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人性與社會理論
長年以來,一種對於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最通俗攻擊,就是認為這兩者都忽視了人性(human nature)。他們正如自由主義宗師約翰·斯圖亞特·彌爾在《社會主義》中說的那樣,會認為社會主義屬於一種「未來的道德完人」才能夠勝任的社會制度。
誠如有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已經用他們精彩的書寫來說明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不是處理什麼道德、人性、更不是主張要建立烏托邦。社會主義最主要的目的要解決資本主義社會下造成的種種危機、不平等與剝削問題,例如經濟危機、生態危機、民主制度容易被金權侵蝕等。但是這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乃至於馬克思本人就不在乎「人」。我同意萬毓澤(2021)的論點,馬克思始終保持了對人的高度關懷。
跟隨像Geras (1983)、Ollman(1976)的學者通常會指出馬克思在人性進行了區分,一種是不變的,另一種是演化的。不變的人性通常是指「人是社會性的」,變的則是指人性可能會在不同時期有不同表現。事實上,這也符合晚近演化心理學與社會學的觀點,人性是可以被後天改造的,並且不能夠忽視制度與環境對於人的影響。
因此在我看來,人性本質是什麼的爭論我早就放棄了探索,正如《人慈》一書運用大量新的社會學、演化心理學、人類學與考古學研究說明的:「重點不是認為人本性好壞與否,而是取決於我們想相信怎麼樣的人性與制度及環境可以如何塑造」。
當然,我們也不能過度強調社會化的人的模型。這種自打凃爾幹以來的關於人的模型很有可能會取消掉人的能動性,或是像阿圖塞、傅柯那樣直接無視掉人的主體性。我認為,社會理論(Social Theory)最重要的一個任務之一,就是關注人的能動性(agency )與結構(structure )之間的張力。讓我們接著往下,通過能動性來切入什麼促使了人類行動的大哉問。
如果說法西斯哲學無上限的強調意志的勝利基本可以視為對人的行動力無上限的吹捧的話,那麼馬克思主義與其他社會理論就是承認了結構對人會有限制性。與此同時,人會如何行動也是許多哲學家、社會(理論)家關心的問題。古希臘哲學認為人分成感性與理性兩部分,並認為如果人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事,肯定是理性輸給了感性。與此相對的,大衛休謨則是認為理性不過是感性的工具,感性與情緒才是驅動人行動的根本。
有趣的是「emotion」這個詞彙實際上就是拉丁動詞「motere」加上遠離「e」的字音所組成的。而在Daniel Goleman(1995)的《Emotional Intelligence》中,他也如此寫道:「強烈的感覺也許會敗事,但沒有感覺的後果更為不堪設想····缺少感覺的理性反而是盲目的」。
我認為,社會科學當中一個非常不良的影響,就是對於人的模型的認識絕大多數只限制於所謂的經濟人(homo economicus)。這種脫胎於新古典經濟學的,對於人的模型僅在把人描述為一種只會懂的最大化自己利益的存在,並以此依據來加以行動。
實際上,我們可以說經濟人模型所描繪出來的其實是一種完全缺乏理解他人感受、意圖與情緒的自閉人。但是通過大量的民族誌與人類學研究,經典像:Mauss(1989)的《禮物》、Huizinga(2013 )的《遊戲人》,抑或是近期的Timm Beichelt(2022)的《Homo Emotionalis》都充分說明了在對於人的行動與人的模型上的描繪,可以不只有一種選擇,無論是互惠人(homo reciprocans)、遊戲人(homo ludens)、情緒人(homo emotionalis)都是研究者在探索「人」時不可或缺的理論資源與切入視角。
知名的分析馬克思主義者Jon Elster(1999)曾經如此說道:「情緒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要是沒有了情緒,一切都不再重要。沒有情緒的生物,根本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沒有自殺的理由。情緒是生命的原料。」即便是強調理性選擇理論者如Adam Przeworski ,也認為基本上不存在一種完全跟其他個體無接觸,且超越時間與空間,脫離一切脈絡的理性的存在(Przeworski,1985)。換言之,我們必須將人的行動、理性與情緒放置在更具脈絡與不同的視角下進行研究。下面簡單介紹以「強相互性」(strong reciprocity) 為切入點的研究。
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也曾經在《道德情操論》中如此書寫:「無論一個人被認為怎樣自私,這個人的天性中總是明顯存在著一些原則,這些原則使他關心別人的命運,把別人的幸福看成自己的 事情,雖然他除了看到別人的幸福而感到高興外,一無所得 。」強相互性正是從極為相似的角度切入,理解人們如何通過一系列的互惠合作來使得社會可能。我們可以將強相互性定義為:「人們犧牲自己的收益,來與他人合作、獎勵他人的合作、並懲罰搭便車的行為,即使自己無法從中獲益」(Bowles and Gintis,2011)。 並且強相互性不只是談互惠而已,他也談懲罰,也就是最通俗的「懲惡揚善」。
這種不強調市場或是國家巨靈介入,而是談人們如何通過自身行動來構建社會的理論取徑也有助於社會主義者在構思一套不同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社會理論中,有非常大的助益。
而在強相互性中,以「感同身受」這樣的情緒為基礎的機制被不少學者認為是實際上是最為重要的。因為它可以讓人們變得比較不自私,並且分享他人的情感與感受,從而激發關注他人的行為。荷蘭的動物行為學家與靈長類學者de Waal就曾表示:「感同身受–利他行為之間的聯繫之美正在於這樣的機制運作得這麼好,因為它讓個體將自己的情感投注在他人的福祉之上」(de Waal,2008)。並且de Waal(2014)更進一步闡述了「感同身受是我們演化的一部份,而且不是晚近才出現,而是一種固有的、由來已久的能力」充分說明了人類的情緒實際上是深深的根植於我們的演化史裡。
海耶克曾經在《法律、立法與自由》的第三卷中對於公平正義如此不屑的説:「對公正分配的要求......是一種返祖現象(atavism),建立在原始的情緒(primordial emotions)之上。」並且以此作為許多反對分配正義或是社會正義追求人士的名言錦句錦囊中的法寶。但是這幾年實驗經濟學早已通過「獨裁者賽局」(dictator game)、「最後通牒賽局」(ultimatum game)等實驗充分說明了,人在許多情況反而會更在意公平與否,而不是拿到多少。這除了再一次的說明了新古典的經濟人模型是有麽不堪一擊與脫離現實外,也說明了人實際上非常在意公平正義。而且這種公平正義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以情緒為基礎的。
而最新的研究也發現了這種「討厭不公正」的具體機制便來自於大腦,當受試者身處不公平的處境並對此反感時,大腦的杏仁核便極為活躍(Haruno and Frith,2010)。著名的系統哲學家,頂尖學者Mario Bunge(2010)便以此為依據,說明道德、情緒與公平正義這三者的連接實際上深植於我們的大腦裡,Bunge還辛辣的嘲諷到:「如果人的大腦還沒有被正統經濟學或保守意識型態徹底破壞的話。」de Waal(2014)更認為,正是因為這種對於不公正的厭惡,使得我們每個人都是天生的革命黨人。
長久以來,社會科學家與普羅大眾們對於情緒、人性等一類的議題的認知過於淺薄,經常抱持著「人性本惡/善」、「情緒—理性二元對立」的想法。我藉著這次的書寫機會,通過一系列學術研究議題如:「人的模型」、「情緒的科學研究」、「強相互性」等來說明了,我們實際上可以對於情緒、人性這些命題有更加深入認知。我首先回顧了馬克思(主義)如何討論人性,說明我們應該細緻的區分人性當中變與不變的地方,並且應該通過科學與適當的研究來發掘人性的多重面向與潛力。再來,藉由情緒與理性的討論,我批判了新古典那種經濟人模型的缺陷,提倡一種更加多元的,對於人的科學。最後,我說明了晚近以強相互性為基礎的社會理論研究是如何通過一系列自然科學研究成果來論證情緒在人的行為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
這當然不是唯一的一種取徑,更不是社會理論與對於情緒、人性研究的唯一面貌。但是我希望能夠通過上述的書寫至少讓人們知道,有關於情緒與人性的科學研究在如今發展到什麼地步可以有個(極其)粗淺的認識,並且對於這兩者在社會理論工作中正在取得相當的定位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我期望人們能夠認知到情緒對於人類行動的重要性,他不一定要跟理性完全對立,而是有自己的一塊地。
參考文獻
約翰·斯圖亞特·彌爾著,胡勇編,2008,《密爾論民主與社會主義》。
萬毓澤 (2021)。〈馬克思主義(上):古典及其基礎〉,《華文哲學百科》(2021 版本),王一奇(編)。URL=mephilosophy.ccu.edu...馬克思主義(上):古典及其基礎。
Bowles, Samuel, and Herbert Gintis ,2006, Social Preferences, Homo Economicus and Zoon Politikon.
Bunge, Mario,2010,Matter and Mind: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Daniel Goleman,1995,Emotional Intelligence: Why It Can Matter More Than IQ
de Waal, Frans ,2008,Putting the Altruism Back into Altruism: The Evolution of Empathy.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 9(59): 279-300.
de Waal, Frans,劉暘譯,2014,《共情時代:一種機制讓「我」成為「我們」》。
Elster, Jon,1999,Alchemies of the Mind: Rationality and the Emotion
Geras, Norman,1983, Marx and Human Nature: Refutation of a Legend
Haruno, Masahiko, and Christopher D. Frith ,2010,Activity in the Amygdala Elicited by Unfair Divisions Predicts Social Value Orientation. Nature Neuroscience 13(2): 160-161.
Hayek, Friedrich A,1981,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ume 3
Huizinga, Johan,成窮譯,2013,《遊戲人:對文化中遊戲因素的研究》
Mauss, Marcel ,汪珍宜、何翠萍譯,1989,《禮物:舊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功能》
Ollman, Bertell,1976,Alienation: Marx’s Conception of Man in Capitalist Society.
Przeworski, Adam,1985, Marxism and Rational Choice, Politics and Society, 14(4): 379-409.
Rutger Bregman,唐澄暐譯,2021,《人慈》
Smith, Adam,蔣自強等譯,1997,《道德情操論》
Timm Beichelt,2022,Homo Emotiona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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