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孝,而是我不再願意做那個文化的犧牲品

Anne
·
·
IPFS
·

在東亞家庭的照顧場景裡,有個結構性問題常常被忽略:我們以為自己只是在「照顧一個年邁的親人」,但實際上,很多時候我們是在對抗整個文化遺留下來的控制系統。這不只是親情問題,而是制度與價值觀的問題。我現在五十歲了,終於理解,為什麼我會這麼痛苦,會這麼生氣——因為我不是只是在對抗我媽,而是在對抗一整套根深蒂固的文化。

傳統的「孝順」:只是披著道德外衣的犧牲命令

從小,我們被灌輸「孝順」的重要,但什麼是孝順?是事事聽話?是永遠要「為父母犧牲」?當父母老去,身體機能退化,他們不願接受照顧、不願面對現實、不願放手控制權,然後將照顧責任無限延伸到子女身上——這是孝順嗎?不,這是讓我們當一輩子的救火隊。

我媽就是這樣。她從年輕就是個控制慾極強的人,小學老師出身,職業與個性雙重強化了她「什麼事都要照我的意思來」的習慣。她不信任任何安排,哪怕我們幫她找外勞、找機構、安排課程與陪伴,一切都只要依照她的標準才能成立——而這個標準永遠沒有滿足的一天。這不是照顧,這是被綁架。

所謂的照顧:其實是文化強加的角色扮演

我們試著建立一套系統,希望她能被穩定照顧,不必再臨時打電話、不必突如其來回家處理緊急狀況。但每次我們試圖理性安排,她就以「你們在管我」「我不要這樣」回應。然後一旦出事,就又打電話來,期待我們立刻趕回去善後。

這根本不是合作,而是情緒勒索。而那被貼上的「孝順」標籤,不過就是文化給我們的一張不能撕下的罰單。我終於明白,傳統所謂的孝順,不是陪伴、不是理解、不是創造穩定的照顧環境,而是「在危機時刻出現、無條件承擔」,彷彿只有這樣才叫有愛。

對母親的理解,無法等於無條件的配合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難受、她的失控。當一個人年老、身體衰退,的確會想抓住自己僅剩的掌控感,哪怕只是拒絕別人幫她洗澡、堅持某個不合理的作息。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能同理,不代表我能承擔。我能夠明白她的情緒,但我已經無法再配合那些不合理的行為。

當她拒絕所有安排、否定我們所有的心力,只期待我們在「她定義的緊急時刻」出現,那其實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而是她無法放下對控制權的執著。

存在主義的眼光:誰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沙特說:「人是被判處自由的。」自由的代價是要承擔選擇的後果。我媽選擇不接受系統性的照顧、不願放棄控制,那麼,她就必須為這樣的選擇承擔不穩定的後果。我們也是一樣,我選擇不再承擔那個「救火隊」的角色,我選擇活出我自己的生活——這不是逃避,而是對自己人生負責。

尼采早就說過:所謂的道德,是統治階級用來奴役人的工具。在這個語境下,「孝順」何嘗不是?它根本不是什麼自願的道德選擇,而是文化加諸在子女身上的一種控制手段。

不只是我媽,而是整個文化養成了這樣的場景

你以為我在講的是我媽一個人嗎?不是。這個照顧悲劇在東亞社會裡天天上演。傳統家庭價值觀裡,「女主內」本身就意味著女人必須擁有高度的控制能力,管所有家務、管小孩功課、管丈夫生活、管老人醫藥。這一切塑造出一種「掌控才是愛」的錯覺,而我們的母親、外婆,就是在這樣的文化裡長大的。

當她們年老、身體漸漸不堪負荷,卻仍然無法放手控制,便會轉向以情緒與指責維繫權力。於是,我們這一代就卡在兩難裡:不照顧是不孝,照顧又變成一種消耗自己人生的悲劇。

我不再當那個文化的犧牲者

我五十歲了。我的人生不應該被這種扭曲的「孝順」綁架。我可以選擇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可以選擇有界線地處理家人關係。我做到了我該做的:幫她安排照顧、設計系統、提供選擇。她拒絕,那是她的選擇,她也該為此負責。

我不恨她,但我不再配合她對控制的執著。我終於看清楚,讓我最痛苦的,不只是照顧的疲憊,而是那來自整個文化的壓力。我在對抗的,是一個強迫女性犧牲自我、迫使子女服從控制的傳統價值體系。

這一刻起,我拒絕再被拖進那個無止境的深淵。我選擇自由、理性、與清楚界線的愛。

Made by Bing
CC BY-NC-ND 4.0 授权
已推荐到频道:性别/爱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