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镜观心
“纪委那边,希望你去谈一谈。”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开口了:“什么纪委?”
他不答。
“要谈什么?”
他依旧不答,只盯着烟头,像是在等它烧到某一刻。又过了一会,他把烟头掐进烟灰缸,说:“走吧,办公室一大早就被你搞得乌烟瘴气的。”
我们从侧门绕出去,穿过实验楼后面那条水泥砖路。天阴得厉害,风一阵紧似一阵,雨似乎慢慢停了下来。我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折伞。他从后门柜子拿了把老伞,伞骨有点歪,但撑开还能用。
路上他忽然问:“她怎么样了?”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他在说我女朋友。
“……挺好的吧,我……我最近没联系她。”我慌张地摆了摆折叠伞的魔术贴,不至于影响视线,“这段时间有点忙。”
他“嗯”了一声,没继续问。我不知道那声“嗯”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了,还是知道得太多了。
他又问:“你是哪年生的?”
“八九年。”我答。
他又“嗯”了一声,眼里掠过一点什么,说:“……八九年……”
我没接话。我们绕过小坡,到了后院平台。那里面朝海,用不锈钢栏杆围着,胸墙有个缺口通向台阶,那里是随意摆放的巨石做成的防波堤。风卷着潮气扑过来,我们各自撑着伞,站在旧水泥台阶上抽烟。
他停了一下,望向远处的跨海通道。“……八九年,我正好读大学。”
他没有看我,声音却随着海浪的间隙缓缓落下:“……就在我们学校。当时说要组织学生进京。我就是举旗的那一个。”
我转过头望着他。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像是站回了那个广场。
“那时候,觉得自己在历史里站着。”他说,“风特别大,旗子差点把我胳膊甩脱臼。”
我轻笑了一声:“你也举过旗?”
“举过。”他也笑了笑,“还举得很认真。那天晚上,我们从大连火车站出发,一节临时车厢,冷得厉害,车门也关不严。有人说铁路工会默许的,没人查票。”
“工会?……你们去了哪儿?”
“北京啊。”他说得很轻,“一到那儿,就有北大的学生举着牌子来接,说大连队被安排在广场西侧。那会儿全国各地都有人来,我们那片草坪边上是武汉的学生,一块搭帐篷,拿塑料布铺地,晚上就睡那上头。”
“那么多人,绝食吗?不吃饭吗?”
他顿了一下,扶了扶伞柄:“随身带的粮票完全没用上,有志愿者送盒饭,白菜豆腐。有人组织喊口号,有人发毛巾口罩,说防催泪瓦斯。白天广场热闹,晚上真冷,冷到牙打战。”
我终于意识到,他讲述的正是“六四事件”的前夕。
风忽地加大了些,我拉了拉伞,他转过身与风对立,继续说:
“我记得,有天临时广播台传来消息,说有哪个代表团准备和政府对话了。大家特别振奋,觉得这次真能成事。有人喊口号喊哭了,有人写诗,有人把写着‘自由’的纸条塞进自己衣服里,说要一辈子带着。”
我没忍住,“你当时……真的信了?”
他沉默了一下,点头:“信的。我才十八岁,第一次觉得人站出来,真的可以让国家动一动。”

“那后来呢?”
“后来北方局来了通知,说学校要我们撤。”他叹了一口气,“不愿走。可北京的学生一个一个来劝我们,说留在这儿的,得做好准备。我们这些边缘队伍,走得太晚了就麻烦。”
“怎么走的?”
“凌晨,悄悄收拾行李,绕过广场,从后门上了一辆货运车到了火车站……”他看我一眼,“我们走的时候没和任何人道别,静悄悄地。”
我脚边被一片水花打湿,他微微偏头避开了一波风。
“回来以后呢?”
“学校让我们签保证书,‘不再参与非法集会’。系里的领导一个一个谈话,说你们年轻,可以再闯一闯,但别走歪了。”
“你听了?……”
他没回答。
“……然后你就学乖了?”
他还是没有回答。
风灌进伞下,他又侧头避了避:“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配合。太聪明反而活得不长。”
“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我问。
他把快燃尽的烟往石缝随手一丢,火星溅落进浪中。
“我现在想的是,不该替别人想太多。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两人站在伞下,望着无边的灰海和翻涌的浪声。
“还有后来那?”我问。
“后来?”他顿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声音轻到几乎被雨声盖住,“后来有人想闹大点。”
我转头看他。他低头拨了拨脚边的石子,“他们说,要成立自己的临时政府。搞了个名字,还画了国徽,写了宪法,自己选了领导人。连国歌都谱了曲,说要‘正本清源’。”
我忍不住问:“真的假的?”
“真的。”他说,“那时候你不知道,年轻人疯起来,真是连天都敢掀。他们还真跟部队那边有了联系,说是有个谁的亲戚在驻京某部,愿意支持一部分‘行动’。”
我吸了口烟,没说话。
“当然,后来才知道,那边根本没当回事,还上报了。你以为书信能逃过审查?他们写的那些‘公函’,连封口都贴不牢。所有人,全被带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人来的,穿着便衣,说是‘协助调查’,然后再没回来。”
他把伞转了转,手指上的烟灰飘落海面,“他们其实都还不到二十岁,一个个自封部长、委员长,坐在草地上开会,喊口号,还真觉得自己能当一国之主。”
我小声说:“祸从口出。”
他望着灰蒙蒙的海,“我胆子也比较小,一个江苏农村出来的学生,能有什么作为?”
我低下头,把烟头按进岩缝。
雨滴打在伞边,沿着布面滑落,仿佛时间也随着那些水珠滴滴落下,不再回头。
他拍了拍我肩膀,声音很轻:“别让我为难。”
他回头往楼里走,身影在灰白的风里看不出方向。我站在海边,又续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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