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黃修平:整個聲音設計都是聽人希望聽人觀眾可以用聲音幻想聾人世界的樣子

发条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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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於2024年10月在倫敦電影節專訪香港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的導演黃修平

原文於2025年9月4日首發「深焦DeepFocus」

本文提及的書影音皆為香港譯名

在第六十八屆倫敦電影節上,有一部備受矚目的香港電影在這裡完成世界首映,這部電影是繼2020年《狂舞派3》後黃修平導演再度執導的《看我今天怎麼說》,鐘雪瑩憑借本片拿到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看我今天怎麼說》圍繞三位赤誠的聾人青年展開,他們出身自不同的家庭,因為不同的機遇和身體狀況,對聾人身份和處境有著不同看法和態度。一個活得自信,一個努力融入,一個則不敢苛求。手語把三人連上,現實卻撞得彼此遍體鱗傷,他們能否走上耳目一新的一章?避過一切獵奇憐憫的眼光,以最嚴謹真誠的態度取得微妙平衡,舞動的手語帶動情感流動,由衷的尊重充滿每一個角落。影片選角用心精准,令每位大小演員都散髮出亮眼的光芒,遊學修、鐘雪瑩和吳祉昊細緻的演出更是真摯動人。

在個人和融入之間,如何不被扭曲活出真我?一部關於自我價值和身份認同的作品——聾人不再是作者的設定,而是主人公,我們不只看得見聲音還聽得到靜音。

倫敦電影節的選片人Hyun Jin Cho評價道:“黃修平以其膾炙人口的青年文化電影而聞名,他帶我們走近三位二十多歲的聾人的生活。 我們從每個人獨特的視角瞭解到 "聾人身份 "的細微差別,同時影片還對社會的規則進行了拷問,並重新想象其他可能的語言身份。黃修平的第六部長片以長期研究為基礎,採用合作的方式,展現了友情和歸屬感的動人畫卷。”

倫敦電影節總監Kristy Matheson也表示:“各位選片人被香港導演黃修平誘發思考的新作《看我今天怎麼說》深深感動。影片敏銳而吸引地帶出聾這主題,引領我們對社會規範和身份提出各種複雜的問題。我們很樂意在今年秋季的BFI倫敦影展上與觀眾分享這部傑出電影。”

在影片完成倫敦電影節的三場放映後,黃修平導演在百忙之中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他不僅在採訪中跟我們分享了他的前期調研,即香港地區聾人的社會生存情況、福利制度。也有他創作這部影片過程中遇到的理念上的困難以及如何通過影像展現不同聾人的不同選擇。以下是採訪全文。

深焦:在現場您說是第一次來倫敦,這4天也去了英國電影學會(BFI)的圖書館和其他一些地方,那麼您對倫敦這座城市的印象如何?以及倫敦電影節和BFI的印象?

黃修平:很好。其實坦白說我來之前,有很多朋友跟我說了一些倫敦不好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一個新來的。僅這4天來看,我對倫敦有一個很好的印象。我剛來的時候,從機場乘車去酒店的一段路上,我看到風景的時候就覺得很熟悉。就像我小的時候在電視看見的一些西方國家就是這個樣子,所以對我來說有一種很真實的感覺,還有那種風味,街道就是這個樣子,小屋就是這種樣子,這些磚就該是這個樣子

倫敦電影節(London Film Festival)也很好,因為我覺得他們真的很尊重我這個作品,她選了我這個作品是真的明白這個作品裡面一些核心的東西。我們的選片人Hyun Jin Cho給我們寫的介紹語跟倫敦電影節總監Kristy Matheson給我的一個評語都讓我覺得這麼辛苦的把這個戲拍出來,中間有很多的過程,有很多人可能不太明白我想做什麼,但是最後成品給到她們,她們真的看到裡面我想表達的東西。然後她們寫了出來,所以我覺得他們真的明白這個片子。

還有就是一份尊重,因為他們選了以後,我也有提了一個要求,我希望我們的Q&A和映前介紹環節都可以有BSL (British Sign Language 英國手語) 的翻譯員可以提供給我們。然後當她們真的安排Q&A的手語翻譯員的時候,她們也有關注到我沒有注意的地方。比如說翻譯員應該站在哪個位置, 影廳裡面的燈光夠不夠亮讓翻譯員的翻譯可以被觀眾看見。還有比如說聾人觀眾或是用手語的觀眾,他們要發問的時候,他們應該是怎麼樣子,是不是應該站出來面向觀眾,這些很細節的東西可以證明她們真的很尊重這個電影和我們想表達的東西。


深焦:《看我今天怎麼說》現在已經完了所有的三場放映,那麼片子的放映效果和觀眾的反饋有達到您的預期嗎?在QA和結束的討論中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嗎?

黃修平:在片中有一個橋段是我們的女主角素恩(鍾雪瑩飾)在台上有一句對白,就是說她希望科技可以令世界上沒有聾人。就在剛結束的這場放映裡面有一個我相信是聾人觀眾,他叫了出來。真的,我相信因為他是聾人,有些時候他們的發音不會被自己意識到,我相信是對白給他帶來了很大的衝擊,所以他叫了出來。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一種力量。

《看我今天怎麼說》劇照

深焦:您在五年前就開始創作這個片子的劇本,可以詳細聊聊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想要創作一個關於聾人的故事嗎?

黃修平:其實就是五年前我有一個編劇朋友,她寫了一個短片的劇本,裡面有一個場景是聾人在水底打手語,我覺得很神奇。因為聾人在海底下打手語,他們可以打出很多手勢,可以談很多的東西,這些是聽人不能做的。我覺得這把聾人和聽人溝通的情況反了過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構想,但是這也不是真的觸動我要拍這部電影的原因。

最觸動我的其實是編劇在一個晚餐的時候,她跟我說了這個劇本背後的一些理念:一種聾人文化和聾人的身份認同,她跟我說有一些聾人其實就算是比如說明天有一個新的科技可以把他們的聽力完全恢復,變成聽人,他們也是不願意的,這個認知給了我很大的衝擊。

我過往的作品都是探討人怎麼可以找准自己的真我。所以當我知道原來有這個狀況,我覺得這就是我下一部戲的主題。


深焦:我有注意到片子中出現了關於2010年開始聾人教育政策的變化,想必您一定做了很多的調研,那麼想請問香港社會中聾人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狀態是什麼樣的?他們佔了多少比例?還有社會關於聾人的福利制度?

黃修平:我忘了這個數據,但其實這個數字很有爭議的,因為什麼是聾人,其實是一個比較有爭議的定義,比如說有一些老人家他的聽力下跌,那算不算聾了?你計不計算這個群體,其實那個數字分別很大。

關於聾人的福利制度我覺得還好,大概20多年前開始,香港開始推行一個叫「手語雙語共融教育計劃」。從幼兒園跟小學然後到中學,挑了一些主流的學校,把一些聾人放在裡面,有一定的比例,比如說一班有30個學生,有一半是聾人,然後教育的方法就是有一個健聽的老師用口語,一個聾人老師用手語(但有時也不一定是聾的),反正有一個是全用手語,一個是全用口語一起去教,那麼同學們就可以自己選擇。

假如你是聾人,你當然可以選擇看手語學習,但是你真的想學口語你也可以選擇學口語。反過來說有一些聽人他覺得自己聽也沒有問題,但想學手語也可以挑手語來學,所以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一種做法,也幫了很多的聾人可以真真正正的學習。但是因為它目前還都是靠慈善基金運營,還沒有政府的運作,所以可以有空間做得更好。

《看我今天怎麼說》劇照

深焦:《看我今天怎麼說》有提名金馬獎的最佳音效,音效的使用確實很特別,尤其是時斷時續的電流聲和戛然而止的停頓,您當初在設計的時候有什麼考量嗎?以及是如何實踐的?

黃修平:最簡單的說,因為這個片子是關於三種不同狀態的聾人,所以他們每個人的情節我的設計都是不一樣。我就嘗試用他們聽到的聲音的狀態來讓觀眾進入他們的世界,這個是最簡單的一個解釋,但是其實這樣去解釋是有問題的,因為我們不會知道聾人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

其實要描述這個作品常常都有一種比較困難的地方,比如說「我們」應該覺得有一點不好,因為我說「我們」的時候我是假定「我們」就是聽人,所以我其實不應該這樣說。所以應該說聽人其實不可能明白聾人真正聽到什麼,但是你要再問下去的時候,這個就是一個哲學的問題,比如你不會知道水里的魚會不會快樂。

所以我很坦白說整個聲音設計都是聽人希望聽人觀眾可以用聲音來幻想聾人的世界是什麼樣,這種幻想的理解不一定是實體的。所以有一點藝術的抽象處理在裡面,是不能用一個很簡單的原理來把它概括的說出來。


深焦:您在社交媒體上解釋關於字幕的筆記我有看過,可以再多稍微介紹一下嗎?

(摘自《看我今天怎麼說》facebook專頁-筆記1:一套以聾為題的電影,在字幕運用上,我們希望能盡量做到「聾人友善」:1) 字幕的左右位置,會靠近畫面中正在說話(無論是手語或口語)的角色,讓聾人及聽障朋友易於辯認字幕是代表誰的說話。而這樣也可讓大部份較少接觸手語的觀眾,在欣賞到手語演繹的同時,易於同步閱讀到手語的內容。2) 在畫面「未見其人,先出其聲」的情況,字幕上會注明說話者的名字。3) 字幕盡量精簡易讀。)

黃修平:對銀幕上那個人,無論他是打手語還是口語,總之字幕就是離他比較近的位置。因為有些聾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字幕是代表哪一個人在說話,有些時候嘴巴未必很明顯,所以我把這個字幕靠近說話的人。

然後其實大部分的聽人不懂手語,但是手語也是一種表演,我也想他們對手語的表演可以有一種欣賞,但是要同時的看懂這個手語是什麼意思,所以把字幕靠近打手語的人也可以方便我們去理解跟欣賞。


深焦:那其實我在看很多對聽障人士友好的電影的時候都會看到字幕出現「門關上了」這種字幕,看到您有解釋說這是否對聾人有效呢?

(摘自《看我今天怎麼說》facebook專頁- 筆記2: 然而,究竟「聾人友善」的字幕,應否包含「聲音的描述」呢? 例如描述環境聲以及音樂的存在。這問題,我由電影創作之初已開始考量研究。我看過很多聾人電影節的電影,包括由聾人導演的電影,發覺附加「聲音描述」字幕的情況並不如我 (作為健聽人) 想象中多,至少當音樂出現時,大部份這些電影均沒特別以字幕注明。我問過好幾位聾人朋友,他們表示,除非那聲音是交代重要的「劇情」,而那「劇情」又是畫面上所看不到的,那麼字幕的描述就發揮作用 。(例如:課前監獄中的同學突然肅穆起來,因為從走廊中傳來了老師「高跟鞋的聲音」。) 否則,一律把聲音變成文字,對他們的意義其實不大。(例如:畫面見海洋,而字幕出「海浪聲」。) 再者,有幾位聾人朋友也表示,他們看戲是看故事,不想被太多旁枝訊息滋擾。 )

黃修平:其實很多這方面的議題都沒有絕對的是與不是。因為真的我做這麼多的研究,其實聾人的光譜是很大的。但是我只能從我的聾人朋友做一些研究,他們都說有很多時候的 「描述字幕」沒太大的意思,就是比如說你看到有人的頭髮被風吹起來,描述「風的聲音」對他來說有沒有意思?

可能沒有,但是也不一定,因為也有一些聾人他們可能 即使 從來都不知道風聲是什麼樣,但是他想知道聽人得到 什麼信息,所以這也說不定,也有不同的情況。

深焦:其實片子講述了很多關於身份認同和選擇的問題,有人選擇帶上人工耳蝸融入,有人選擇繼續手語生活,那麼現實中的聾人群體都是如何選擇的?

黃修平:因為我剛才說聾人的光譜是很大的,有不同的聾人,我其實常常會提醒自己,不要把手語太過浪漫化,不要說貶低那些很努力真的想聽的人。我們的三個角色都不是絕對的代表某一個真實的人,但是他們三個都代表著很多的意向。


深焦:在片中素恩母親的控制其實表現的比較隱晦,比如總是給素恩做湯喝,象是一種規訓。那麼您當時是如何設計這對母子的矛盾的?有現實參考嗎?

黃修平:其實也有很多的真實故事在背後,比如說有一些真實的案例,從小都到大都想她的聽障的女兒可以有聽力、能講口語,所以就不給她打手語,但是到女兒20多歲的時候,女兒發現手語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大門,她開始學手語,然後母親真的擔心得很厲害,直接哭起來了。

女兒已經20多歲了,她只是有一點點的想法去學手語,但是母親真的哭起來,這些都是真實的聾人跟我說的,我跟別人說他們都會有一點難理解。其實這個就是母親真的會擔心不能再跟女兒溝通,她只要一打手語就會變成另外一種她不想她 變成的聾人,就不再用口語說話。母親就不能再跟她溝通。


深焦:其實手語也是一種語言,子信最後和素恩說你學會了這門語言,因為you got the feeling.那麼您認為學習語言過程中的 “ got the feeling”具體指什麼?

黃修平:其實這個來自廣東話,其實就是“有feel”。我小的時候常常說有feel。你可以說它蠻本土話,但是我覺得它很有意思,因為我覺得在這個年代有很多東西都失去它本來應有的感覺。所以我覺得手語這是一種很活潑、很鮮活的一種語言,我覺得這是很有feel的一種語言,很有feel的一種表達的方法。


深焦:您也有看過很多聾人導演的作品,有給您什麼啓發嗎?

黃修平:聾人導演的啓發,我記得我在香港國際聾人電影節(Hong Kong International Deaf Film Festival )看到一個日本的聾人導演拍的電影,我其實有一點做研究的心態,我在留意她怎麼用聲音。

她也有用音樂,這個音樂其實是非常的有旋律的,當時有一點超過我之前的預期。比如說我預計聾人他們可能會少用音樂,或者說用一些比較單調的音樂,但是她不太介意用很有韻律的音樂。那麼我就問她,為什麼呢?她就說她的電影 也是給聽人看的。那我問她怎麼處理音樂的部分呢?她 說就找她的聽人音樂家朋友,全交給他。她就告訴這個場面應該有什麼的情感。

所以要是問我有什麼啓發,就是說作為一個聽人,我拍聾人,我自問有很大的尊重,但是有些時候可能也不一定要墨守成規,對我覺得要是說啓發可能是這個點。

深焦:香港電影近些年不乏出現關於“社會邊緣群體”的塑造,比如去年的《白日之下》以及21年的《濁水漂流》,您怎麼看近幾年香港電影這種突如其來的現實主義浪潮?

黃修平:我可以給一個比較簡單但是很真實的答案。兩個多星期之前,我跟我的聾人演員有一個聚餐,在一個地鋪的餐廳,然後我遇到兩個住在附近的人。他們認識我,因為他有看過我的資料,有記得我拍了聾人相關的電影,他們就是看到一幫聾人在聚餐,然後認出了我。

他跟我說很期待你關於聾人的電影,他還跟我說很喜歡你的電影,也很喜歡近幾年的香港的電影,他說現在才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期,從前我們都是說80、90年代是黃金時期,但是你看全部都是打槍啊這些東西。現在就是題材很多,真實性也很強,他說他很喜歡。

他還有一個很精彩的比喻,他說從前香港的電影很精彩像唐代的文學,現在的香港電影是宋代的文學。我不一定完全同意也有一點慚愧,我們做的真這麼好嗎?


深焦:您作為香港電影當今的中堅力量,認為香港非商業性質的電影的未來方向是什麼?

黃修平:沒有人知道,我覺得因為香港跟香港電影都在發生很大的變化。從現實實際的情況來說,香港的市場很不好。當然我們今年的《九龍城寨之圍城》很賣座,但是這是一個很特別的例子,整體來說今年開工的電影人的數量很低,很多人都沒有工開。

所以我也不能說看到什麼的前景,但是同時真的我覺得拍片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是真的很奇怪的現象,我在大學裡面教電影每年都有很多同學還是來報讀。他們拍戲的時候也還是很熱情。

拍片的人想做電影的人很肯定比從前黃金時代多很多。所以我也不知道香港的電影怎麼走,但是有年輕人不斷的拍,我們就看下去、拍下去,用不同的方法開拓不同的找資源的方法拍下去,我只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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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辰KCL電影研究本科 HKU文化研究碩士 自由撰稿人 電影博主 《環球銀幕》特約作者 曾任上影節官方場刊記者 終極理想是寫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文章 電影教育可能是我一直想探索的課題 反對漢語寫作的語言歐/西化 📪:[email protected] 🍠:@發條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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