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告別式前夕
早上九點,我和一位小學同學約好見面。她是媽媽最喜歡的朋友之一,我們認識三十年了,平常不常聯絡,卻一直知道彼此住哪、過得怎麼樣。
今天,她來到殯儀館的牌位區,替我,也替她曾經喜愛的長輩,低頭致意。
她看著媽媽的照片,說:「妳媽媽真的很漂亮。」
我想,媽媽一定聽見了,也一定很高興。
離開後,她請我吃了早餐。簡單,卻很溫暖。
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很少在外面吃飯。大多是她清晨去市場買菜,回家煮飯,我們一起吃,一起聊些瑣事。那樣的生活很小,但很穩。
而這幾天,為了準備告別式,我開始一個人解鎖家裡附近的小飯館——
那種平常路過無數次卻從未走進的店,現在,我一個人走進去、坐下、點菜、吃完,再一個人走出來。
像是在學習一種沒有她的生活。
幾天前的深夜,我胃痛到差點叫救護車。那是第一次,我明確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抗議。
嚇壞了自己之後,我才開始乖乖吃飯,強迫自己好好睡覺。
原來照顧自己,也是一種悲傷後的功課。
今天只有兩餐。晚餐是在下午六點半吃的。
我坐在梁社漢排骨的靠牆座位,點了一份黃金塔塔鱈魚排飯,加了一顆滷蛋、一顆香滷鴨蛋,一杯古早味紅茶。
這家店我以前從沒進去過。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們幾乎都回家吃飯,很少在外頭吃這種簡餐便當。
跟隔壁的秦記排骨比起來,至少這家沒那麼油膩。
吃到一半,隔壁桌坐下一對父子。小男孩大約五歲,好乖地吃著飯,不吵不鬧。爸爸也很沉穩,不滑手機、不催促,只是靜靜陪他。
我看著那孩子一口一口扒飯,表情專注又安靜。吃到後來,他放下湯匙,抬頭看著爸爸,說了一句:
「以後可以不要叫那麼大碗嗎?」
我一愣。那語氣既溫柔又清楚,是一個在愛裡長大的孩子才說得出來的樣子。
我笑著接話:「那你以後就點滷肉飯啊。」
爸爸沒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責備,也沒有應聲。
孩子沒吃完,我原本以為爸爸會像我前夫那樣,伸手幫他把碗裡的剩飯扒光。
我前夫總是這樣——孩子吃不完的、冰箱快壞掉的、我挑食不愛吃的,全都一聲不吭吃掉。
像一個家庭裡的廚餘桶,把我們剩下來的、弄不掉的、咽不下的東西通通處理掉。
那曾經是我對「家庭」的認知:總要有個人收尾,吃光那一碗飯,撐起日常裡的縫隙與失敗。
但這位父親沒有。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安靜地收起餐盤,牽著孩子的手,離開了。
沒有責備,也沒有強迫自己吃完那碗剩飯。
原來,不是每個爸爸都會、也不是每個人都該當那樣的角色。
過去和前夫帶孩子出門時,我總不敢點太多東西,怕孩子吃不完、我又吞不下,後來乾脆只點孩子吃得完的。而我,也把自己的胃給弄壞了。
臨走前,小男孩忽然轉頭對我揮了揮手,輕輕說了一聲:「拜拜。」
那聲音不高不低,像一縷風,輕輕擦過我的身體。
卻成了我今天,最溫柔的一句話。
不是安慰,不是鼓勵,只是一個孩子對陌生大人自然地說了句再見。
但我聽見了,像是一封來自世界的回信——提醒我:這裡還有光、還有聲音、還有活下去的節奏。
今天,我沒有崩潰,也沒有哭。
媽媽曾說,不吃飯她會心疼。
今天,我吃了兩餐,見了一位老朋友,聽見一個孩子說拜拜。
在母親告別式的前一個晚上,我靜靜地,好好地活了一天。
我想,她會希望我這樣。
她會希望我吃飯、見人、走出去,然後——
記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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