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4｜我的創傷叫「上台」，但我到現在還沒讓它贏過我

我一直覺得自己身體裡住著兩個版本的我。

台下的我，就是那種隨便講、隨便聊都很輕鬆的人。
談不上什麼幽默天份，但至少不會語塞，能在餐桌上說得比簡報還順。

台上版的我，則是ㄘㄨㄚˋ到連呼吸都要重開機，
像被一鍵關閉語音功能，
整個人呈現「語言休眠模式」。

我只要一走上台，
身體就會發出一句共同的心聲：「妳自己看著辦，我們不參與。」
手開始微微抗議、腳自動失去骨頭、胃開始往內捲成一朵水母。
整個人像一顆抖到隨時會破掉的生雞蛋——外表完整，內在全是液體。

我第一次站上台時，不是緊張，是大腦直接搬家離職。

六年級那次辯論課，
明明前一秒在腦子裏想得頭頭是道，
一走上台，嘴巴只剩兩行破碎的咒語：
「你…你…你…」
「我…我…我…」

老師叫我下台時，我覺得自己不是下台，
是語言突然放我一個人面對全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沉默也會受傷。

後來，看到妹妹在朝會被隨機點到上台演講，
我更確定——有些人體質真的「不支援公開說話」。
看到妹妹站在台上發抖，我在台下心臟整個揪成一團。
只覺得學校好殘忍——
明明是只能跑 Win7 的 CPU，卻硬要它上台跑 Win11。
還沒當機就已經算很努力了。

那一刻我也懂了：
有些人一站上台就像插電一樣，氣場滿格、侃侃而談，像主播轉世。
而有些人，比如我、比如妹妹——離開座位三步後，語言就自動降成 240p。

我們不是沒內容、不是沒準備、不是沒勇氣。
我們只是——天性「不支援公開說話」這個功能。

台下可以紙上談兵、洞察人生、語速破表。
台上就會瞬間變成「語言服務暫停」。

那不是錯誤，那只是體質。

我以為在長大後，自己會變勇敢，
結果站上台才明白——自己只是變老，沒變強。

大學報告、研究所簡報，我每次都準備得像要去參加國際峰會。
簡報前我獨自在房間彩排十幾、二十幾次，語氣流暢、邏輯無懈可擊，
但這些彩排卻像是另一場平行時空的故事。

只要一上台——
大腦：掰～今天不加班。
身體：掰掰～這不是我們的工作。
靈魂：我先走了，妳自己撐一下。

最經典的名場面是研討會那次，
提問者皺著眉，不悅的說：「妳剛才已經講過了。」

那瞬間，就像直接進了零下30度的冰箱，瞬間凍結。
我真的感覺到靈魂連鞋子都沒穿，就逃出大門去了，
只剩我的軀殼在那裡硬撐。
那不是尷尬，是童年陰影的續集。

當然，你問我再大點總是會克服了吧？
並沒有！

最荒謬的，是回母校演講：我靠咳嗽撐完了 90 分鐘。

老師要我回校和學弟妹分享創業辛酸，
我那個「明明很害怕但又很愛逞強」的個性一秒答應。

PPT 做得像要去博物館投件，影片處理得像要辦學生影展。
結果演講當天我感冒咳不停。

而我竟然——開心極了。

因為這代表：講不好不是我的錯，是病毒的問題。
那場 90 分鐘的演講，我大概咳了 50 分鐘。
咳到全場以為我要升天，
咳到連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

就在咳到人生跑馬燈都出現時，我突然明白：
我不是不能講話，
我只是怕在大家面前變回那個被叫下台的小孩。

現在的我，依然害怕上台，
去上主持人課、上簡報課、上說話課、
逼自己一次又一次站上台、
一次語塞、
一次想逃，
一次大腦休眠，
一次靈魂請假——
但，我都沒有轉身走掉。

現在我用 Podcast 練習，
那裡沒有聚光燈，也沒有上百雙眼睛，
只有我和我那顆很容易當機的語言系統。

我還是會緊張。
還是會語塞。
還是會當機。

現在的我，正在做世界上最溫柔的反抗：讓自己的聲音，慢慢站到自己這邊。
我可能永遠無法成為那種一上台就風生水起的人，
但我能做到一件更勇敢的事：不逃。

我不逃——
因為那是給當年被趕下台的她，最好的道別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