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庙》3
如闻趴在师父背上,一手环着他的脖子,一手揪着胡须:
“师父、师父,我们什么时候找上次来的宋太太?”松开胡子,如闻掐起手指,“下山买菜、闲聊、治病、卖手工,山上画画、喝茶、打坐、发呆、刷手机,就是不去。”
“不急。”
老和尚将如闻拎下来,手腕一抖扔出屋子。滚了个轱辘,如闻揉揉屁股,朝房内做个鬼脸。来了院子,正落下一只红嘴红脚、通体纯白却带着黑色飞羽的大鹤。见如闻张臂冲来,一撮白眉颤一颤:
“你这毛小子要把我这双老腿给弄折了。”
如闻将手伸进白鹤腋下,茸茸的毛羽带着体温,暖乎乎的,手指头在里头打转,还能搓成弹软十足的小球:
“鹤爷爷怎么来了,来找师父论道喝茶吗?”
“那倒不是。和好友小聚,饮了三百坛平心娘娘酿的忘川渡,一口下去魂儿都给洗了一遍,那滋味儿……”白鹤仰起头,边说边摇起脑袋,从脚到身子颤了颤,仿佛绒羽生了静电,惹得如闻手心麻麻的,“等你再长几岁鹤爷爷也带你尝尝。”用翅膀拍拍如闻的背,“回去途经这里便来看看。不过也是有缘,这山神出鬼没的,想找的时候找不着,无心时却跳到眼前,和你那师父一般模样。”
“既然无事,那带我出去玩玩吧?”
“也好、也好。再大些我就驮不动你了,正好今日带你多飞一段。”白鹤翅膀着地,让如闻借着爬到背上。轻拍两下翅膀,扶摇直上,转瞬间庙与林与山都不见了,唯有清风白云相伴两侧。
如闻抱着白鹤的脖子,太阳被他们甩在身后,像个慢悠悠的气艇。白鹤虽不及古鹏,但在人类还未立于大地就开始修行,日行三万里当然不在话下,不论山川、河流、湖泊还是人类的城市,都来不及细细观察,便过了,再往前就是无垠的海洋,天与水连作朦胧一线不断往前飞也望不到尽头,偶尔看到远洋的船只,如同一座孤岛飘在空寂处。
“我们下去同他们打个招呼吧!”
“哎诶,这可使不得,吓着凡人就不好了。”见如闻不太开心,白鹤忽然俯冲,又猛地升高,像是之前在游乐园见过的过山车。如闻年纪小,老和尚看着年纪又太大,工作人员说什么也不许他们上车。今日如闻才深知其中乐趣,在云巅欢呼,在云里惊叫,纵情时张开双臂让云层穿过手指,远看棉花般的云朵,近了却像清晨伴鸟鸣而起的山间薄雾,悄无声息地从指尖溜走。
“别乱动,坐稳些别掉下去了。”
“我掉下去鹤爷爷也会接住我,舍不得我摔成一滩肉泥吧?”言罢白鹤一侧身子,任如闻滑落。
一片尖叫惊起一群白云。白鹤绕了个弯儿,在如闻快落到海面时接住他。死死搂着白鹤,刚刚定神,如闻便气得揪起白鹤的颈羽,还真给他薅下几根。
“哎呦,熊孩子别拔了,再拔我真把你扔下去。”
撒了气,如闻趴在白鹤耳边:“鹤爷爷,带我去一个地方吧?”
白鹤长眉微挑:
“哦?去哪?小如闻现在也有想去的地方了?”
“嘿嘿,带我去王诗媛家里,我想去看看她。”
“嗯……”白鹤脚掌一张一合,掐趾推演一番,“去那儿做什么?”
“那位夫人上回来庙里说她女儿不好了,”如闻摸着白鹤胸前柔顺的羽毛,“我想着现在修行初有成果,兴许能帮上忙。”
“嘿,你那点微薄修为能做什么?给人纳凉还是给人烤火?”
“我这不是进步了嘛。枯花重开十有八九显灵。我房里摆满了各季的花儿呢。何况师父老说等……”如闻拍一下鹤背便说一个“等”字,连着说了一串,“他说:’光靠等是不够的’。可不也等了这么多天吗?缘法难道能等来,还是要先行?”
“呦,现在这么厉害啦。甘露普施也能自如施展,确实了得。但同样的法术用在人身上和用在花草树木上是不同的。况且一饮一啄自有因果,未有因哪来的果呢。你师父神算无双,有没有因他心里清楚。你即便急着去一趟,也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闻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
“鹤爷爷还是带我去看看吧,我知道我法力浅薄,不过让我知道那位太太过的如何,也好让我心安。”
“也罢这牛性子像极了你师父。带你去看看,但切莫滥施神通。”一掉头,朝岸边飞去,几番振翅一线黄色的沙滩犹如一根松紧带被缓缓向两边拉伸变宽,又在下一刻越过海岸线,见到烟雾缭绕处便慢下来,在此处盘旋:
“到了,看来请了不少借法行骗之辈。这是在请魂儿呢,还是治病?搞不明白。”
“我们走吧。”如闻耷拉脑袋,或许还是迟了些,让夫人走了绝路寄希望于神佛鬼怪。左右也看不到她女儿,不清楚到底是生是死、是病还是安康。底下那些跳大神的人,不论将鸡血、牛血、猪血,甚至人血耍出多少花样,皆是无用功,生死依旧循环如常。
“不多看两眼?”
“不了,终究迟了。”如闻想着如果早些来,早在夫人上山的第一天,师父就替她解开心结该多好,治病不过挥手之间,医心也另有良方。何必拖着到这般地步,待人糜迷于虚幻和臆想。
如闻慢慢没了声响,也不再闹腾。白鹤降了速度,飞了许久,直到日光渐沉,半个太阳藏在云海的另一头,余晖将连绵的云朵染成舒卷的橙红绒毯,如闻趴在白鹤身上,睡了过去。
老和尚立在云头等白鹤飞来:
“小徒顽劣,多谢道友将就他这么长时间。下次定奉上昆仑雪芽,再好好论道三秋。”老和尚将如闻从白鹤的背上接过,自己背上。
“你这么说,我非得喝空你那些藏品。”白鹤摆摆翅膀,“不过说实在的,如闻颇有慧根,你又是千年不改这教徒的方法,不怕再出一个行照?”
“一饮一啄自有缘法。况且道无穷尽,你我皆求索。做师父的不过推开一扇门,徒弟怎么走实在强求不得。”
“哼,懒得管你。你那小破庙恐怕经不起你和你的宝贝徒弟们折腾,再烧一次连山门都会烧没了,到时候随你说缘法、缘法。”白鹤拍拍翅膀,屁股一扭,头也不回便飞走了。
自云头携霞光而垂,落了山间再抬头,便是移星换斗、明月高悬。如闻睁眼时日历又换了一天。老和尚坐在他身旁:
“今日我们就去见见王诗媛。你洗漱吃些东西就出发。”
师徒二人换下僧袍,穿了身山下的便装,推开山门便来到王诗媛家门前。老和尚按下门铃,不一会儿宋知远从扬声器传来:“两位是?你们找谁?”
“我是两周前给宋太太指下山路的,这是我徒弟。”
“稍等。”宋知远从屋里出来,给两人开了院门,“我们里面聊。”
招呼客人落座,宋知远就取出茶具,煮了一壶开水:
“多谢老先生为我太太指了下山路。”
“举手之劳。我这徒弟在山上陪了宋太太许久,两人还一起用了午饭。”
“夫人做的虾仁鸡蛋羹可好吃啦,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羹。”如闻比划起美味,还是成了手舞足蹈。
“是个活泼的孩子。叫什么,几岁了?”
如闻张开一双手掌,教人看清楚十根分明的圆胖手指,“如闻,十岁。”
“如闻……”宋知远稍稍蹙眉,“待会儿午餐我请客,感谢老先生将我太太送回来。”
“不必,我们这次来也是因为上次见到您夫人的时候发觉她精神不大好,有些挂心。”老和尚顿了一下,“其实我略懂一些心理疗法,她这样执着已经逝去的人终究不是个事儿,您说对吧?”
师父和宋先生聊着,如闻便像只猫头鹰恨不得将脑袋转个两圈。人间的房屋总更懂华贵,天上的仙宫与之相比都显得清苦,山里的小破庙就更比不得了。讲究自然采光亮堂整个屋子,又要考虑东西方元素结合,这般富丽却寥寥人气,尤带供奉神佛燃香的呛鼻,着实不像能住的舒坦的地儿,还不如李婶家。如闻没了兴致,看着玻璃壶里咕噜噜冒的气泡,暗自施法较起劲来,在泡腔还没形成前就挪到壶外头,让水壶成了哑葫芦。
宋知远见有段时间了,水还没开,就用手指轻触壶身,“嘶——”
“如闻。”老和尚啪地一声拍在如闻脑袋上,水壶又重新冒起泡儿来。“既然如此我叫诗媛下来,麻烦老先生让她解开心结了。”宋知远眼里的疑惑还没散去,就起身上楼。没一会儿,王诗媛就从楼梯走下来,见到老和尚更是疾行如奔。
“诗媛小心点。”
“大师!”王诗媛提着嗓子,走两步泪便要下来,“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宋知远止步于楼梯,俯视正跪在老先生面前、拉着他膝盖的妻子:
“诗媛,够了。这位先生,我们家今天不方便待客,请回吧。”
老和尚手指轻点王诗媛眉间。刹那间,二十出头的宋知远与正在找书的王诗媛相遇,宋知远搭讪才知道他俩寻的竟是同一本,此后每每两人都有机会在图书馆的一角读书,或行至铺满银杏叶的甬道对谈书中见解;莲池旁宋知远半跪求婚,绿叶配粉莲、娇花衬美人,王诗媛低头,心口怦怦直跳,小声说了句“好”;在父母亲朋的见证下两人成婚;痛呼中生下儿子,血脉相连、陌生的爱在心头涌现;女儿出生,一家人出游,女儿得病。视线变得愈发快速晦暗,直到女儿命悬一线,她哭喊着让医生进来,一切又慢下来。王诗媛觉得眼角湿润,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的泪水。透过泪,她看到靠在墙上的丈夫,十指具颤,眼中是她从未见过无助与哀伤;儿子扶在病房的门框,指尖扣得发白。而后一转,儿子将女儿的东西收起来,孩子们一起画的画儿,一起玩过的游戏机,同框的合照,都被锁了起来;丈夫也染上抽烟的毛病,每次她请“大师”,丈夫吐的烟总要和“大师们”薰的香比个高下;丈夫变得更早下班照顾她,还练了一手不错的厨艺;儿子也更多谈及自己的校园生活。而她还困在原地,困在那个病房里。
又是一晃眼,王诗媛带着恍惑:“我……”扭头看向楼上的丈夫,快到身前又踩了裙子。
见妻子将要摔倒,宋知远连忙向前走两步,张臂接住。
“对不起……”王诗媛将脸埋在宋知远胸口,“我不是好妻子,更不是好母亲。”
如闻觉得自己填的愿帖十分恰当,确实是痴缠,也难怪师父当时没纠正。因爱生痴本就是最难解的,见过的美好,又要放下谈何容易。看着相拥的夫妻二人,如闻真心祝愿他们从此脱离阴霾。
宋知远搂着妻子要来道谢,如闻见不得这些,问起院子里的花草,被欣然应允。
出屋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池锦鲤,如闻坐在石头上,脱了鞋子,像在山涧清泉逗鱼儿一般,将脚伸到清凉的水里,踢跶踩着,可鱼儿就不太愿意了,嘈嘈的心声都是“好烦”“熊孩子”“快滚”。气得如闻起身,撂下一句“小气”。赤脚穿过屏风,便是错落有致的牡丹和杜鹃,细看之下还藏了只远来的野蜂,令人忍不住用手逗弄。
“小心螫!”如闻回头,一个同宋知远夫妇各有几分像的青年站在竹丛间,“你是哪家的小孩儿?”
“我是我师父家的。”如闻继续逗着蜂,赶它在花丛中穿梭,忽得被捉住手:“真螫哭了就知道疼了。而且这里的花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没事,我可以治好它们。”如闻虚捧一朵半开的花苞,牡丹在他掌心绽开。
青年惊地松手,斟酌一番字眼:“你……也是妈妈请的大师?”“什么大师?我不是,我跟师父来的。”如闻见过那些’大师’,腰马乏力、道心不纯,净会故弄玄虚,他才不要当’大师’,心思还放在花间:“这些花草养得极好。是精养精修过的。”
青年从惶恐中缓过来,这些年母亲荒唐,什么江湖把戏都见过了:“母亲平时除了念经就是养花,从不让他人经手。嗯……妹妹生前也很喜欢。”
“原来如此,你妹妹之前很喜欢你吧?一块儿画画、打游戏、旅游。”
“你怎么知道?!”青年声音带着尖锐的怪腔。
“刚刚看到的,你现在进屋或许还能看到父母相拥而泣。”
青年快步走向屋子,刚想推门而入,门却在里头打开了。老和尚让开身位,让青年先过,又唤了如闻一声:“此事暂了,回去吧。”
如闻让老和尚牵起手:“师父,这回的愿帖可算了愿了?”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老和尚久久不答,直到如闻这般性子都有些不耐烦:
“你在这儿等我。”言罢,老和尚几步之间就腾挪到远处,眨眨眼便不见了。
这还是第一次,在下山的时候如闻离开师父身边。起初他还能乖乖在原地等着,踢踢脚边的石子;后来愈发不安,师父是不是不要他了,他平时太过胡闹,也不喜修行,师父不愿责备但心里肯定厌烦了,要是就把他扔这儿,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或许师父也不想他回去,让他在这儿等也只是借口。
“他不会不要你的。”
声音像是在如闻心底响起,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再回头一个身着朱红明式汉服的青年陡然出现在身边,右手还撑着一只手杖,不过卖相不好,黑漆漆的似是刚从灶台里抢救出来。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了道,你呢?”
“如闻。”
“如闻……如是我闻。好名字,唯有心如澄镜的赤子才担得起。接着——”青年将手杖一抛,如闻慌忙接下。
“替我保管一段时间吧。”
话音未落,人却不见了踪影。如闻挠挠脑袋,这人和师父一样。再端起手杖,在手里留不下炭灰,光滑透亮在太阳底下泛着荧荧之色,上面漫布着结节,像是一根树枝。
没多久老和尚回来,见到如闻手里的焦枝,拿过掂了掂,摇头轻笑一声:
“现世超脱抑或是求个梦幻泡影,又或者等来世彼岸,不过培土施肥罢了。愿帖就不用移了。”将焦枝还给如闻,“走吧。”便步入渐起的薄雾里。
如闻还想着方才师父的话,抬头惊觉师父已经走没影儿了:“师父,等等!”说着,跑进雾里。待街景复清,已不见师徒二人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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