的統一創造了最基礎的視覺美學體驗。外在的復古達成外，角色的內在就有了方向。從片名開始就已經初見蓋里奇英倫本土風格的端倪，如我前文提到的，兩桿大煙槍的原意就是豁出去拼了。還有一種解釋方式是，在英國文化里，lock是大麻，stock是錢，barrel是槍膛，這三個單詞恰好也是本片中最重要的三個元素，寫到這裡不僅讓我想起昆汀《低俗小說》中是用道具元素為篇章命名的。

這也是蓋里奇本片成功的因素之一，多年來它的敘事模式都被與《低俗小說》比較。究其本質兩者雖同是打破傳統屬於非線性敘事，但《低俗小說》是明顯的環形敘事，《兩桿大煙槍》則是多線索敘事的交叉剪輯。換句話說，《低俗小說》旨在形成一種敘事閉環，讓角色的結局相互影響，但《兩桿大煙槍》屬於多線索匯聚一點爆發。影片在敘事上集中爆發的點是貝肯艾迪湯姆肥皂四人的公寓和色情之王哈利的辦公室里。

這兩個地方現在都已經被上鎖關閉，在影片高潮部分四人的公寓中，蓋里奇用巧妙的劇本構思把5波人馬全聚集在這裡，背景音樂是Gypsy Zorba，也是本片最火出圈的配樂。從一開始的音樂驟停，到沈默，再到一句“What fuck is going on”為導火線的槍戰爆發，一切水到渠成，蓋里奇老練的完全不像他的長片首作。他也是聰明的，《兩桿大煙槍》中從來都沒有類似香港警匪電影中事無巨細、大場面的槍戰戲，蓋里奇更習慣用這些戲為輔，重點表達槍戰或者重頭戲外的角色變化，從而營造出反高潮的體驗。大克里斯就是因為這場槍戰順利拿到了50萬英鎊和兩桿煙槍。也是在這個場景中爆出了蓋里奇式英倫金句，當艾迪問肥皂拿了什麼武器的時候，肥皂掏出了各式各樣的刀，並解釋說：“外行人才玩槍，內行人都玩刀”（Guns for show. Knives for a Pro.）

在辦公室內，蓋里奇如法炮製了開頭的漫畫風格，讓兩個笨賊以一種“熱血”且“好笑”的方式意外乾掉了哈利。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個場景中，攝影師和蓋里奇為了維持戲劇性的表達，在艾迪和湯姆來到辦公室時用了與影片先前節奏不太契合的長鏡頭來展現他們倆茫然和一地雞毛的狀態，攝影師對此解釋說“好的戲劇性鏡頭我都保持了長鏡頭。”

1個小時40分鐘（導演剪輯版是115分鐘，加入了艾迪和父親的一些細節）即使影片的最終呈現“很滿”，很多場景接踵而至，人物繁多。但是蓋里奇還是用過硬的視聽技巧兜住了節奏，讓整部影片每一步都恰到好處。他很擅長利用生活中的道具來進行轉場的剪輯，微波爐、後備箱、鍋都是他剪輯的道具，代入感強的同時還有種身處MV的細節之中。在艾迪父親酒吧的場景里，蓋里奇甚至直接放了一段MV在其中，在後期製作的過程中，剪輯師也有在考慮如何剪輯這一段，但是蓋里奇還是堅持選擇通過凍幀、變速等MV的方式來呈現這一段，沒想到和最後的成片中竟莫名契合。

蓋里奇從來不是黑色幽默和黑色喜劇的締造者。“黑色幽默”在現代文化史上的源自上世紀30年代法國超現實主義者布列東對愛爾蘭諷刺作家斯威夫特的描述，他稱這種感覺是“以理性而不是感覺來抓住事物，並以懷疑主義作結”。黑色幽默類型的影像來自50至60年代的美國電影。在這類故事中，人物的行為往往可以被主流觀眾所理解和共情，但莫名其妙的不幸和自然巧合又讓一切都變得失控而滑向混亂。黑色幽默的精髓便是在於對悲慘現實面向無力個體性的自嘲。

“人物的行為往往可以被主流觀眾理解和共情。”蓋里奇在《兩桿大煙槍》中更是把這句話使用到極致，片子中的所有角色都算不上好人，做的也更算不上好事，甚至還很臉譜化。所謂臉譜化就是沒有明顯的特質，僅有的艾迪和父親的設計也在正式版本中被刪減。可恰好是這樣的設計才讓影片充滿了後現代主義的黑色喜劇內核。蓋里奇放棄了刻畫在紛爭中人物的道德變化和轉變，這與傳統好萊塢電影強調的人物弧光完全不同。

他電影中的角色沒有發生轉變也沒有任何有意義的事，好想只是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游離狀態，這種狀態莫名契合了英國人的某些生活態度。一個巧妙的地方在於，這部電影中覺得自己掌控一切了的人都因為各種意外死了，但是一直於邊緣的主角四人團卻毫無傷亡。電影中的每個人都在做從自己角度出發最正確的事，但是因為信息差和一些機緣巧合，讓整個事情變得不受控制的滑向混亂。蓋里奇深知這一點，於是規避掉了角色身上的特性，著重關注角色的選擇和他的選擇在整個故事中掀起的波瀾。

蓋里奇的黑色喜劇與別人不同的點在於他有在角色的設計中加入一個變量。大克里斯就是這個變量，在他後來的《紳士們》中的教練一角也是這個變量。在30分鐘外加畫外音就能把角色全部塑造完的蓋里奇的電影中，他們成為了特殊的存在。他們講原則、特立獨行，在這場黑吃黑中獨善其身成為為數不多獲利的人，也是他總在關鍵時刻強制性的推進了影片的進行，比如拿走錢袋給哈利…也只有他沒有被別人操縱和命令，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的忙碌而活和奔波，但他始終淡定並堅持原則，在蓋里奇的影片中總有大克里斯這樣的角色，或許這也是他心中父親的理想形象。關於這個角色有一個片場趣事，飾演大克里斯的維尼瓊斯進入劇組拍的第一場戲就是用車門砸狗哥的頭那場戲，蓋里奇在拍攝前小聲的對維尼瓊斯說：“我想讓你把攝影師嚇尿。”然後在這場戲拍攝的時候，整個劇組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全被維尼瓊斯的表演嚇到了，這也造就了影片中很嚇人的憤怒場景。

影片的後現代主義和市井、愉悅氣息也帶到了戲外。在這部電影中充斥著即興表演和設計，比如湯姆和希臘人尼克的即興對話、黑老大和尼克講話時的透明玻璃桌面、四人組埋伏在狗哥家時說了句沒帶槍實則是真的沒拿槍…這些讓影片變得輕鬆也更具黑色性質。

作為後現代主義的代表，致敬也是少不了的元素。賭場輸了的艾迪搖搖晃晃致敬了《窮街陋巷》中發明的身體拍攝架（這段的配樂是I wanna Be Your Dog）、兩個笨賊的設計借鑒了《虎豹小王子》的設計；同時《兩桿大煙槍》也直接啓發了後世《天王流氓》、《瘋狂的石頭》等電影。

該片於1998年8月28日上映最終收穫2800萬美元，我這次走訪的這些取景地如圖所示已經拆的差不多了，很多地方早就沒有了以前的樣子。直至今日我又重溫了一遍《兩桿大煙槍》，感覺它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就跟已經拆除重建的拍攝地一樣，他是舊時代的餘孽，但也是黑色喜劇的教科書。23年3月的時候我還在倫敦的一個漫展上見到了大克里斯、黑老大和狗哥的扮演者，我與他們交談，他們也依然記得關於這部電影的點點滴滴。最後我想用我在走訪過程中發生的一件小事來結尾。當我走到電影中的薩摩亞酒吧時，住在旁邊的英國人看我鬼鬼祟祟於是跟我打招呼，我說我是兩桿大煙槍的粉絲…當我正要往下說他說啊啊這裡是曾經的拍攝地，我點頭回應。

所以那些承載著電影中角色情緒和故事的普通取景地又該如何守住那時的記憶？這個問題看來是我多慮了，因為總會有人記得，也不會有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