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士惇校长精神不倒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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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士惇校长虽倒,其精神如泰山,如喜马拉雅山屹立不倒,直冲霄汉,欲与天公试比高。真正海外奇谈。系列小说《钟少德秘案录》第十三案,由钟少德本人作于1938年。



华申大学校长皮士惇先生上月十四号过世,眼睛一眨,已经过了三七。

大半个月来,华洋三界的传言好像黄梅天的蚊子,一天比一天闹猛,以至于传出了不少海外奇谈。一帮连死人照面也没打过的“爱国知识青年”抢着大写悼文,讲他“一介白面书生,以清癯之躯把中华民族扛在削瘦的双肩上”,读来让人喷饭。有山区色彩的洋旗报称赞他的“爱国精神如泰山,如喜马拉雅山屹立不倒,直冲霄汉,欲与天公试比高”,真不怕读者连隔夜饭也喷出来。

连喷了两次咖啡后,老朱跟我讲:皮校长已经死得够惨了,看他身后一天天被世人误解实在于心不忍,倒不如由你来帮他作一篇小传,把案子的原委讲讲清爽,还我们的老狎,噢不,是老朋友一个本来面目,况且,你至今还欠他一顿咖啡钱呢!

虽然老朱一面孔贼忒兮兮,但一番闲话倒是滴水不漏。我们和皮士惇确有十年交情。我没来得及还他廿块大洋咖啡铜钿也不假。况且他的案子又是由我经办。看来这趟还真是推不掉了。写吧,写吧。横竖这趟报告都积了一百多页了,从里头抄几段还不容易?花一两个夜到剪刀浆糊一下,老规矩,后期丢给《鑫报》的编辑。发表出来要开多少天窗,天晓得。

本人书读得不多,大概及不上“爱国知识青年”和洋旗报的大记者。皮校长的精神倒与不倒的问题容后再谈,我们先来讲讲比较粗浅的肉体问题。

作为帮死者收尸和验尸的人,我和老朱可以百分百负责地告诉各位:皮士惇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其人绝非“白面”,其身躯一点也不“清癯”,其双肩丝毫看不出“削瘦”。据验尸台上所见,他是个黑面孔胖子,死后净重一百八十四斤,尤其是一双肩胛肥到了连锁骨也看大不出的地步。

考虑到死者常年头戴铜盆帽,肤色深应该是遗传。至于体重,就查案时所见到的照片,最晚读小学时,他就已经是个小胖浮尸了。

皮士惇,男,1895年生,J省B市人,六岁丧父。观他长相越发不肖其父,于是父家拿他母子二人净身出户。为生计,年纪尚轻,卖相蛮好但目不识丁的皮太夫人在B市教会医院当起了勤杂工,很快受到了院长美国传教士崔铎的赏识,被提拔为护士以至护士长。皮士惇因此得以进教会小学就读,学杂费全免不论,更天天有免费的牛奶黄油吃,不胖才怪。几年后,皮太夫人人到中年,崔铎转而赏识起了青春年少,继承了母亲好卖相的皮士惇,对他视如己出,非但亲自帮他洗各种礼,传各种教,还资助他读完了中学和大学。皮士惇大学成绩很好,拿到了教会的公费留学生名额,终与母亲和恩公分别,远渡美利坚。

当时医学救国最吃香,皮士惇跟风考进了医学院,却忘了自家从小有血晕症。每次解剖课他全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没办法,只好转到了师范学院。既然没本事拯救国人的身体,格末就只好拯救伊拉的灵魂了。四年读下来,他拿了个教育学博士的学位。

皮校长天性活泼好动。别看他后来天天长衫马褂,一副文绉绉的孔夫子卵泡腔,这完全是美国教会上司对他的要求:叫他回国传教时勿要穿西装,要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本土教会”。皮士惇在留学时代可没穿过一天长衫,那辰光他完全是只猢狲屁股。刻苦读书之余,他还加入了篮球队、足球队、团契、青年会、留学生协会、勤工俭学会、妇女节制会林林总总一大堆社团,同时担任过超过十个职位。要不是极度活泼好动,精力异常旺盛,啥人吃得消?

参加各种活动期间,皮校长还搭上女同学也就是后来的皮夫人黄乘眉女士的壳子。黄乘眉巾帼不让须眉,跟她未来的丈夫一样活泼好动,四处抛头露面。她学的是生物学,经研究实验得出了一个理论:动进静退,大意是讲,雌雄两性中的任何一方只有一直处于主动、运动的状态才能不断地进化,一旦处于被动、静伏的状态就会退化。所以,黄女士静不下来是理所当然的。

孤男寡老性格相投,很快就大和其调,格勒了一道。生平头一趟点大蜡烛,本来是件喜事,但皮士惇忘了他有毛病。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特动,以至于再也动不动之后,皮士惇拔出小举三一看,要命——上头竟然有红!夜半碰着赤佬,他当场翻身落马,晕了过去。醒过来后有了一点对寡老敬而远之的意思。无奈让他见红的寡老不放过他,又是动口又是动手,大发河东之威,非要他负一辈子的责任不可。皮士惇拗不过准夫人,只好在美国教堂办了去准转正的仪式。婚后皮士惇余悸未消,一时间不敢再“动”。他夫人也是善解人意:不动怎么行?从人退化成猢狲怎么办?绝对不行!达令你还是得动,就算不能“主动地动”,最起码也要“被动地动”。于是天翻地覆,乾坤倒转,改由皮士惇发扬龙马精神,每天夜里听凭他夫人骑乘驱策。然而,熟悉内幕的朋友都晓得,皮黄乘眉虽然不让须眉,威风八面,其实骑乘功夫并不到家。她体格看似敦实健壮,有如杂交种奶牛,其实蹄部的发育很有些不良。皮黄氏是土地主家出身,从小缠小脚,直到上高中前才放的足。一双革命脚活像两条冷气黄鱼,实在没多少力道和弹性,连步都跑不了几十米,做起骑乘运动自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实际上花大力道的还是皮士惇。看似是他老婆在运动,其实是他在下面硬顶着她老婆,“带动”她运动。当然,处在他老婆的地位,也可以讲是她“发动”他老公运动。到底是谁主“动”谁被“动”,还真不大好讲。何必管那么多?反正“动”他妈就是了。只要不退化,不变回猢狲就算万事大吉。

两年运动下来,两人动出了各自的学位,动光了口袋里的助学金,还动出了第一个儿子。眼看在美国运势将尽,即将动无可动,于是夫妻又奉教会圣旨,一家门由客轮运过太平洋,动回了大上海。

幸而皮士惇在上海没几个熟人,否则一见他的样子,亲戚朋友非大骇一跳不可。漫说是五年前出国时,就是两年前拍结婚照的辰光,皮士惇都还是个唇红齿白,乌发覆额的翩翩青年。只过了区区六百多天,虚岁刚满廿八的他就变成了一个头顶半谢,满面孔油光的中年爷叔。六百多夜的骑乘运动看来不是假的,真有让男人脱胎换骨,大进其化的神效。

搬进法租界后,夫妻两人一面熟悉新环境,一面继续大运其动。

皮士惇号称教育专家,在基督教青年会搞起了“职业教育”运动,专门指导青年就业,为蒸蒸日上的大上海工商业输送快血,讲穿了就是开野鸡夜校,帮公司写字楼速成起码练习生。五年搞下来成绩很好,皮士惇在商界运动得如鱼得水,深受一帮华洋基督徒老板的器重。美国教会见他资历日深,声望日隆,又提拔他当了沪东华申大学的校长。

同为教会大学,华申跟圣约翰、震旦、东吴是不大好比的,发出来的文凭欧美毕竟是承认的少不承认的多,所以充其量是一所教会起码大学。毕业生的地位向来有些可疑,一不当心就会被人拿来跟夜校生比较。但再起码的大学毕竟也是大学,再高等的夜校到底还是夜校,发出来的文凭白纸黑字,到底两个档次,至少华申大学的师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一看到夜校就惹气,多次发动学运向历届当局请愿,坚决反对夜校“扰乱学制,擅颁高等学历文凭,欺世盗名的恶劣行径”。在这种形势下,身为沪上著名夜校教育家的皮士惇毅然接过烫手山芋,在未辞去原职的情况下只身赴任,其精神真令人佩服。

入主华申是在1927年,当时皮士惇在上海已经加入了三十多个社会团体,同时担任了廿几个职务。他这人就是这么活泼好动,啥流行就搞啥。要只是白相相也没啥弗好,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可皮校长偏偏还出了名地讲情面,只要是朋友来招,几乎招无不应,天天拿出全身劲道周旋于各方之间,满脑子想着怎么让各方各面都满意,都对他竖大拇指。大丈夫不怕脚踏两条船,但你也要看看清爽,踏也要踏两条并排的船,要是一个不当心,踏着两条航线相反的船,呵呵……

一面大开夜校,一面当大学校长只是其一,类似脚踏劈叉船的勾当皮士惇还做了许多。20年代末他随大流入了反对宗教迷信的国民党,同时又不退出基督教。30年代初和一干大资本家联名发起反对内战,促成和谈运动,同年又被任命为南京政府航空委员会的委员,帮南京募大洋造战斗机去轰炸各路政敌。再往后,他一面在法租界当抗日联合会的副会长,一面又到北四川路去和日本女学生大搞联谊。既要无神论,又要宗教,既要和平,又要轰炸,既要反日,又要大东亚亲善,既要……又要……甚至还要……如果只是当一只黄牛,帮各方牵线搭桥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只可惜皮校长在各个阵营都是负责人,哪一方不开心都要牵他头皮,哪一边出了大毛病都要拿他垫刀头。一点也不夸张,所以他这趟真的没了活法,十斤重的一颗头颅几乎全垫了刀头,被斩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连在身体上。

讲到皮校长之死,他的“精神”终究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在他死后第三天的公葬大会上,由于一次意外事故,让三千个宾客都大大领教到了他的“精神”。本来,皮校长的遗体殓得好好的,脑袋被重新缝在了头颈上,碗大的伤口上还贴了一大块黑猪皮,跟真的一样,不露破绽。位于他下半身的“精神”也遮掩得蛮好,上头铺了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鲜花,足有一尺厚。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会开到兴头上,趁左右不备,皮校长有点老年痴呆的老娘挣脱控制,没命地扑到她儿子身上往死里厢哭,两只手还乱扒八扒,把尸体上的鲜花扒得七零八落,从而使得她儿子完全挺立,高达廿公分,精神得不能再精神的老举三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不是自夸,除凶手之外,我和老朱是最早见识到皮校长“精神”的人。现场验尸时我就发觉他老举三不对劲。抬进法医间,由老朱一刀剪开裤子,乖乖,那老举三一记头就弹成了九十度!真有几分喜马拉雅山,“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势。据我们多年办案经验,死后勃起的情况本身不算特别罕见,但尸体在头被砍掉,失了那么多血的情况下,外生殖器还能保持勃起,而且三天三夜不倒,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册那妈,真叫碰着老举三了!

要搞清爽皮校长的死,就不得不先搞清爽他的精神。要搞清爽他的精神,就不得不先搞清爽他的老举三。要搞清爽他的老举三,就不得不先搞清爽和这根老举三关系最密切的人——皮校长的老婆。毫不夸张地讲,皮士惇之所以壮年横死,确实与他家玉皇大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前面讲过,皮黄乘眉的运动能力一点不让她家须眉。一到大上海,她就担任了基督教妇女节制大会上海分会的会长,从此以这个“妇节会”为立足点,积极开展各种文武运动。

一般读者可能没怎么听说过妇节会,就算风闻过大名,也大不清爽这帮“基督教妇女”天天运动来运动去,到底想要“节制”啥物事,是巴黎时装?还是纽约口红?有不明真相的人还当伊拉跟法西斯生育节制会是一路货色。哈哈,我可以负百分百责任地正告各位:基督教妇女节制大会从开张头一天起就没讲过要节制妇女,这帮寡老一门心思只想节制伊拉的丈夫,不准她们男人1)抽烟2)喝酒3)嫖娼4)赌博5)上舞厅夜总会洗浴会所日本咖啡馆,反正林林总总一大堆节制,不仅如此,在积极方面,还督促她们男人天天坚持体育锻炼,一定要练好身体。各位想想看,一个男人不抽不喝不嫖不赌,连一般性的交际活动也处处受节制,伊为啥要练身体?身体练得再好又能派点啥用场?在公司工厂里当牛作马么?回家让小孩骑马过家家么?当然没那么简单,牛马是要当的,但绝不仅仅在外头,屋里厢是要伺候的,但远远不是伺候小赤佬那么单纯。因此,针对妇节会的主张,一些和她们丈夫同性的有识之士在报上提出了友好的探讨,并作了一些合情合理的推测。推测和探讨的结果是,从此妇节会只要发表文章,必定附上一句:“本会绝非鼓吹纵欲,更毫无诱人通奸的意思,乃是反对妇女片面的贞操,主张男女发自真心的相爱以及男女双方面的贞操。”好家伙,又是节又是操,看来这个妇节会的全称应该是“基督教妇女节操大会”。

归根结底,静态的“节”只是手段,动态的“操”才是目的,一切全是为了运动,为了人类社会的进化。在会长皮黄乘眉的领导下,妇节会进一步走出家庭,在上海滩大展拳脚。除了继续维持传统的妇孺慈善医院,积极参加各种禁烟禁毒禁娼禁赌运动之外,还推陈出新,创办了三大新政:娼妓改造所、女子家政学校,以及妇女参政权运动。

所谓娼妓改造所,就是联合华界警察把南市闸北的妓女统统捉起来,经过妇节会的“收容”和“改造”之后,一个个运出上海市区,嫁给郊县和外地的男人当老婆。当然,每门亲事酌收廿到五十块大洋的“介绍费”,由妇节会和警察局五五分账。十几年“改造”下来,据说于华界风化“颇有改良之功”。妇节会还获颁了一座“失足妇女救星”的牌坊。让我们来理一理——上海之所以“风化不良”妓业昌盛,主要是因为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人太少,男人太多,所以只好采取共妻主义。现在你把妓女大批大批地捉起来,驱逐出大上海,等于是把上海的女人变得更少,让男女比例失调得更加严重。这等于是鼓励剩下的上海女人多多地去下海。实事求是,要不是妇节会这十几年在华界禁娼禁得那么起劲,租界的堂子舞厅咸肉庄日本咖啡馆的生意恐怕也不会越来越好,好到了今天满马路满弄堂满天世界的地步。哈哈,我会得告诉你们,那座“失足妇女救星”的牌坊其实是租界欢喜白相的朋友合资买来送给妇节会的,其中老朱和我也各摊了十块大洋么?哈哈哈!

办娼妓改造所是为了把妓女改造成贤妻良母,办女子家政学校的意思也差大不多,是为了把良家少女改造成贤妻良母。妇节会既然主张节制,会员自然要以身作则,至少自家屋里厢不能太不节制,太铺张浪费,假如伊拉有条件铺张浪费的话。总之,据皮黄会长的高见,女佣保姆是剥削阶级的专利,是腐朽落后的,不利于社会的进化,本会会员原则上是不应该雇用的。但家务总要有人做,小孩总要有人带,妇节会的一干女会员天天在外头为国为民为姐妹运动不断,只怕分大不出身来。老公虽然可以用用,但还要靠他在外头赚铜钿养家,也不好用得太不节制。何况男人整天做家务能有啥出息?面对两难困境,皮黄乘眉想出一条妙计:办女子家政学校,以勤工俭学模式招收女学生,让这些女学生到校董家,也就是妇节会会员的家里当女佣做保姆,既是实习,又能减免学费,岂不是利人利己的大好事?跟一般野鸡职校不同,女子家政学校一直奉行高标准严要求。学员要想获得“勤工俭学”的资格,除了手脚要勤快,嘴巴要甜之外,仪容卖相也必须严格符合校董会的要求。大英照会绝对是最忌讳的,法兰西照会也不来赛。女学生的卖相最好是低于法兰西照会,高于烂污照会:太烂污有碍校董家体面,姿色中人朝上女主人又不放心,一旦在墙里头搞出啥花头来,照样是有辱门风。要是人才实在紧缺,一时挑不到理想的免费女佣人,噢不,是免学费女实习生,女校董们一般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愿降低标准招个烂污照会,也绝不愿大英、法兰西照会的少女进她们家门半步。

继改造所和家政学校获得成功之后,皮黄乘眉雌心万丈,不再满足于改造家庭和社会,伊要改造整个国家,推动中华民族进化。

1931年,伊随孙夫人、何夫人两位开国元勋遗孀一道发动了女子参政权运动,同率两百“妇女民意代表”进军南京,浩浩荡荡开进国民会议会场请愿,援引少数民族配额之例,要求政府“按人口比例赋予中国妇女国民会议议员名额”,否则将“誓死争取,绝不罢休”。会场一时大哗。一位男议员出面解释道:“给予少数民族议员配额是为边疆稳定考虑,是为了防止这些族群生分离之心,脱离中央,投向外国。各位女同胞想当议员大可以通过常规投票选举,何须配额?就算拿不着配额,各位总不见得学个别少数民族坏分子,也去搞那分裂祖国,里通外国的勾当吧?”话音一落地,刚刚还在慷慨陈词的娘子军们舌头统统打结,没一个答得上来。眼看形势不妙,大厦将倒,皮黄乘眉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以标准国语一声爆喝:“操你妈!!!”,伊好像雌虎下山,一记重掌打在男议员脸上。趁对方眼冒金星,她将对方扑倒在地,挥起指甲长而尖的虎爪,又是一顿结结实实的生活。等到警卫将两人分开,男议员早就从老生面相变成了金少山面相,往后怕是要改戏路了。最后,“妇女参政权请愿团”两百余人由国军一个警卫营“护送”离开会场,送上特急专列,一路送回了大上海。

经此一战,皮黄乘眉名震天下,从南京到上海,街头巷尾几乎无人不晓。哼哼,你们不是要我投票选举吗?老娘这就投给你们看看!皮黄乘眉趁热打铁,在妇节会的机关周刊《节制》上发起了一个“中华当世女伟人评选”。半个月下来募得两千多张投票。选举结果:皮黄乘眉屈居探花,得票仅次于孙、何二夫人,在老公还没死脱的中国女人当中位列拿摩温,顶顶伟大。

伴伟人如伴虎,做她黑漆板凳的压力可想而知。除了在屋里厢天天苦练身体,夜夜骑乘服侍,皮士惇出门在外也怠慢不得。既是社会运动家,就不得不跟社会上各路寡老打棚,碰碰杯子跳跳舞,逢场作戏是免不了的。可怜皮校长一碰杯就手发抖,一跳舞就脚发抖,每场戏全做得抖抖豁豁,唯恐被他老婆晓得。一旦风声走漏,回到屋里厢就要做好高强度运动魔鬼训练的准备。骑乘运动平常是一夜一场,这辰光就会得升级到足球赛级别,分上下半场,弄不好还会得变成篮球赛,一节二节不算,还有三四节甚至加时赛!当夜罚过不算,天亮了还有加罚。下一期的《节制》必定会登出皮黄乘眉的文章,对和她丈夫打棚的姐妹发动笔伐:对方是黄种,就一定是“尖嘴猴腮,没有进化完全”。对方要是白种,那就是“像得了白化病,有退化的征兆”。弄得她家大丈夫不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精神名誉上也是压力山大。

纵是铁打的男儿,这种日脚也是过不长久的。终于,在结婚的第十年,皮士惇顶不牢了。发际线退到了满大人程度的同时,他廿公分的精神也倒掉了。任凭他夫人如何驱策激励,哪怕是使出休克疗法,把红头阿三淋到他面孔上,皮校长终究是不来赛了,他再也顶不起来了。

没了骑乘运动,皮家陷入了空前的大危机,分分钟将从人退化回猢狲。皮夫人急出了胃气痛(听老朱讲,学名好像是啥斯底里)。伊尝试了多种疗法,最早是买了个头部像核桃形状的廿公分小锤子,据说敲击穴位就会缓解,后来又抓了几味好像是中药材的药,丝瓜干、坐地龙、角先生之类。然而疗效始终不佳。

为治好夫人的病,皮士惇想尽了一切办法,像神农一样吃遍了各种中西药,最终叫他发明了不用吃药的“家庭疗法”。讲到“家庭”,不少朋友应该想起了他生前的一句名言:“大学就应该是个大家庭。”没错,此家庭就是彼家庭。皮校长正是靠华申大学这个大家庭医好了他小家庭。

所谓大家庭式的大学,就是把他老早办夜校的经验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华申大学。教会办学的路子万变不离其宗:学生越多,经费越多。受洗信耶稣的学生越多,赞助人就越开心,就越是愿意捐铜钿。所以皮士惇一当上华申校长,就大搞扩招,学生多多益善,只要有信仰,学费好商量。捐款不够用?没关系,可以勤工俭学。大概是个人经历关系,皮校长特别欣赏家境贫寒的有志青年,不但热心帮穷学生介绍兼职,还把其中最优秀的分子,也就是身体最壮,干劲最足的男生领进了他家门(没错,只有男生,华申的女学生从来没享受过这待遇)。最早不过是请吃夜饭,后来为了减轻夫人负担,促进伊的康复,皮校长还给这帮小青年发了特别津贴,请他们帮他子女补习功课到深夜,还经常留他们宿。真正是以校为家,以家为校。这种春风化雨,其乐融融的大家庭气氛深深感染了皮黄乘眉,夜夜滋润着伊的身心,让伊重新焕发出青春活力,重新激起了“动”的精神。只“家庭疗法”了一两个礼拜,伊的胃气痛就基本上治好了。为了巩固疗效,预防复发,治疗还是不好断,索性也就一年一年又一年地坚持了下来。

夜路走多了总归要碰着鬼,毛病治久了也难免有并发症。1932年,“家庭治疗”大约摸进行到一周年的辰光,皮校长就不幸碰着了并发症。并发症是一只夜路小鬼,姓霍名亦山,华申大学教育学系的男学生。吃了几顿夜饭,补了几节夜课,在皮家住了几夜到后,霍亦山觉得腰也快断掉了,吃力受罪不过。他不再满足于几块洋钱的津贴,进而向恩师开出了更大的条斧:要求皮士惇随他加入野路子团体“上海各界抗日联合会”,不然就再也不来皮家吃夜饭了。非但要绝交,小赤佬还威胁道:要向全社会公开“家庭治疗”的秘密,身败名裂,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皮士惇骇坏了。熟悉他的朋友都晓得,他在政治上虽然好动,欢喜跟风,但这只是表面,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稳健派,从没想过要推翻政府、消灭某个政敌或是打倒某种主义。而“上海各界抗日联合会”天天大喊骇人口号,不是推翻,就是打倒、消灭。皮士惇向来是不愿跟他们搭上界的。不想一时不察,自己的爱徒居然勤工俭学进了极端组织,早偷偷摸摸在抗日联合会里兼了职领了津贴。难不成,其实人家早有预谋,霍亦山是带着任务打入他家的?

细节已经无所谓了。顶顶关键的是:“家庭治疗”的秘密绝不能外泄!一旦传出去,非但家无宁日,自己在各大团体那廿几个职位包括华申大学校长十有八九都要保不住。到辰光身败名裂,人财两空,弄不好真要家破人亡!

两害相权取其轻,皮士惇只好就范,被他学生拉下了水。抗日联合会本是野鸡组织,难得来了个正牌大学校长,还不居为奇货?入会手印还没干透,皮士惇就被选为常务委员,没两个月又被强行推上了副会长的宝座。

既入我会,就要为我会的主张摇旗呐喊,肝脑涂地。皮士惇既贵为副会长,在联合会印发的每一张满纸“推翻”“打倒”“消灭”的公开宣言中,他的签名必定脱不了前五位。宣言发出去了,光说不练总不大好,于是少不了后续的集会、请愿、游行、示威,有时连同打、砸、抢、烧。前四种运动皮士惇是参加的,一开始是硬着头皮上,习惯了倒也乐在其中,他本就是个欢喜运动欢喜跟潮流的人,跟千军万马一道白相相不是蛮着劲的么?唯独后四种运动,皮士惇是万万敬谢不敏的。一旦队伍失控,发生暴力冲突,他向来是能劝则劝,不能劝则惇(夏侯惇的惇),当然,事后每每免不了周旋于相关各方之间,帮他的野胡同志一趟又一趟地揩屁股。

“抗日”运动一趟趟参加下来,皮士惇身上慢慢发生了变化。大概是跟着人家“推翻”、“打倒”喊多了,他发觉,自家的“精神”好像是一天天恢复了斗志,隔了两年多,竟然又硬邦邦地立起来了,真册那妈!

皮士惇开心得双脚跳,第一反应当然是回家向老婆报喜。不想皮黄乘眉根本就不当回事体:哦,是吗?立起来了又怎么样?达令你到底快四十的人了,怎么比得上这帮小青年?人家夜夜能打加时赛,你来赛吗?达令,晓不晓得,你老早就退化了,而且还是不可逆退化。

从此,皮士惇正式被剥夺了在家“运动”的权利。他家主婆只要他提供能打加时的青年运动员,别的吊毛不管。万般郁闷之下,皮士惇被霍亦山等人说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拿着联合会募到的“抗日捐款”,几个人一道去北四川路白相日本咖啡馆。

那天我也正好休假去白相,跟他在名园咖啡馆碰个正着。

因为早年办案的关系,我们本来就认得。看到他我骇了一跳,脱口而出:校长侬是大名鼎鼎的抗日领袖,哪能跑到这地方来了?!

皮士惇涨红了黑面孔,搔着半光的后脑勺,结结巴巴跟我讲:是应酬,陪朋友白相。

旁边霍亦山跳出来充老鸾:虹口也是中国人的地盘,我们凭什么不能来?不怕告诉你,我们是专程过来抗日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烧杀掳掠,犯下了多少罪行,日本姑娘活该被我们嫖,这是赎罪,白嫖都不过分!

小抖鸾弗认得我是啥人,莫非真当我弗摸鸾?看来该摸出来让伊认得认得。

伊校长急忙打圆场:不要讲了,白相相嘛,何必弄得那么严肃呢?哈哈,我们又不是真的白嫖不付钱。倒是探长你公务繁忙,天天有破不完的案子,没想到也有空来虹口哈……

是啊,伊拉不是白嫖,伊拉是付钱的。白嫖的是我,是本探长在吃霸王餐。不是开玩笑,不久还真让这烂浮尸讲中了。

两个月后,我带两个朋友又去了一趟北四川路,这趟白相了一爿小弄堂里厢的樱贞cafe。跟几个勤工俭学的日本女学生亲善得正开心,准备买票进个室,一摸西装袋袋,碰鬼了,皮夹子竟然失踪了!堂堂法租界神探,没想到也有被铳皮夹子的一天,真是阴沟洞里翻船,鬼迷张天师,册那妈老逼!这天正好轮到我做东,破钞事小,坍台事大。正浑身吼狮,我又看到了皮士惇,他也正好在樱贞cafe。拿出白相人收保护费的架势,我鬼触摸皮地向他借了廿块救急,总算蒙混过关。

对于校长和我,廿块不算啥大钞票,太急着还给他反而显得我不够上路。我是想等一等,等下趟他有啥事体来寻我帮忙,顺便还他这份人情。但是一月月一年年等下来,一直没等着机会,直到去年虹口戒严,直到今年校长遇害。到头来,要靠破案缉凶来还他这顿咖啡铜钿,我倒是真没想到。

皮校长的咖啡其实吃得不算太开心,到底是逢场作戏,“陪朋友白相”的成分多一点。主要是因为对手的关系:日女的服侍精神世界第一,但毕竟是太温柔,太客气了,就算应皮士惇要求,陪他做骑乘运动,劲道和气势跟他家女伟人也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差了好几条横马路。东洋咖啡吃来吃去,皮士惇总觉得差点味道。

其实有得吃就不错了。不过三年功夫,八一三开打,苏州河封锁,从此三月不知咖啡味道。

战端一开,沪东的华申大学关门大吉。几百个老师学生逃到了苏州河南面。皮士惇也带着家小重回法租界,躲进了爱多亚路的花园公寓。

本来他是一点点也不想当寓公的。当时上海的抗战形势如火如荼胡天胡地,英法租界的头面人物没几个坐得牢。以皮士惇的猢狲屁股,岂有不去大轧闹猛的道理?何况他又是廿几个社团的骨干、抗日联合会的副会长。

其实早在六年前一二八的辰光,皮士惇就轧过大闹猛,带了一个各界人士慰军团,嘻格格地跑到战区伤兵医院去慰问十九路军。他不幸又忘记自家有血晕症了。结果一进病房,一看到满房间断手断脚的伤兵,他马上一跤跌倒,不省人事。结果还是院方帮他搭了一张临时病床,又是掐人中又是吊盐水,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他救醒过来。还好他在新闻界朋友不少,当时报上讲他“亲睹日寇暴行,不胜悲痛当场昏倒”。

出过这趟洋相后,皮士惇再也不敢跟丘八打棚。国还是要爱的,日还是要抗的,闹猛还是要轧的,去年八月初,他索性搞起了难民工作,专门救济从华界跑到租界,手脚都不断的难民,在八仙桥青年会的临时收容所当了所长。

本以为这趟总算是太平爱国、安全抗日了。天晓得,所长当了不到一个礼拜,国军的飞机就在大世界门口投了两颗炸弹,当场炸死头两千个轧闹猛国民。青年会收容所离大世界不过一两百米,玻璃窗统统震得粉粉碎。有三合土墙保护,所里的人是没伤几个。但是从窗口探头一望——册那妈,满马路的断手断脚野人头,到处全是烤焦的血和肉!皮士惇哪里吃得消?不用讲,又是当场休克,被抬进了难民医务室。事后报上又登:“皮所长因连日救济逃难同胞,不眠不休劳累过度,终不支昏倒。经众同事反复劝说,暂作短期疗养。”

经此一炸一惊一折腾,皮士惇的“精神”又倒掉了。前几年一直拿抗日口号当补药吃,现在只要一听“打倒”“消灭”,皮士惇就心惊肉跳,只想捂耳朵。软趴趴地躺在爱多亚路公寓里,他想起来了:自家不就是南京政府航空委员会的委员么?八一四炸大世界的飞机连同航空炸弹不就是他本人募资造的么?这到底算啥?是报应?还是恩将仇报?

夫人皮黄乘眉鼓励他:达令,我支持你,外头那些破事就该少管。不要忘了你的本职工作。你是华申大学的校长。现在学校有那么多学生流落在租界,你能放任不管,看着这些好青年失学吗?你怎么向教会交代?怎么向耶稣交代?怎么向我交代?因为这该死的战争,我没做家庭疗法都一个礼拜了!达令,摸着良心想想,你对得起我吗?!

对,国家国家,爱国不还是为了爱家吗?到头来,还是家庭最最重要啊!被玉皇上帝一番提醒,皮士惇记起了自家的天职,于是强自打起精神,重新办起了校务。一番调整周转,他从租界的几家夜校匀出了临时校舍,安置了从沪东逃过来的部分师生,重开了部分专业的课,大体上是恢复了华申大学这个大家庭,当然,还有他夫人的家庭疗法。

学校是暂时恢复了,但根本问题还是难以解决:经费和出路。

其实早在37年以前,从皮士惇当校长的头一天起,这就是老大难问题。前面讲过,要多搞经费就要多多招学生。但是毕业生一多,就业又成了大问题。30年代美国经济危机,华申收到的捐款一天比一天少,毕业生的失业率一天比一天高,何况还有一大堆夜校学生跟他们竞争。华申是教会大学,学生大部分是信教的,都相信耶稣顶顶有道理,不但照顾他们死,还有本事照顾他们活,发几条鱼让几百个胃口顶顶好的小青年统统吃饱肚皮。要是吃不饱哪能办?当然不是耶稣的问题,只能是学校的问题,只能证明它代表不了耶稣,是异端,是邪教,该下地狱,该上火刑架,该彻底打倒!所以,不喂他们几条猫鱼吃吃是不来赛的。但猫多鱼少,再好的大菜师傅也要头痛。

头痛了两年,落了不晓得多少头发,皮大师傅总算想出了办法:鱼我是发不出几条,但我可以发鱼支票啊!利用国民党员的身份和南京政府里的人脉,皮士惇搞出一个“边疆福音计划”。迎合南京的屯边需求,皮士惇跟没出路的毕业生大签三方合同:学生先加入基督教,再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成为同时服务两方的包身工,毕业后统一派往大西北或大西南安排就业,一面传基督教,一面在基层政府当社工,工期至少五年。工资采取年薪模式,年底统一结算。平时只发每月三元五角零用钱。所谓“发扬基督精神,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把信仰之盐和文明之光传遍中华的每一寸土地”。皮士惇每年夏天大开誓师大会,亲自帮学生军戴十字架,一路送他们上火车。

华申的学生大多来自江浙皖粤,就读华申的动机多无外乎在大上海谋发展,结果被校方一顿迷汤灌好,成百成百地送到了比老家偏远得多的地方,中途反悔连张回程票也不一定买得起。“边疆福音计划”是皮士惇这一辈子做得最不作兴的一桩事业。这也间接导致了他被砍头。

回到去年年底。

仗一打输,南京政府往山区里一惇,“边疆福音计划”也泡了汤。现在边疆山区有的是军政要员老板专家,运美元,运黄金,运机器过去还来不及,哪里得有空运刚刚毕业,没多少工作经验的大学生?就算是已经运过去的人,今年年初也开始陆陆续续被退回来。

被困在租界里,华申大学的学生看不到一点出路。于是比八一三之前更加起劲地乱搞一泡:复国团契,反日十字军,和夜校学生互骂对方是汉奸,各种非法集会游行示威,乃至光天化日在学校里打砸抢,差点连校舍也烧掉……皮士惇这趟是彻底压不牢了,分分钟急得头发拔光。

还是他高徒霍亦山体贴他,伸手想要拉恩师一把。

霍亦山老早就毕业了,他并没加入“边疆福音计划”,几年来一直混在抗日联合会里靠津贴和“募捐”过日脚。这趟刚一停战,这小抖鸾就偷偷跑到南市,跳槽进了大道市政府,在新成立的市教育局里当上了科长,就此修成正果,脱离抖鸾生涯。圣诞节一过,他就奉命返回法租界,向老校长递交了大道市政府的聘书:

“特聘教育家皮士惇博士为本市教育局局长。”

皮士惇是上海抗日领袖,金字老招牌了。大道政府凭啥把握拉他过去?

前面讲过,战前皮士惇参加了林林总总三十多个社团。除了抗日联合会之外,他其实还同时加入了一个名叫上海市民协会的社团。市民协会是上海华界的地方自治组织,总会设在法租界,下属四个分会,分管南市、闸北、沪西、沪东四个华界的自治,委员多是上海的老资格闻人。八一三留下来一个烂污摊子,华界进入无政府状态。老百姓日脚总归是要过的,水电总归要有人通,垃圾总归要有人运出去。于是市民协会就担起了这肩胛。要想恢复华界自治,就免不了要跟新占领军积极打交道。皮士惇也是协会的委员,还是沪东区的自治负责人。所以大道政府才相中了他,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皮士惇最欢喜赶新潮,唯恐落后于时代半步。八一三前流行反日,他就忙着反日,37年底流行对日合作,他当然也不愿落后。但这人又不欢喜太激进,没想过要做啥先知先觉者。搞自治合作问题不大,正好大家一道轧轧闹猛。受聘当教育局长就不同了,以眼门前的形势,未免走得太远,太超前了一点,不大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结果,皮士惇既没当场答应,也没拒绝。跟霍亦山从基督教扯到国际形势,又从体育锻炼扯到往日师生情,两个多钟头扯下来,拉斯客他总算讲了句:给他点时间,让他考虑考虑。山区方面的洋旗报写皮士惇“当场怒斥汉奸,将伪政府的委任状撕得粉碎”,这当然是海外奇谈。直到他死后我进他家门查案的辰光,那份教育局长聘书还好好地躺在他书桌的抽斗里,亲眼所见,完好无损。

等一等,看一看,轧轧苗头,没等皮士惇考虑清爽,市民协会就出了大事体。

先是12月30号,南市水电公司和华商电车公司老板、法租界华董陆伯鸿在吕班路连中五枪,不治身亡。不到一个月,今年1月21号,游民习艺所董事,慈善家杨福元在徐家汇被暴徒爆头,当场身亡。

两位老先生是市民协会的大佬,地方自治的中坚。陆负责南市,杨负责沪西。他们一死,骇得皮士惇魂灵出窍:先是南市,再是沪西,接下来不就要轮到他沪东了么?!

没等他想出对策,他家也出了事体。

2月初,一只水果篮头寄到了爱多亚路的皮府。除了四斤重的苹果和蜜橘,篮头里还搭了一封英文短信,大意是:皮博士你常年为国家民族效忠,坚持抵抗日本帝国主义,本人十分佩服,希望你再接再厉,奋斗到底,本人会一直看着你云云。信末尾署名:小茅斯博士。

小茅斯博士是皮士惇在上海的老朋友,美国人,已经过世四年了,死因是吃了老鼠药。

大白天碰着大头鬼了,皮士惇当场骇昏过去。还是皮黄乘眉及时报了巡捕。水果篮头送到捕房一化验,果不其然,苹果橘子里头注射了大剂量的老鼠药。

清醒过来之后,皮士惇觉得,上海之大,已经没了自家的容身之地。啥市民自治,啥教育局长,啥为国效忠,坚持抗日,统统是作死!惇,只有夏侯惇,唯今之计,只有遁出上海,才能保牢身家性命。

问题是:往哪里惇?

皮士惇首先想到了美国:不如去美国的教会大学当个客座教授,顺便作作演讲,增进中美友谊。至于祖国人民的抗日事业么,在精神上支持一下,帮着募点捐款,意思意思就好。不想几封信通下来,几趟领事馆跑下来,发觉美国人根本不领他盆。教会上司明确指示皮士惇莫做他想:牢记你的誓言,履行你的使命,继续坚守在你的祖国,老老实实为我们传播福音。

他又想到了前南京政府,有了投奔山区的念头。然而山区方面同样不欢迎他,指示他坚守孤岛,砥砺节操,做文化抗日的桥头堡。

被外人当皮球踢不算,他内人也不大支持他惇:达令你一惇,华申大学怎么办?几百青年学子怎么办?我的家庭疗法怎么办?!

好讲歹讲,又费了十多天功夫,皮士惇总算说服了老婆。看在三个亲生骨肉人身安全的份上,两人勉强达成协议:由皮士惇带着三个小孩一道去香港暂避风头(反正三个小孩从小就跟他最亲),皮黄乘眉留守上海,暂代华申大学的校长职务。前途渺茫,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订到去香港的船票,早就过了惊蛰。发船定在三月十八号。结果皮士惇十四号半夜里就遇了刺。

本来这一个月他已经深居简出,白天尽量走大路,天黑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但那天夜里厢正好不巧,他十二岁的小儿子突发高烧。家里又正好有客,留宿了两个体育系男学生。皮黄乘眉一面要招待客人,一面还要做家庭疗法,实在抽不出身来。所以,只好由皮士惇一个人带小儿子去看急诊。

走出爱多亚路公寓,马路边上正好有一百零一辆黄包车,皮氏父子就上了车。

车夫脚有点跷,看背影有点眼熟,不过看毛病要紧,皮士惇顾不上这许多了。

为抄近路,黄包车弯进了一条乌漆麻黑的小弄堂。只拐过一只弯,车夫就一掼车把手,从暗处掏出一把短斧,转身冲乘客一亮:“受死!!”

皮士惇骇得魂飞天外,顾不得高烧的儿子,伊一屁股从位子上弹起来,拼了老命夏侯惇。

伊在前头又跑又叫,车夫抄着家什在后头追。这条弄堂皮士惇并不熟,一不当心就惇进了死胡同。杀手赶上来一记饿虎扑羊。一百八十斤的皮士惇四脚肚皮朝天,被对方用骑乘位制服。

杀手一手举起利斧,一手从领头里掏出一只小十字架,大喝一声:

“王八蛋!还认得我么?!”

只见对方三十上下,相貌邪气凶恶,是个独眼龙,持斧的右手还缺了一根小指,身为社会名流大文化人,皮士惇哪能认得这种朋友?也就那只小十字架吊坠好像有点眼熟。不认得归不认得,这扎扎实实的一骑之下,不想皮士惇下半身起了条件反射:已经倒了大半年的“精神”竟又回了春,如泰山,如喜马拉雅山,在重压之下拔地而起,瞬间一柱擎天!

杀手先是一惊,随即暴怒,大骂道:

“老畜牲!!”

皮士惇自知性命不保,结结巴巴想跟对方讲最后的斤头:

“轻、轻一点……我、我怕血……”

血字未落,斧头已落,正中他颈部大动脉!紧接着是第二斧、第三斧、第四第五斧……

讲老实话,皮士惇死得不算太难过。血一溅到面孔上,他就深度休克了。据杀手供述,总共是砍了他八到十斧头。其实除了第一斧之外,后面那七到九斧头皮士惇全是没知觉的,更加不会意识到自家的枯郎头大部分搬了场。

皮校长就这样死了,享年四十三岁。

接下来,就该我登场了。

作完案后,杀手第一时间穿过爱多亚路,惇进了英租界。但这人相貌实在太有特色了,难免留下了一些目击者。接到报案后,我联络隔壁同行,双方联合搜捕,第二天天一亮就捉到了这赤佬。

经报上一登,现在全上海晓得,杀皮士惇的凶手姓许名迦南,是个从大西北回来的青年无业流氓,瞎了一只眼,缺了一根手指,还跷了一只脚。只不过,很少有人讲得清爽,他年纪轻轻一个人,眼睛是怎么瞎掉的,手脚是怎么残疾的,没事体又为啥道理要去大西北?

其实,他所有的不幸全是从认得皮士惇开始的。

许迦南,华申大学法学系1932级,J省B市人,跟皮士惇是同乡,是皮士惇特招的勤工俭学生。初来乍到,又受提携,小青年特别崇拜皮士惇,拿他当人生榜样。凡是皮校长的话,他没一句不听的。叫他入基督教他就入,叫他入国民党他也入。叫他陪皮夫人做骑乘运动,他照入不误。他还追随校长加入抗日联合会,每趟游行全跟在校长旁边当义务保镖,直到在一次暴乱中右脚被人踩骨折,从此就落下了跷脚的后遗症。毕业时,许迦南积极响应学校号召,带头报名加入“边疆福音计划”。戴着校长亲手挂到他头颈上的小十字架,他一路被卖到了大西北。黄土吃多了才慢慢发觉,大西北并不是啥promised land,上司真正要的也不是啥光与盐,而是他们这些青年的血与汗,真正拿他们当苦力用。大西北条件极差,吃不饱穿不暖不算,还经常克扣薪水,连每月三块五的零用钱也要七折八扣。劳动缺乏防护,得了病缺医少药,不到两年,许迦南就病瞎了一只眼。祸不单行,后来有一趟下乡传教,他又被土匪绑了票。因为教会和政府不肯付一百块赎金,土匪虐待了他一个礼拜,还斩了他一根手指。上帝和祖国都保不了他,最后还是他自家保佑自家,趁土匪不备杀了两个看守,总算逃出生天。带着跷脚独眼和九根手指,37年他包工期满,回到了大上海。以他这鸡巴腔,又正逢战乱,根本就寻不到正经生活,结果就被一个白相人同乡收留,当起了包做人。许迦南觉得,自家沦落到这地步大一半是华申大学害的,归根结底,是校长皮士惇害的,啥狗屁博士、传教士、大教育家,这黑猪猡就是个专门坑害无知青年的衣冠禽兽。所以,当他老板要他去做脱皮士惇,许迦南喜出望外,觉得不但大仇将报,还能帮社会除一大害,真是痛快来哉!一进捕房,他就对全部罪行供认不讳,逢人就讲:“老子连下地狱都不怕,还怕吃卫生丸?”唉,也是冤孽。

许迦南的同乡老板叫王汉忠,是常胖子的徒弟,停战之后就一直躲在南市,无线电操纵各种恐怖活动。仗着有日本人和大道警察保护,这赤佬真当租界没办法动他。捕房盯他已经个把月了,可惜一直没拿到真凭实据。难得这趟有了人证,当然机不可失。由我亲自带队,便衣潜入南市,在小东门的幺二堂子里将这赤佬麻昏,塞进汽车后备箱,一路运出了东门。

刚被装到麻袋里的辰光,这赤佬还跟我们掼浪头,居然拿常胖子和日本人来压我们,册那妈!三分钟不到,江水一淹到喉咙口,这赤佬口风又变了一百八,拼命跟我们解释:伊是爱国的,是山区方面的地下工作者,这趟做皮士惇是奉了蓝衣社的命令,要是不信,伊有手书密令为证。

拿出来一看,还真的是蓝衣社上海分社少将社长宫一飞的墨宝。宫一飞宫同志,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笔迹我自然是认得的。

蓝衣社上海分社就开在法租界。接下来就好办了——大队人马,直捣黄龙,全副武装开进社长办公室。

在人证物证面前,宫社长板着一张臭面孔,默认了自家就是后台大老板。问他动机是啥,他更加纣王了,好像全世界欠他多还他少一样。他气呼呼地跟我讲:皮士惇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高级混混,像他这种意志薄弱的逃兵,最后能回收利用一下,为党国捐躯,这叫死得其所,根本就是他的荣幸!

宫同志,侬这闲话就不作兴了。皮校长再怎么“两面三刀”“意志薄弱”,他好歹也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侬、我,我们哪个人没吃过他饭,没在场面上受过他帮衬?侬晓不晓得,直到今朝,我还欠了他廿块咖啡铜钿嘞!

宫社长“哼”了一声:没问题,钟督察,我帮你还。你欠他廿元,党国还他一千倍:两万元抚恤金!怎么样,够不够?

人话讲到这份上,也算有个交待了。其实他们一开始就定好了全盘计划:人一死就追悼、表彰、发抚恤金,当然更加少不了谴责“暴日”声讨“汉奸”继承“遗志”继续“抗战”。捕房还没寻上门的辰光,他们就已经在洋旗报上大发文章,把皮士惇捧成了大英雄大烈士忠臣孝子千古完人。被我参了这么一脚,最多也就是在报纸上改几个字,再改改抚恤金的具体数字罢了。罢了罢了,见好就收吧。搞得太僵毕竟不好,这也是公董局的意思。

照老规矩办,案子去政治化,办成私人仇杀案,由杀手许迦南一人负全部法律责任,判处极刑,押进大自鸣钟死囚牢。

至于黄牛老板王汉忠,照上头的意思,本来是想下不为例:这趟拆他只零件,教育教育就放回去算了。没想到一番追查下来,证实了陆伯鸿、杨福元也是他派人杀的。册那妈,这条癞皮疯狗,这就饶伊不得了。上趟荷花种到了一半,蛮好——继续,请伊在黄浦江底彻彻底底扎了根。

就这样子,皮士惇遇刺案算是解决了。

凶手伏法,死人得到伸冤。追悼表彰,家属得到安慰。尤其是皮黄乘眉,在三千人的公葬大会上盛装出席,扬眉吐气,大享了一把哀荣,从此升入未亡人俱乐部,风头直追孙、何二夫人。从头七到三七,一连廿几天,夜夜有不同的男学生到皮府报答师恩,陪她这个师母娘守灵,继承先校长的龙马精神,抚慰她的伤痛,帮她做通宵家庭疗法。

案子的真相我老早就告诉了皮黄乘眉。到底是女伟人,没落一滴眼泪水她就决定:以大局为重,以国家民族的命运为先。何况这趟山区方面比大道方面更加大气,不但一出手就是一万元抚恤金(不错,确实是一万元,要是你看到的数字有出入,肯定是《鑫报》的排印出了差错),还特地在山沟沟里开了一次国民大会,隔空选举皮黄乘眉为国会议员。多年的参政梦终于实现了。南京一战仿佛还在眼门前,眼睛一眨,皮黄氏竟真的一步登龙,跟孙×氏何×氏平起平坐了。

在万国公墓葬了她先夫后,皮黄乘眉最近听说是被山区方面说动了心,动了去山民大会履职的念头。反正八一三的辰光妇节会就过去了一部分人,已经成立了大西南分会,皮黄乘眉过去还是照样当她的中国区总会长。唯一放不大下的是华申大学。身为代理校长,皮黄乘眉正在跟山区方面大讲斤头:最好能把华申大学随她一道迁往重庆,要实在有困难,最起码也要把体育系和附属女子家政学院迁一部分过去。否则光有节制,缺乏运动,中华民族凭啥进化?抗战建国又凭啥成功?

这已经是大后事了。总之尘埃一点点落定,皮士惇大约摸是可以安息了。

身为他多年的咖啡朋友,最后我想再啰嗦两句。

皮士惇这一辈子活得上窜下跳五颜六色,到头来,他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觉得,他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也可以讲,他既是好人也是坏人。

这人从小到大没一点点定性,从来就没有自家独立的立场,四十三个年头忙下来,无非是急吼拉斯地去讨好各种人、各种势力、各种主义,讨好我们这个时代。

所以,像他这种人本身不存在好坏,好坏全部看时代,看大气候。

要是碰着好世道,像20年代,他这不消停的精神就是时代的engine、社会的gasoline,可以作出交关有益的事业,造就一批又一批有建设性的人才。我们也乐得看他的精神如泰山,如喜马拉雅山,一天天屹立,一夜夜不倒。

假使不巧,碰着像今朝这种坏世道,他这种人还是停不下来,没原则地到处讨好,甚至主动帮各路恶势力压迫他自家,用骑乘运动送坏胚子上位。一天天、一年年的孽做下来,他等于是亲手造了一大座冰山,而最终压死他的许迦南,不过是冰山的一小只角。

所以,就今朝来看,皮校长的精神还是后继无人,彻底倒倒掉的好。

我是最有资格讲这话的人。为啥道理?皮士惇是死了,可他留下的冰山还在,一点也不像要融化的样子。30年代以来,尤其是八一三一过,法租界的犯罪率一天比一天高,各大监牢眼看是统统客满。暗杀、绑票、敲诈勒索、打砸抢烧,有一半还打了“信仰”“爱国”“进步”的招牌,真是三九天的虱子,捉也捉不过来。皮士惇之辈是完结了好几个,伊拉的隔夜屁股还不是要由我来揩?从八一三到今朝,这一揩就是大半年。巡捕也是人,也要休息,也要放假啊!唉,上趟去北四川路是几月几号?已经记大弗清了。只记得,临走的辰光跟咖啡馆的女学生作了一个promise,讲好要一道庆祝圣诞节的。冬去春来,眼睛一眨,上海的樱花也落得差大不多了。唉,也是作孽。




钟少德

1938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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