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天幕底下,山林替我拆解那些人工的熱鬧
如果隔夜身體還泡著酒精,來自自另一個國度、另一座城市的濃烈餘燼。而今朝沒有咖啡支撐(深夜的飛行回到國門,但還沒回家,行李沒卸、身體還沒回到家,匆匆趕往另一個臨時棲身之處),那麼早晨交換給我的,是一具遲遲沒有對焦的軀體。是殭屍,像剛從酒精裡撈出來的靈魂,一路在濕氣裡浮沉。腦袋像糨糊,腳步像棉花,整個人強忍著走在海裡,假裝走在陸地上、在陸地上清醒自持。
我終於抵達露營現場,中間省略極度不適:睡到自然(被吵)醒、採買上山食材、簡便的午餐,山路終於可以小睡一番,恢復著一路上的不安,強忍著合群的微笑,慈愛的、恩愛的、以及自愛的耐著日常的平淡。頭痛,枕骨輕輕拉著我,想要墮入前晚的黑暗裡,跳動,那不是誰的錯,我正在與我自己置氣、和解,時間很趕,趁人沒有發現,我要恢復成原樣。
陽光曬得眼皮發脹,氣溫逼得皮膚不斷反射出我的原型。我帶著什麼遲來的怒氣,一頭栽進搭帳流程,開始憤憤敲營釘,拉開天幕,像是對每個零件有仇一樣。手裡的每一根步驟,都像是要替我釘住某種飄移不定的思緒;每一條拉繩,像是對我擺爛的日常下達整肅命令,搭帳也是在替自己重組秩序,一次又一次鎖緊、拉直、擊落。
這些動作不需要思考,反而像是唯一能讓我確認依循的存在。
想到那日毫無節制的大太陽,我忽然覺得有些可惜,沒有多曬一點。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曝曬得夠久,曬得夠透,曬得連細胞都在燃燒,但現在回頭看,竟然覺得不夠。現在整週泡在海裡,身體在某種濕潤的節奏裡被擺動,浮與沉之間,竟遺失了那一點原始的乾燥感,泡到有點辨不清自己還剩下哪些邊界。
我當時應該讓自己再多曬一點,再讓那片烈陽延長一會兒,曬得我什麼都懶得想,只剩皮膚與鹽,脫水與蒸發。
瘋狂的,身體裡還沈浸在某種狂暴的節奏裡。
還殘留著某種瘋狂的音樂,一種被連續讚賞、過度飲酒、輪番喧囂催出來的餘波。來自還沒散場的電音派對,困在骨頭裡振動。今天,既然我被安排來到這裡,就是要讓大自然接手清理這一切。讓潮濕的風、炙熱的光、黏膩的草地把那些充滿人工氣味的狂喜洗掉。那些來自名利場的腎上腺素、來自勝利與歡慶的血清素,全都退散。我不想再被讚美餵養,也不想靠表現維生。這一天,我只想把自己交出去,像垃圾交給山林,像舊訊息交給刪除鍵。
我攤在露營椅上,身體終於被地心引力召喚回來。不讓自己擁有太多待辦事項,也不允許任何一個日常的角色此刻上身。在這片天幕底下,我練習鬆弛。天幕下的光線剛好,不刺眼也不黏膩。我隨手翻開一本露營前丟進包裡的書,書頁還帶著幾次被壓皺的摺痕,是那種隨時準備被打斷的閱讀。我讀到幾句關於節奏、空白與收斂的段落,講的是寫作,其實也是生活。我沒特別專注,只是讓那些句子跟山偶爾刮起的風一樣掠過腦子,沒有留下明確意義,卻讓身體某處瞬間鬆開了。那幾頁看完後,我整個人像氣泡浮出水面,再也不想努力什麼了。就這樣懶懶地滑著手機,讓眼睛轉移注意力,讓腦子徹底放空。
我反而更懶了,乾脆直接開始無腦地滑起手機,逃避著,反正我已經打算自己徹底順著心意走,不反抗、不建設、不打擾。
耳邊偶爾飄來幾句讚美,都是說我這次帳篷搭得又好、又穩、又壯觀,哪次不稱讚,我點點頭,也沒客氣,但那些話此刻像水珠滑過油布,沒有進入心裡。才怪,我還是很在意,最好整個營區都知道,這是我的作品:帳篷撐起來的瞬間,一如往常地穩固、對稱,甚至還有點過分地講究。旁人照例發出讚嘆,說我怎麼每次都能搭得這麼漂亮、這麼完整。這樣的讚美我早就聽習慣了,像是在等某個老梗出場的觀眾:果然又來了。可那聲壯觀對我來說,那一種預期之中必定獲得要成就。被貼上會表現的標籤,一旦搭不起來,才算失常。
內心其實更想從這些熟練裡偷懶,想哪一次帳篷歪一點也沒關係,想試著讓某個角落不夠完美,看看世界會不會就這麼垮下來。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偶爾失靈,仍然被原諒,甚至被理解,但只有我不放過自己。
我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對自己翻白眼。這種時候,最怕看到什麼別人的精彩人生或又有人拿到驚人了那類東西,偏偏演算法好像讀心,什麼都端上來。我明知道此刻最該做的是曬太陽、看雲、發呆,讓神經真正鬆弛,但還是忍不住刷新、點進去,然後陷入一種無聲的比較。哪怕是在海邊,哪怕帳篷穩固、天幕夠大,哪怕已經有人說過你真的很厲害,哪怕是我也覺得自己 真。的。很。厲。害,我還是會覺得還不夠,還差一點,還想被更多人看見。我知道這樣很蠢,但某種深埋的飢渴就是會在這種最應該自由的時候冒出頭,批判著自己,還是那個沒辦法完全安靜下來的人。
可偏偏,我正是腦袋風暴演出了這以上廢話文字的內心戲,就帶走了我的不安,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啊,那麼當我明日收帳返程的時候,就把這一部分自傲的自己,打包埋在這裡吧。
天色漸暗,手邊的動作漸漸靜了下來終於不像白天那麼喧嘩,帳篷周圍的聲音也從交談、碰撞、腳步聲,一點一點收斂成蟲鳴與遠方的波濤。洗完澡,夜不算深,我把燈輕輕轉熄,只讓天幕下的微光慢慢沉進藍灰色裡。手機滑到快要沒電,像是被誰判斷我該停手。螢幕暗掉那一刻,我愣了一下,竟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不用再演,不用再自我展示,不用再刷新別人的存在來勉強證明自己的還在。
那一瞬間,我好像真正坐下來了。比起躺在新玩具的充氣沙發椅,整個人終於落地的那種。肩膀稍微往後靠,身體的重量重新分配,繫著的一條打結的線終於重新書張開來,某種始終懸著的東西被擱下。
夜晚不像白天那麼好裝忙,沒有會議、沒有提醒、沒有表演,只剩下你和你的聲音。如果真的靜下來,會發現有些聲音比白天更大,那些平常在背景音裡被壓住的東西,這時候都會慢慢浮出來。風吹過帆布的聲音,被樹葉擦過的聲音,遠處有誰輕聲說話的尾音。耳朵變敏感,是此時我變得不再逃避這些空隙了。原來日常裡我那麼害怕空白,怕無聊,怕聽見自己。怕那些問句會出現:「你還在跑什麼?」「這些你真的喜歡嗎?」「你現在這樣,是不是其實有點累了?」
什麼天大地大的問題,什麼頓悟人生的時刻。都就是一種極細微的,像水壓一樣的提醒,一點一滴滲進來,把那些平常被蓋住的念頭慢慢翻面。帳篷裡那盞終於熄滅的燈,在睽違一週的出差後,期待著我再次陪伴著輕輕睡下,讓我忙碌的所有需求都已一一回覆、靜靜沉澱,剩下我自己了。而我面對一個太久沒見的自己,靜默到有點尷尬,但又不至於難堪,不知道該怎麼開場,卻又知道終究得聊一聊。
我沒有馬上給那些問題答案,也不急著迴避。只是坐在那裡,任由它們像潮水反覆地推過來、退下去。有些句子我甚至不敢在腦中講完整,講到一半就自動消音,像是潛意識裡有人說「夠了,知道就好。」但那也足夠了。那種半截的語言,殘缺的思緒,反而讓我確認自己的想法,與其靠著外界的刺激來做出反應得知我的喜好,我也需要練習內在的敏銳。像是一個人終於不再把自己當任務清單,不再急著被整理成可以展示的版本,而只是安靜地存在、無須解釋地存在。
我看向夜空,沒什麼星星,月亮也沒出來,但天還是寬,還是深。這種無聲的擁抱不需要太多情節,反而讓人有種奇異的鬆弛,是不是只有在夜裡這樣放下了所有角色的時刻,我才真正地變得比較像我。
我其實一直都是我。
並非現在才變得比較像,或夜晚才恢復原形,也不是逃出城市才脫掉面具。那些忙碌、展示、在意別人目光的時候,那些滑手機、接掌聲、懷疑自己的時候,也都是我。只是那個我裡面,有一部分比較會演出,一部分比較擅長被理解。還有一些部分比較沈默、比較埋藏,但從沒離開。
也許我在尋找什麼本來樣子的過程,而是漸漸學會不排斥那些不夠理想的自己。甚至,那些我以為是雜質的東西,其實正是我自己不可切割的一部分。清理掉後才會光亮,而是接納以後才會完整。
我把腳往椅子上一盤,抱著膝蓋,風從天幕側邊灌進來,剛好,這個姿勢,也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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