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三集:母親的沉默,就是一種書寫。
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裡唯一的一把熱水瓶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因為饑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鑽進草垛,一天沒敢出來。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從草垛裡鑽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歎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隨著母親去集體的地裡撿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撿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個耳光。她搖晃著身體跌倒在地。看守人沒收了我們撿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讓我終生難忘。多年之後,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地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一個人。”
我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個中秋節的中午,我們家難得地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端起半碗紅薯乾打發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乾,你們的心是怎麼長的?”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乾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斥了我,然後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老人碗裡。
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地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算完錢我就去了學校。當我放學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並沒有罵我,只是輕輕地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
■ 最早的記憶,是最原始的信任
莫言說他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幼年時提著家裡唯一的熱水瓶去裝開水,因為飢餓與無力將瓶子摔破,嚇得躲進草垛一天。他沒有說母親為什麼讓這麼小的孩子做這麼危險得事,也沒有對那個情境表示不滿。他記得的,是母親撫摸他的頭時那聲長長的嘆息。
在現代的環境裡,這段回憶令我心驚,身為一個母親,我忍不住想問:這是什麼樣的成長條件?這樣的任務對一個小孩子,是否過於殘酷了?母親真的不怕他受傷嗎?
但是莫言的處理方式不同。他沒有為自己辯護,也沒有替母親解釋,他只是誠實的回憶,然後讓那個「嘆息」成為情感的落點。這聲嘆息,包含對孩子的心疼、對生活無能為力的認命、對生命殘酷的無言共識。
那是一個時代的剪影,在那樣的時代裡,貧窮、飢餓、勞動、恐懼、甚至責罰與忍耐,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失當的選擇。
莫言沒有用文字控訴苦難,並不是因為他「偉大」或是「寬容」。他將這段經驗保留下來、寫下來、讓後人理解它的複雜性,讓那一聲嘆息成為人性的證據而不是歷史的灰塵、讓那一段不被寬容的童年在文學裡被昇華。
『苦難的昇華,並不等於它不是苦難,但文學的力量,讓我們可以在痛苦中說出愛、在矛盾中留下理解。』
■ 母親不懂心理學,但她知道如何讓孩子活下去
莫言寫下記憶中最痛苦的一幕,母親在撿麥穗時被看守人掌摑,跌坐在地、嘴角流血。那一個事件的羞辱與絕望,如印記般刻進一個小孩的心底。他不是冷眼旁觀,他在現場,他目睹一位母親倒下,而他是無力保護母親的恥辱見證,那是比死亡更難承受、知道自己無力抵抗的羞辱。
多年之後,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地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一個人。”
母親拉住他,不是跟他說原諒,也不是僵化教條式的說教「你不能打人」、「報復沒有意義」。她說:「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一個人」。她承認那段傷害發生過,但也承認時間會將人改變,她用一句話把時間打開,讓他看到一個事實:時間改變了人,而你,不需要再困在過去的角色裡。讓「過去的事件」不再佔據「現在的情感」。
莫言衝上去,是為了「討回童年的正義」,但母親知道,真正的愛,不是一起加害,而是一起停手。這一停,才讓兒子從不斷重複的憤怒中抽離出來,母親的話就是一個心理的容器,把兒子快要爆炸的情緒承接下來,轉化為一種理解與放下。
『她不是寬恕暴力,她是讓兒子看見:仇恨不是你現在必須背負的東西,你可以放下』。
■ 母親不寫詩,也不寫書,但她用活著寫了一本倫理之書
這些故事看似零碎,其實是一部母親傳記。她不講大道理,也不曾教育小孩什麼是尊嚴與誠實,但她一生的舉止,就是最清楚的答案。
她的沉默是一種語言;她的行動是一種書寫;她不識字,沒有上過學,卻用身體為兒子寫出一部倫理之書。
讀到這裡,我曾一度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她用堅定的態度為我解開困惑、用眼神教我忍耐的模樣,但我必須誠實的承認,這些都不是事實。
現實中我的母親長期困在自己的痛苦中,也沒能像莫言的母親那樣在我們心中播下倫理的種子。但正因為如此,我更明白,那些在困境中仍能選擇溫柔與堅定的母親是多麼珍貴;而那些未曾給予的空白,今後也會在我的寫作與尋找中,繼續追問與回望。
有人活著,是為了留下作品;有人活著,本身就是作品。
我有幸能讀見這樣的作品,才明白什麼叫寫作其實是母親的延續。
《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四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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