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的牢笼开了门 — 一个父亲的独行,不是背叛,而是守住那盏光

Jasmin Psy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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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关于关系与归途的散文。作者在十多年的婚姻中,逐渐意识到:爱有时不是错爱,而是困爱。它发生在文化、责任与沉默交织的牢笼中——彼此都爱,却彼此困住。她写下这些,不是为了说服谁,也不是为了责怪谁。只是记录一个真实的过程:一个人,在爱与迷失中,试图走回自己。

引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往上爬就是成长,以为每一步忍让、每一次牺牲,都是向“更好的人生”靠近。但后来我才明白,那座我以为通向光明的阶梯,其实是一座没有锁的牢笼。而我困得太久,甚至忘了自己还能呼吸。

她也一样。

第一章|我们的故事:婚姻与裂痕

我们的婚姻已有十几年。我们的孩子,正在上小学,是一个不说话的自闭症孩子。

我们移居欧洲后,生活表面上安静如水,雪山洁白,空气仿佛也有情节。但对她而言,这一切更像一座无人翻译的迷宫。

语言陌生,文化遥远,孩子的不可控像一座随时警铃大作的山。而我,也被工作与现实推入另一座山谷。每逢周末,我独自带孩子外出,为的是让她有片刻喘息。但这些支撑,最终也变成了我们之间另一种静默的计量。

误解在无声中生根。没有爆炸、没有尖叫,只有日复一日的疲惫与缩影。她坚信“家庭应当如何”,我也曾相信,直到这些“应当”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记得那天,又一次开了一整天毫无意义却必须聚精会神的会议。回家后,我站在浴室镜子前,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像一头被赶了太久的老黄牛,拖着满车的责任、房贷、签证与学籍,艰难地上坡。

她站在那车上,用语言抽打着我。不是因为她残忍,而是因为她也早已力竭。她的指责,不是攻击,而是溺水者的最后挣扎。

她的怒火是一个信号:她快撑不下去了,而我也是。


第二章|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努力,却如此疲惫看不到尽头?

几次争吵后,我离开了家。我只带了一些简单的衣物和那台最初学钢琴时买的小键盘,就像一只夜鸟,在柏林与勃兰登堡之间无声流浪。租住在阁楼里,窗下是冬日的湖泊和寂静的田野。

我开始弹琴,不为音乐,而是为了求生。琴声不是旋律,是情绪的碎片,是我身体发出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情绪也有语言,而我一直听不见。

有一回,她和孩子来看我。她说,她开始看一些心理书,也许,她也在努力寻找出路。我以为那是一场转折。

但生活像一条缓缓收紧的绳索,很快又把我们拉回原处。争执、压抑、沉默,再次上演。

我像背着琴键在循环的圆圈里穿行,离开、归来、再离开。不是因为我不想留下,而是因为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真的只能是这样吗?

最令人心碎的,不是想走的冲动,而是你隐约知道:你还会回来。


最后的一次,是那天,我连续开了一整天的会议,连冲一杯咖啡的空隙都没有。会议散了,咖啡机也自动关了。我沮丧地看着那台机器发出一声闷响,她在旁边刷着手机,淡淡地说:“你自己不会冲?”

那一刻,我不是生气,而是彻底崩溃了。

不是因为咖啡,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那个瞬间我意识到: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问过我:“你今天,好吗?”

不是你做了多少事,扮演了几个角色,是否努力——而是你,作为一个活着的人,还在吗?

我终于明白,我的愤怒,其实是灵魂的缺氧反应。那天晚上的烟盒空了,我也终于吐出第一个完整的问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每个人都在努力,却如此疲惫不堪,看不到尽头?


第三章|我所看到的监狱:我必须走出去

我们不是不懂爱,更不是不想爱。她有理想,有骨气,不物质,对善的坚持,甚至比我更坚定。

但她,活在一座名为“应该”的监狱里。

她相信:母亲就该牺牲,父亲就该撑起,妻子就该顺从,丈夫就该隐忍。没有人命令她这么做,但她早已在无数言语未出口的场合里,将这些“角色说明书”默默写进了自己的人生。

她之所以困在那里,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从未想过可以不那样活。


而在她崩溃之前,我也并没有学会如何真正去爱她。

孩子被确诊的那年,对她是一次深重的打击。她的世界变了,而我,还活在“应该”的旧方式里。我“应该”追求表现,习惯压抑,对情绪笨拙得近乎迟钝。我一度想成为她的“哥哥”——她就是这么叫我的。可我不懂情绪,不会拥抱。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拥有情绪,更不知如何回应一个正在坍塌的灵魂。

【有关我那段不敢停、不敢感、不敢问的日子,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得更完整,那篇叫《🪜当阶梯变成牢笼》

她的情绪在积压,我的回应在缺席。我们之间的缝,越来越深。她开始误解我、怨我,也试图在我身上找出“她为何爱不到”的答案。她说,是我母亲的问题——她看见的,是一个被冷漠养大的男孩。那时我不肯承认。但现在我明白,她说的,并不全错。

没有学会怎么被爱的我,也没学会怎么去爱她。


有一种囚禁,不靠锁链,也不靠围墙。它靠的是一种从未被命名的信仰:如果不照剧本活,就不值得活。

而我,也曾在那个剧本里。直到我喘不过气,直到我意识到:

我们不只是被一种文化教导,而是被一种结构操纵——那种用“牺牲就是爱”来洗净一切痛苦的结构,用“你就该这样”来替代所有询问的声音。

我慢慢看清了,监狱的形状,远比我想象得广阔:

它可能是一种被写进日程表的规则,一个不能质疑的“合理安排”;是职场的层级、学校的标准答案、医院的流程、家庭的期待、平台的算法。它不会喊叫,但它几乎决定了我们每天该相信谁,又该否定谁。

它也可能是一顿饭桌上的沉默,是童年时大人眼神里藏不住的“失望”,是你说“我今天很累”时,被迅速转移话题的那种落空感。

它更可能,是你已经搬进了身体的声音:

“你怎么又做不好?”
“你是不是太懒了?”
“你有什么资格哭?”

这些声音来自哪里?也许根本没有明确的源头。它们像空气一样渗入我们,从不被怀疑,却影响我们一生的姿势。

最牢固的监狱,是那种你从不觉得自己被囚禁的地方。

可能很多人,一生都没问过最基本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成为这样的人?”
“我曾想过别的可能吗?”


后来,我的不会说话的孩子,带着我意识到:这个牢笼,还包括语言本身。

(我在观察我的孩子尽情游戏时,收获了这样的思考,在《爱的语言—他不说话,却照亮了我们》一文中,有更详细的阐述)

那些看似中性的词,本身就是结构。

“应该”、“正常”、“体面”、“牺牲”、“顾全大局”……
它们像标签一样贴在我们的人生段落上,悄悄决定了哪一句能留下,哪一页该翻过。
谁能定义这些词的边界,谁就拥有解释世界的权力。

我曾听过太多这样的话——
“我只是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事。”
“我忍着,不代表我不难。”

那些句子听起来像是在讲情感,其实是在复述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

语言从不只是传达,它也在设限。
它决定了我们是否能说出:我不想这样活。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在用别人的词,解释自己的沉默。

所以,那一刻我开始问自己——
我说的“自由”,到底是我的语言,还是我只是学会了一个新的剧本?

︶⊹︶︶୨୧︶︶⊹︶

这时,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必须开始,脚踏实地地,回归真实的自己,

去活着,去存在,哪怕,是用自己的语言,用自然的母语,用音乐,用美术,去定义我自己的生活。


第四章|是否走出没上锁的牢笼,人们有不同的选择

而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妻子无法达成一致。

我太太不是恶意地反对我去寻找真实,
她也无法同意,一个父亲去成为自己要比“应该”承担的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更加重要。

她相信的是对错,是角色完成度,是能不能把生活撑下去。
她也许永远不会问其他选项。
不是因为她不渴望真实,而是因为——她需要安全。

而真实,意味着承认不安全,意味着打碎角色,意味着面对那些“没人为我画过地图”的空白,意味着需要编写自己的词典。

她不是不想走出来。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走;也害怕,一旦走出剧本,自己将无处安放。


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一条河。
河这边,是意志坚定要迈出牢笼的我;
河那边,是渴望传统安全的她。

我曾试着呼唤她,她听得见。有时她会回应,说她也想需诶。她开始读书,记笔记,分享一些心理课程的感受。

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们会一起走过这条河。

可不久之后,生活的旧风就又吹回来了。孩子的状况反复,回一趟老家,又被旧的系统召唤回去。那些熟悉的语言、亲戚的表情、新闻播报的腔调——全都像海水倒灌,把她曾鼓起的一点点风帆迅速淹没。

我终于明白:
她不是不愿意转身,而是这个世界没有教过她,怎样在风中站立。

她不是不爱我,而是她无法在“监狱外”的空气中呼吸。那空气对她来说,是冰冷、稀薄、陌生的。她的身体,太久以来已经习惯了一个气压值。突如其来的自由,就像突然抽走一个熟悉的压舱石——她会失重,会晕眩,会反而感到恐惧。


第五章|觉醒:真实的重量

我站在河边,看着她。
我不再呼唤了。
我开始明白,这不是说服的问题,也不是选择谁对谁错的问题。

这是一场存在的选择。
她站在原地,是她的选择。
我继续往前,是我的必须。

自由,不是被赐予的东西。它是一次次沉入之后,依然愿意浮出水面的练习。

它不在诗里,也不在理论里。它在那个清晨你选择打开窗而不是合眼继续假睡的时候,在你终于对自己说出“我不愿再这样活”的瞬间。

自由,是能力。是一种愿意面对空白、容忍混乱、独自走路的能力。
有时候,它孤独得像一种病。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走。
因为如果我不走,我会在她的沉默里,一点一点死去。

The River Between Us | By Jasmin Psyche

也许我还没有走出所有的监狱。也许我还在很多看不见的围墙中打转。我只是,一点一点识别它们,并练习选择。

是不是现在就走?走多远?走向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不走。

我曾一度把我们的距离看成失败。
但后来我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时刻准备好离开熟悉的岸。

她不是天堑,她是另一种时间。
我们在不同的时区醒来。

我希望,我们都能平安。


尾声

有人或许会问:既然你知道她困着,怎么还选择了一个人往前走?

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很久以前,我以为“懂事”和“忍让”就是爱的模样。于是我努力去成为一个不添麻烦、不求回应的“好人”,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声音。

我走,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有些努力,是我们彼此都活不下去的方式。

我不是在放弃她,而是在不再放弃自己的方式里,留下一盏灯。

这盏灯,不只是为她,也为那个曾被责任困住、被阶梯误导、被沉默困住的我。

如果我停下,是我们都困住;如果我前行,也许未来的某个早晨,她会顺着那道光,找到自己的桥。

这不是为了让她转身的文字。
只是那种在黑夜里仍愿意留下的光。
万一哪天她看见了,
也许会知道——

我一直都在。


📝 作者注:

如果你是那个“已经看见牢笼,但还不敢走出”的人,
愿这篇文章成为你身边那一盏不催促、也不会熄灭的灯。

如果你也看见了那扇门,
希望这段文字,
能陪你一会儿。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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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min Psyche在成为她之前,我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如今她用文字,替那个从未被允许活出来的自己,轻声说话。 🕊️ - Jasmin (she/they) | trans femme writer in Berlin | 🌿 Spring always co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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