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九月:標記回憶的位置與意義|客座作家:楊翠) · 第二天

高光时刻

阿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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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高光时刻,并非荣耀,而是孤独。童年领奖,换来同学嫉妒;救人,反被仇视;救火,人情烧光。艺术展览带来掌声,却让朋友疏远。阳光打在脸上,台下却冷箭齐发。高光只是幻灯片,亮一瞬,暗更长。真正的高光,不是镁光灯,而是习惯孤独仍能往前走。
聚光灯一打,你不是明星,而是靶子。

所谓高光时刻,大概就是灯打到你脸上,大家望着你,仿佛你突然比隔壁班的明星还要重要。
我小学时常常莫名其妙被叫上台领奖,多半是绘画比赛。说真的,我根本不记得得过什么奖,只记得第二名的同学就坐我后面。那天她哭到眼睛红肿,同学安慰她,她却说不甘心全校第一名给了我。哎,又不是我抢来的,老师们投的票,怪我咩?后来再拿全国冠军,她没哭了,因为这道光已经离她很远。

有一次数学比赛也拿奖,上台时裤子拉链坏了。回家路上,别班同学走来搭讪:“我看到你上台哦!裤子拉链坏掉了是吗?” 我只好低头脸红。唉,拿奖靠努力,丢脸靠天意。

中学时,人就坏掉了。自从“丹麦事件”之后,我整个人对读书无心了。那次校园群殴,我一时正义感发作,手边捡起一个玻璃瓶一挥,大家吓到鸟兽散。我救下那位倒霉蛋,结果他反过来把我当仇人。可能是觉得丢脸吧,毕竟大家都叫我英雄,他成了故事里的弱者。英雄救美还能得老婆,英雄救男生换来一个仇敌,这就是现实。

说真的,这种事后来还常常发生。两个月前邻居家失火,我冲去帮忙,救火是救到了,人情却烧没了。大家突然都不大敢和你说话,好像欠了你什么。人类就是这样,救命之恩比杀父之仇还难报。

再讲下去,你就会发现所谓的高光时刻,常常比暗淡时刻还要寂寞。

1999年,结构性失业。出版社一间间倒,编辑换成挡门狗。你去投稿,人家不是看稿,是看你背景。那时候我山穷水尽,吃住靠父母,出门靠借钱。偶然遇到一个插画师,他直接劝我不要走那条死路,把我介绍去画画给画框店卖。对方要的是“快、便宜、现钱”。我翻开书架上的马蒂斯画册,快手快脚临摹几张交差,钱是拿到了,还顺手订几只画框,想说以后要画自己的画。

可是,自己的画怎么画?艺术学院出来一路都是画人家要的漫画插画,一旦要画“自己”,反而像无头苍蝇。
那时艺术圈有几条路:一种是传统南洋风格,市场稳但老气;一种是现代艺术,多半是海归名校派;最后是国家画廊在推的当代艺术,叙事性很强,得奖机会也多。偏偏我对那套叙事没兴趣,觉得不过是换个包装的时事漫画。于是我就厚脸皮模仿二十世纪的艺术家,写了一篇“宣言”,起了个名字——AAP。宣言这种东西就像结婚证书,一写就要负责一辈子。

头几年几乎没人鸟我,画到家里每个角落都塞满。父亲天天骂我去找份正经工作,女朋友薪水也养不起我,快要逃了。连那常让我欠账的镜框店老板也骂:“三十岁人咯,还靠家人撑!为咩咁丢架!” 我当场顶一句:“当阳光灿烂时,只照我一人而已。”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含义,只是冲口而出,免得他继续骂下去。讲完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好像中二病发作。

就在我快挂的时候,一对夫妻找上门。丈夫是律师,老婆以前炒股票,现在想开画廊。他们看着我的画,老婆眼睛发亮,说:“办个双人展吧!” 我硬生生顶回去:“我要个人展。”

画廊开在富人区,一个三层楼的 townhouse。开幕前夕,一个银行家就认购了大部分作品。我一再感谢,他却说:“别谢,你的作品值得。”
开幕当天,我人生第一次穿上西装,满心以为父母和女朋友会来。结果下大雨,他们都来不了。人倒是来了一堆,约莫两百多,媒体报道连副刊封面都给了我,电视台也破例上门采访。父母从此半信半疑,唯独婆婆死都不信:“画都卖完了?钱呢?” 我两星期后拿存折给她看,她只骂一句:“想死咯!骗人家的钱!”


两年后第二次个展,家人和女友终于出席了。婆婆却已痴呆,走不动了。我常常想,如果她能来,一定还会骂我:“死仔!又骗人家的钱!”


从此高光不散。艺术圈的好友,一个个像当年小学后座的第二名同学一样,渐渐离我而去;而那些曾经帮过我的人,也被我一一疏远。阳光灿烂时,我却分不到半点光亮给别人,心里有种幸存者的愧疚。

人都说“高光时刻”是荣耀,但我看那不过是幻灯片,打一瞬就过,留下一堆阴影。
真正的高光人生,不是灯光照你脸上,而是你习惯了孤独,还能咬牙往前走。

写完才发现,所谓高光,就是现代人的孤独求败。
高光就是让你骄傲的一刻,而骄傲的人当然没朋友。 聚光灯一打,你不是明星,而是靶子。
硬要装谦卑,只会更刺眼。
孤独?这是我们这种高光人士的随身配件。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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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零我是 阿零,做了三十年全职艺术家,近几年开始尝试用文字作为新的画布。 写作对我来说,是延伸,也是实验。 我写阶级、写文化、写迁徙,以及日常中看似荒谬的幽默。 最低的诚实,是别装作不懂。 在画布与文字之间,我寻找能留下来的那一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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