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制造非自愿独身者

醒前消息 Le Rêve Luc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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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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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自愿独身者”(incel)正变得越来越多,且多见于做题家群体,为什么会这样?

内容警告:本文含有大量顺性别异性恋内容。

最近几年,“非自愿独身者”(Involuntary celibate,简称 incel,下文也将使用简称)这个舶来词频繁见诸简中网络舆论场,用来指代既厌女又渴女,且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单身男性[1],含义比较接近的本土词汇是古早网络用语“屌丝”“死肥宅”,或历史更悠久的词“光棍”。关于 incel 这个标签,有人认为它精准描述了当前一个值得警惕的活跃危险群体[2],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污名化和歧视。

本文不打算深入辨析这个概念本身,而是想要聚焦于争论各方都默认或忽略的一件事,就是 incel 正变得越来越多——如果取其本义“想脱单却难以脱单的男性”的话就更多了。更进一步说,incel 也并非均匀分布在男性中,而是多见于做题家群体,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首先,能让“男性难以脱单”这种情况大规模成立的根本背景,是中国的男女性别比失衡,也就是经典的“男比女多三千万”。这一块想必读者都很熟悉,但为了论述的完整性,还是要复习一下。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0 年中国儿童人口状况:事实与数据》,中国的新生儿性别比如图所示,从 1982 年以来就长期高于正常值,在本世纪头 10 年达到巅峰。

来源:《2020 年中国儿童人口状况:事实与数据》

稍有概率论常识的人都知道,每次怀胎生育可以大致看作独立事件,即使采取“直到生出男孩为止”的生育策略,也不会让新生儿性别比失衡,因此所谓的失衡一定是人为干预,不管是鉴定胎儿性别后选择性堕胎,还是中国传统艺能杀女婴。如果将新生儿性别比和严格实施一孩计划生育政策的时间(1991 年—2010 年)进行交叉对比,结果就更有趣了——正是在这段时间出现了最高性别比。这意味着,90 后和 00 后,哪怕同龄男女之间实现极其理想的一一配对,也会有百分之十几的男性必然单身[3]。

说完大背景,现在可以聚焦到做题家这个特定身份群体了。为什么做题家更容易成为 incel?表层的原因是,现在的大多数中学,尤其是县城的中学,依然一切为应试教育而服务[4],在男女学生管理上搞简单粗暴的性别隔离和禁欲教育,也就是传统的“男女大防”,力图将对做题应试(说得好听一些叫“学习”)的干扰降到最低。这不是说学校用一堵墙强行把男女学生隔离开,而是通过各种手段,包括严打“早恋”,让男女学生的交流只围绕着“学习”这个功能展开。这就导致到了非“学习”场合,往往是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原本应该学习如何与异性建立健康关系的过程缺席了——既然缺乏交流,又何谈相互理解?

再深入一些,就是在中国传统的教育模式中,男性往往被当成“工具人”来培养,所谓“穷养儿富养女”,从家庭到学校都是如此。这造成的结果是,虽然男女学生在学校同样被规训成做题家,但是这种规训在男生身上更见成效。

做题家受到的规训可以归结为两点,一个是做题思维定势,也就是在一场场规则明确(题做对就能得分,做对越多分数越高)、边界清晰(考试有出题范围)、有标准答案的应试竞赛里,只要通过持续地加码投入时间和精力(也就是“内卷”),就能超越竞争对手(“提高一分,干掉千人”),获得可预测的高分回报;另一个是极端的延迟满足,为了让做题家能在残酷的应试竞争中极限抗压,家校联手灌了一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迷魂汤,上学期间在“学习”上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以后享福,也就是传统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及经典的“考上大学就轻松了”。

然而,一旦离开学校到社会上(上大学也算进入半个社会),做题家就会发现社会的真实样貌和当初被灌输忽悠的那一套东西完全是两样,再加上男性一般比较容易认死理,不像女性那样灵活变通,这就使得男做题家在面对这种情境转换带来的冲击时更加无所适从。具体到亲密关系领域,它并不是做题家过去熟悉的应试竞赛模式,不存在标准答案,更不存在可供刷的题[5]。就比如这几年流行的“情绪价值”“性张力”等说法,关于究竟怎样做才算有情绪价值和性张力可谓众说纷纭,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做题家跟它们相距甚远,用一个“学习”上的术语来说就是“严重偏科”。

可是,如果转换到做题家的视角,就会发现他们也有理由感到委屈和愤怒,因为他们明明严格遵守了从小就被家庭学校社会设定的游戏规则,一路打怪升级拼杀到关底,结果却没有兑换到通关奖励。如果哪个游戏敢这么设计,一定会被玩家骂得狗血淋头,但很不幸这里是毫无平衡性、数值策划严重失职还没有反馈渠道的《地球 OL》,于是曾经能在应试竞赛大显身手的做题家如今却在恋爱问题上变成了小白,若不能实现这个艰难的转职,那不出意外就会变成 incel。


如果本文只论述到这里,那无非还是在已有一二十年历史的“高分低能”批判框架里打转转,甚至也没必要特意写一篇文章出来复读,因此这里必须提出一个尖锐问题:如果性别比没有失衡,中学没有采取性别隔离和禁欲教育,甚至也不再搞应试教育,而是全面对标欧美的“素质教育”和“快乐教育”[6],那么 incel 现象就能消除吗?答案当然是不能,毕竟 incel 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从那边舶来的(笑)。这就意味着 incel 问题的根源并不在做题家本身,那是在哪?

不兜圈子了,简单来说,在于当下的年轻(90 后和 00 后,或者用欧美术语来说是“Z 世代”)男性和女性的三观差异越来越大。这种差异已经大到不需要强制规定性别隔离(如激进女权主张的那样)也能够自发形成的程度,如互联网上大大小小的兴趣圈子中,有一些兴趣圈会被公认为是男性(如军迷)或女性(如耽美)专属/主导的兴趣圈。

当然有人会说这个例子的说服力太差,更直接的例子也有,就是最近几年,任何一起引爆舆论的社会热点事件,不管性别是否是这个事件的关键因素,都会有大量网民从性别角度相互攻讦,也就是经常上网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似乎愈演愈烈的“性别对立”。至于中国的年轻男女究竟对立到何种程度,我没有找到直接的研究,不过可以通过一个间接数据来推断这件事:

来源:https://www.ft.com/content/29fd9b5c-2f35-41bf-9d4c-994db4e12998

这是用韩国、美国、德国、英国的年轻男女(18-29 岁)的意识形态差异随时间变迁的调查数据绘制的图表。不用管它如何定义“自由派”和“保守派”,单看图表本身,就能发现在这几个国家都出现了 Z 世代男女意识形态差异比上一代人显著增加的现象,尤其是和中国社会环境颇为相似的韩国。因此有理由推断,如果在中国也做这样的调查,结果很可能八九不离十。这种情况下,要求两个三观平均差异很大的一般男性和一般女性,不但要能玩到一起去,还要建立亲密关系,若非双方都做出相向而行的努力,那就很可能会鸡同鸭讲。

既然提出了这点,那么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异”。一种常见的说法是,这是因为女性反抗父权争取权利的意识更加觉醒,与此同时男性思想却在原地踏步,又因女性的觉醒而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和“迫害”,于是走向了保守。进一步得出,整件事的出路在于男性要实现现代化,还有人特意做了一个对比图表来说明:

另一种常见的说法是,网络平台的算法偏向于推荐极端内容,大量年轻男性在算法的引导下陷入男权大 V 打造的信息茧房,最终变得越来越极端。

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我认为都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前者解释不了为什么曾经落地的进步举措现在变得人人喊打,至于后者,网络只能放大已有的情绪,但不能生造出不存在的东西。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狠狠刺痛进步派的玻璃心,但我还是要说:主要原因是,最近一二十年流行的文化进步思想(包括但不限于女权、LGBTQ、环保、多元化等)并没有真正落地生根,而多是作为城市中产阶级俊男靓女们的时尚单品存在。在经济上行时期,商家发现打着进步旗号的营销更能吸引这些消费能力强的群体,而这群消费者也乐于借助消费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于是文化进步思想就借着消费主义的东风,获得了看似强大的影响力,最终形成了一个虚假繁荣的“进步泡沫”。它蒙蔽了进步派的双眼,导致进步派产生了全社会都在进步的幻觉。

很可惜,泡沫终究要破裂。到了经济下行时期,城市中产已经撑不起原来的消费市场,整个社会都在消费降级,商家为了活下去,纷纷积极开拓“下沉市场”,也就是被俊男靓女所鄙视的落后的小镇农村群体,但商家可不会管这么多,于是这导致俊男靓女在商家那里失去话语权,曾经潮流的文化进步思想被商家弃之如敝屣,取而代之的是更迎合下沉市场的,乃至是土味审丑的营销。


看到这是不是特别想骂一句“唉,资本”?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经济下行不仅刺破了进步泡沫,还让曾经被经济高速增长掩盖的矛盾纷纷暴露出来。具体到本文探讨的性别对立话题,就是曾经被掩盖的两性关系中的不平等爆雷了,这里可以再次使用过往文章中的“半截现代化”框架进行分析。

传统的两性关系虽然毫无疑问是父权制产物,但是它有一套自洽的权责对等逻辑:男性的身份是供养者,承担家庭的经济和安全责任,与此对等的权利是一家之主的支配权;女性的身份是照料者,承担生育、家务、情绪安抚等责任,与此对等的权利是获得长期经济和安全保障。进入现代后,男尊女卑的传统性别身份受到冲击,男女平等的新思想深入人心,女性获得了大量平等权利,可以独立从事经济活动养活自己,不再需要人身依附男性,而男性原本对女性的支配权则被定义为父权压迫,受到全面批判。

然而,男女在权利平等的同时,责任却没有被同时解除。正如上文所说,男性往往被当成工具人,在两性关系中依然被期望承担经济供养的责任,如果在日常开销中要求和女性 AA,则轻易就会被贴上“小气”“抠搜”等标签。除此之外,还要时常在女性面前扮演保护者,被要求有担当、坚强、遇事迎难而上、多出力、多干活。可笑的是,上面那张“有毒的男性气质”图里赫然写着“有泪不轻弹”“流血不流泪”“坚硬”“隐忍”,等于是要男性又得承担责任又不落好名声。

这种男性权利和责任的不对等毫无疑问埋下了隐患,但在经济上行时期,因为工作稳定、收入上涨、未来可期,男性尚且可以接受延续传统性别责任的两性关系要求。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经济危机一来,男性发现自己这个“工具人”身份不仅当得更累了,而且随时可能会被“优化”(不管是被资方“优化”还是被女方“优化”)。这种情况下,一些女权分子还像以前一样按着每个男性的头,要求为他本人甚至都没享受过的“父权红利”忏悔,承认男性的“原罪”,当然就使得原有的隐患彻底爆雷,不公平感、被剥夺感、生存焦虑,再加上对中产精英的怨恨,统统化为一股无名之火,在互联网上以“性别战争”的形态爆发。

电影《好东西》截图,据说是意在讽刺“女权表演艺术家”

那么这和做题家里 incel 高发有什么关系?最近有个流行词叫“时代黑利”,如果从上文一路看过来就会发现,当下的做题家可以说是吃尽了时代黑利:出生时性别比严重失衡,上学时被家庭学校社会许诺“努力就有回报”,硬吃了 12 年的苦,进入社会后不仅遇上经济下行就业困难,在两性关系上也处于鄙视链底端,似乎能被任何群体压一头,属于当前幻灭最严重的人[7]。这种情况下,做题家里大量出现 incel,可以说毫不意外。

至此本文就结束了,当然在写完这些后我已经做好了被开除女权进步籍发放男权老保籍的准备,只不过转换角度看问题往往很有必要。如果进步派打定主意要把 incel 都打成道德败坏的男权老保,这样做当然可以,可是除了制造大量敌人外又有什么用呢?


注:

[1] incel 还有一个对应概念是“femcel”,即女性非自愿独身者。
[2] 在铁链女事件曝光后,其始作俑者董志民被部分男性追捧为“董圣”,或可称之为中国的“艾略特·罗杰时刻”。
[3] 顺便一提,天价彩礼也可以看作是这个畸形婚配市场“供不应求”“物以稀为贵”的标志。
[4] 这可以说是家长、学校和社会的合谋:家长需要自己的孩子“成才”,学校需要学生的升学率来完成考核目标,社会将应试升学打造成底层的唯一阶级流动途径(虽然现在显得说服力可疑)。
[5] 并非真没人研究过相关攻略,不然哪来那么多卖课和付费咨询的情感博主。
[6] 实际上这两个词都是国人为批判应试教育而自造的概念。
[7] 走应试升学路径依然能出现成功者,但这些人往往本身就不是寒门出身,更不会被称为做题家,而是“学神”“大佬”。


作者:ConsLibSoc

本文得到了 Gemini 的协助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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