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民间档案馆创办人Ian Johnson
历史需要传承,透过不断地回忆、述说和保存,人们才能藉由过去经验,看清当下。中国民间档案馆(China Unofficial Archives)就是为此而成立,网首页大大地写着:「我们致力于收集、保存和传播被审查、被压制的中国民间历史。」
中国民间档案馆成立于2023年末,成立契机来自于创办人张彦(Ian Johnson)同年出版的着作《星火:中国地下历史学家与他们的未来之战》(以下简称《星火》)(Sparks: China's Underground Historians and their Battle for the Future),此书讲述记者江雪、纪录片导演艾晓明和胡杰等「中国民间历史学家」,挖掘且捍卫挑战官方叙事的民间历史材料。
不过这些档案散乱,多数人,尤其是中国人,很难接触到这些重要史料,这让张彦有了建立网站的想法。为了让被更多人认识到中国民间档案馆,并且使用网站上的资源,在2025年初,中国民间档案馆网站完成优化,并开始经营电子报和社交媒体。
张彦认为,中国是全球「如何面对过去」对话的一部分,台湾也在其中,因此中国民间档案馆对台湾的意义不言而喻。
张彦是关注中国的知名记者,前后待在中国20多年,曾在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The Baltimore Sun)、《华尔街日报》(WSJ)和《纽约时报》(NYT)任职。

田间(以下简称田):为什么会成立中国民间档案馆?
张彦(以下简称张):大约5年前,我为正在撰写的书做演讲,这本书就是《星火:中国地下历史学家与他们的未来之战》,听众会问我,可以在哪里找到这些出版品和电影?其中一部分可以在网路上找到,但它们很分散,且缺乏专业整理,无法被搜寻也没有标签分类,所以很不容易找到或归纳成有系统的资料库,并且大多数只能在大型研究图书馆找到。对大多数人,尤其是中国人来说,是很难接触到这些资料的。
一开始,我很天真地以为,把这些文章、书籍和电影放到网站上很容易,但当真正开始建立网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计画的复杂性!我发现资料实在太多了,会需要有搜寻功能,才能方便使用者依照时代、主题、内容形式和创作者来搜寻。我也注意到其中有许多缺漏,像是缺乏少数民族和更多当代议题的资料。
因此,我在2023年正式成立这个资料库,并将其设为非营利组织。我们随后获得资助,能够建立网站,并聘请人员进行管理、策划。我无偿参与计画,作为回馈我书中所写的那些人物,写了几十年关于中国的文章,我希望实际做些什么,来让中国人的声音被听到。我们还有一个公益董事会。其他人员则都是有给付薪资的。
田:中国民间档案馆的档案资料主要有哪些?
张:我们一开始先聚焦在20世纪的重大危机,反右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以及天安门事件。我们与研究这些领域的专家学者交流,借此了解关于这些主题的经典书籍、杂志和电影。随后我们的视野扩展到21世纪,特别是维权运动、新冠疫情的社会回应,以及白纸运动。
我们的目标是让人能取得那些绝版或无法找到的作品。我们不会上传还可以购买的作品,举例来说,我们收录杨继绳谈论大饥荒的经典著作《墓碑》,因为这本书的英文版还在市面贩售,中文版已经绝版,所以网站只有提供中文PDF版本,因为我们不想影响杨先生从他的作品中获取版税的权利。
对我来说,作为一位自由撰稿者,这一向是我所能理解的事情:人们应该能够从自己的作品获得收入。我们所刊出的绝版书籍和禁书,大多数都来自已不存在的出版社;我们也会刊登一些重要文章和部落格文章,尤其是那些被禁的内容;我们还收藏数百本地下刊物,像是《记忆》。
田:可以简单介绍团队的工作流程吗?
张:我们每周会进行一次电话会议,讨论下周的工作重点。我们使用Google Workspace工作、写稿,再放到共用资料夹中,指派交给特定编辑负责,英文内容由我负责审阅,我通常会尽快确认,但有时(就像现在!)会有积稿。一切准备好后,我们会将内容上传到网站,大约每天更新一个新的项目 ,一个新项目指的是一本书、一篇文章或是一部电影,附上中英双语介绍。

田:中国民间档案馆网站最近推出哪些新的功能?
张:我们在2月进行网站升级,将平台迁移到Omeka S,这是一个开源资料库软体,经常被大学用来展示书籍馆藏或艺术展览。 Omeka S的优势在于它拥有地图功能,这增加了网站互动性,使用者可以放大查看中国不同地区,我们分别收录哪些作品。接着点击连结,就能进入与该地区相关的书籍或电影页面。也让人们看见中国的反历史,并不是北京或其他几个大城市的少数知识分子的事情。相反地,这是一场全国性的运动,全国各地的纪念空间、作家、导演、电影和书籍都参与其中。
我们新增一个「创作者」资料库来强调这些人。在旧网站上,你点击创作者或导演的名字,萤幕上会出现一个气泡视窗,呈现创作者简介。但现在,它会打开一个新页面,包含创作者照片、更详细的传记,以及他的作品清单。我们认为,这是一个独一无二,关于中国独立思想家的资料库,我们希望,它能让人看见这场反历史运动的广度和深度。
第3个新功能是新增电子报。我们希望透过电子报向读者展示:资料库中的书籍、杂志与电影如何与当今的议题对话,这些过去勇敢的作家、导演,至今仍对年轻人有所启发与价值。电子报可以透过Substack免费订阅,或直接在我们的网站上阅读。因为我们是非营利组织,欢迎任何形式的捐款,但所有内容都是免费订阅。
目前我们正在修复一些错误,也会进一步加入资料视觉化功能。我们的目标始终如一:吸引更多人进到这个资料库。
田:能否进一步说明接下来会如何应用资料视觉化等新的功能?
张:我认为档案库就像一座公共图书馆,里面有许多珍贵的藏书资料,但如果人们不知道图书馆的存在,就不会走进来。图书馆举办读书会、工作坊,甚至是比较轻松的时装秀或鸡尾酒派对,来吸引读者。我们不会举办时装秀或派对,但我们已经开始发送电子报,让更多人了解我们在做的事,资料视觉化则是另一种方式。
目前,我们有基本的地图功能,但在未来,我们可以做更复杂的事情,举例来说,用资料视觉化来说故事,我们可以从一位人物开始,描述他的一生,接着当你向下滑动时,可以看到地图、照片、书籍,以及与这个人有关或受到他影响的其他人物的连结,引导使用者探索其他地区和更多出版品。这项功能目前已被《纽约时报》等一些大型新闻媒体机构采用,不过随着软体成本的降低,我们也有机会做到这件事。这些数位内容也可以做成PDF小册子,提供给使用者免费下载,这亦有助于推广这些内容。我们预计在秋天推出这个新功能,正准备开始着手开发。
田:您觉得一个「好的档案库」应该做到什么?
张:像我们这样的计画本质上是无限延伸的,但我们最重要的目标,是让它成为一个实用的研究工具。我们希望尽可能具备包容性,所以也正在补上一些被忽略的领域,像是香港地区或一些近期事件。
没有任何图书馆能收录所有资料,但我们希望能有足够的内容,让人们能从这里开始进行他们的研究。
田:您们也开始积极经营社交平台,这是为了与更多人,特别是未经历⽂⾰、六四运动等历史的年轻人对话吗?
张:这正是我们的目标——让人们了解我们拥有什么,并且鼓励他们经常造访网站。我们每隔几天就会更新内容,并放在首页「最新馆藏」栏位,我们也有电子报,甚至出版过一本实体书,是向承鉴的自传《炼狱归魂:大饥荒年代「星火」案幸存者的回忆》。
田:中国⺠间档案馆成立是希望让「中国⼈说中国的故事」,很好奇中国年轻⼈在其中的⾓⾊?
张:除了我之外(我不是中国人,也不年轻!),其他所有员工都是中国人,其中有好几位年龄在30岁左右。虽然这只是个人观察,不具备代表性,但每当我去演讲谈《星火》或相关主题时,中国年轻人对这个资料库充满兴趣。我们也有许多志工或实习生加入,得到的回馈也都让人很感动。
我认为这个资料库受到欢迎,有很多不同原因。当然,希望主要是因为它很实用,但同时也因为它推翻当今许多国家的主流观点:认为习近平和中共彻底扼杀所有独立思考。任何了解中国的人都知道这个说法是错的。这个资料库证明了这件事,举例来说,创作者资料库展示许多中国人如何在强大的国家机器压力下,从1950到2020年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写出关于(突破)中国历史的开创性作品,展现出非凡的勇气与创造力。
我们经常以为研究中国的伟大历史学者与记者都集中在西方,例如马若德(Roderick MacFarquhar)和沈迈克(Michael Schoenhals)对文化大革命的研究,或是冯客(Frank Dikötter)对大饥荒的研究,还有纪思道(Nicholas Kristof)与伍洁芳(Sheryl WuDunn)在《纽约时报》对六四事件的报导。当然这些人都非常了不起,但太多人不了解,其实也有非常多中国人在这些领域做出卓越贡献。我们的资料库就是为了凸显这些人的努力,这会让许多年轻人感到自豪。
田:您觉得中国⺠间档案馆对台湾来说,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张:无论台湾人如何看待中国,无论认为自己在政治上、文化上是否属于中国,或完全不是,中国仍然是台湾最大的邻国、最大的贸易伙伴,而且由一个一心想接管台湾的政权所统治。光是这一点,如果这还不足以是理解中国的动机,那还有什么算是呢?

我在《星火》一书中也试图展现:中国人其实也是全球对于「如何面对过去」这场对话的一部分——而台湾也在其中。当这本书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社(gūsa)翻译成中文出版时,他们把书名中的「underground」 翻译成「地下」,我当时说这样太直白,「民间」会更贴切一点,因为书中许多受访者并不是要躲警察的那种「地下」人物。
但编辑告诉我,「地下」 这个词能让台湾读者有共鸣,「因为在蒋介石与蒋经国时代,台湾有一段悠长的地下刊物历史,例如陈映真的《人间》杂志。」这让我意识到,我们作为人类的命运其实是相通的,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台湾人关注。
田:中国⺠间档案馆运作⾄今,您觉得最困难或最具挑战的是什么?
张:主要是时间。我是无偿在做这件事,而它需要耗费许多时间,我们也一直在思考新的叙事方式,以吸引更多人愿意接触和使用这个资料库。我想引用中国纪录片导演胡杰的话,他在2015年的采访中说的这段话,至今仍深深激励着我:
在那个最艰苦、最暴力、最恐怖的年代,中国还是有人在思考的,甚至有些人是不怕杀头的。但是他们被秘密地处死了,我们后人都不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英勇地慷慨赴死。所以这里有一个道德的问题,因为他们为我们而死,如果我们不去了解,那么这就是一个悲剧。
田:那有什么让您特别印象深刻的故事吗?
张:这是有点好笑但也发人深省的故事。我们收到很多来自中国的回馈,有些人是第一次读到这些书籍或杂志。我们特别引以为傲的是我们出版的第一本实体书:《炼狱归魂:大饥荒年代「星火」案幸存者的回忆》,这本书的作者是夹边沟劳改营幸存者向承鉴先生。
他原先找不到出版社愿意帮他出版,我们就提议把这本书以PDF格式,放到网站上供人免费下载。他同意了,但他问我:如果有一天(或者说迟早有一天)你们网站不存在了,那怎么办?我跟他说,我们会存在很久的!但他接着问:「你确定50年后你们还存在吗?那100年呢?」我只好坦白回说,我不知道。科技在进步,人终有一死,很多东西都可能会消失。
像是我最近造访纪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Morning Sun)网站,这是一部讲述文革年轻人的电影,官网上曾收录宋彬彬等多位受访者的访谈影像,但那些影像当年是用Adobe Flash Player播放,现在多数浏览器已不支援该播放器。所以现在只能看到这些受访者的照片和一段介绍,无法观看访谈内容。虽然技术上可以修复,但这个例子很清楚地说明:有太多的故事和资料,正在消失中。
于是我明白了向先生的担忧,我跟他说,就这样吧,我们找一家正规印刷厂印制您的书,并附上ISBN号,然后寄送到世界各地的主要研究图书馆,让它与我们的文明永世流传,我们还会把它放到网站上,让更多的人可以搜寻和阅读。他同意了,所以现在这是一本实体书,我们把它寄到世界各地近百家图书馆,包括哈佛大学、史丹佛大学、大英图书馆和柏林国立图书馆等等,并收录在馆藏目录中。
这次经验意义重大,它提醒我们:从事线上工作,千万不要假设一切都会永远存在。当然,事物的诞生与消逝是自然循环,但我们必须努力寻找方式,确保一个世代的努力,能够传承给下一代。这正是中国民间档案馆所坚持的初衷。
田:您⾃⼰还推荐哪些档案资料库?
张:我们网站有一个栏目是「其他资源」,我想来特别推荐其中一个网站:「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它也被称为「时光机」(Wayback Machine),是一个非营利机构,每天会自动备份数10亿个网址。
对于关心中国议题的人来说,它有一个非常宝贵的工具:浏览器扩充功能,可以让你手动保存网页。如果你曾在微信上读到一篇很棒文章,之后发现它变成「404」找不到了,这个扩充功能能解决这个问题。当你在电脑上阅读文章时,点击这个扩充功能,它就会保存该网页的完整副本,包括所有连结。
我很讶异许多学者没留意这点,经常引用没有被保存下来的网页连结。几个月或几年后,他们参考文献中一半的连结都失效了!互联网档案馆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例如,我在《星火》这本书中引用的所有连结,都是已经存档的网址,未来都能正常开启。
我希望读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都能在自己的浏览器上安装这个扩充功能,保存你觉得重要的网页连结,这是一种保存历史的方式。这里是几个主要浏览器的扩充功能连结:Chrome、火狐、Saf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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