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神志 - 盘古 - 乾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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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不得出。

“他创造了这个世界,却忘了给我造一个父亲”


天地混沌如鸡子,白不白,黑不黑。

光和影在里头打架,像水煮肉馅,翻来覆去,没有一个定形。声音没有出口,风没有来路,时间像水,从没拧紧的瓶盖的缝里滴答滴答地渗出来,然后,自己也不知道该流到哪里去。

这鸡子的正中,有个一人——虽然此时还没有“人”的概念——我们暂且称他为“人”。他没有名字,他先于一切的名字而生。后来,才有人用“盘古”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盘古闭着眼睛,最初是蜷缩着,后来慢慢站了起来,挺直了身体,像根柱子。把他比作“柱子”也不算贴切,柱子是有用处的,此时的他还没有。他只是存在,像是天和地为了让彼此分离,随便抠了一块硬的肉丢进去。

他站了快一万年。

风不动,他也不动。光没亮,他的肌肤也没有颜色。他的耳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是谁在对他说话,也不是他自己在思考,他只听见“撑着,撑着,撑……”像咒语,像宣告,也像窒息前的喘。

盘古站着,不知道究竟自己是这天地做的一个梦,疑惑这天地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到了第八千九百九十九年,盘古的眼皮开始发痒。他想睁眼,又怕一睁眼,这梦就醒了,就会打破这点温柔的宁静的黑。他不知道外头有没有光,更不知道自己睁眼之后,会不会变得不再纯粹。

他犹豫了整整一千年。

到了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他终于决定睁眼了。

在他的眼皮分开的瞬间,两道光就炸了出去。

他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化成月亮。从此,天地有了光亮,他的眼眶却空了。

盘古眨了眨空眼,眨一次,地就长一寸;再眨一次,山就高一尺;眼睑垂下,就分开了日夜,再复睁开,雷,云,风,雨就各自有了路径和时辰。

他想:“我该动了。”

于是他抬起手。

左手托日,右手擎月,脚步缓慢,像婴儿学步。

盘古每走一步,骨头就多出一节,身体就长高一丈。他的背在撑,他的肋在拱,他的手臂高举如伞,脚下踩出第一个重力。

天像一块坚韧的皮,似乎不愿意被撑开。它挣扎,缩,合,反复地撕扯,像女人生小孩。盘古不说话,也不会说话,他只有动作。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个用于分开天地的工具,是“自己把自己造出来的锄头”。

他又这样撑了三万年。他一步一步走遍世界,把每一块天抚平,把每一块地踏实。从此,每一个角落的天一样高,地一样厚。

盘古的每一步都带来光明,也带来寂静。天每开一寸,就少一寸温柔的黑。他撑着撑着,就成了全世界最高、最孤独的那个东西。

这一天,盘古分了神。他的右手按得过猛,天皮悄悄地裂开了一道细缝。

有一口风,正从这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悄悄漏进来。


三万年撑天,人会习惯寂静,神也会。盘古以为自己撑出的这点光,是安全的。

但天不是布,天是皮,抻得太猛了,就会裂开。

裂开的,就是他没顾上的地方,就是他故意留下的“稍后再管”之处。他没忘,他“先做大事”。

那裂缝生得很小,像一道风吹的纹。它出现时,带来了一丝寒意。盘古以为那只是高空里的气流,就没有理会,继续全神贯注地抚平剩下的天。那冷风不过像耳后的痒。

风越吹越紧,变得越来越不像风,更像动物的呼吸:有节奏,有间隔,有湿湿的热气。

忽然,那风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咔”,像啃骨头的声音。接着,一颗绿色的狼眼,缓缓从裂缝中探出。

那不是天上的星星,那是从天后面来的注视。

它不发光,但它能看见。

狼眼之后,是鼻尖。那鼻尖是湿的,嗅了嗅,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肉香。半张嘴紧接着从天缝里探了出来。它没发出声音,却吐出了一口带着鱼腥味的,长长的呼气。

湿润的腥风停了,天缝像未及缝合的伤口,世界静得可怕。

然后——那嘴忽然张开,狼形猛然前扑,朝盘古右手腕上青筋暴起处咬了一口。

盘古只觉得一阵酥麻从手腕处钝钝地蔓延到全身,然后就看见血像潮水涌出,染红了他的臂膊,大腿,也滴在他脚下的地上。这时,他才感觉到一阵空虚,和手腕处的痛。

盘古转头看那只狼——绿眼、灰毛、巨口如沟壑,那一颗最锋利的獠牙已深入他的桡骨与尺骨之间。

那一瞬,他明白——这不是风,是后果。

是一个意料之中的意外,是他大意的报应。


血喷出来的时候,盘古没有叫。他不知道“疼”这个字,因为世界还没造出字。他只知道那一刻,他撑开的天震了一下,他的手失去了力量。

那狼的牙,咬得太深了——咬穿的不只是肉,还是骨,是力量,是他用来托太阳的右手。

他低头看自己的血落下去,染红了他脚下的大地。他眼里闪了一下,出现了一种从没出现过的光:怨恨。这不是情绪,而是天地间的一种新的元素。

盘古勉强用左手接住太阳,太阳只落下了一瞬,脚下的大地就燃起了大火。他用空出的右手,以三万年未曾爆发的全力,一记钩拳轰向那狼的侧脸。

“砰!”

这个世界第一次发出这么响的巨响。

天幕震颤,地心发抖,山林悚然,树叶沙沙作响。那些刚出生的稚嫩的星星们,都躲在云彩后面不敢看。

那母狼的半边头脸炸开,碎毛与骨渣一齐飙射出去。

母狼也没有叫,只是哼了一声,她完全没有料到,没有料到这个世界还有反抗这种事。

它被迫松了口,獠牙却卡在了盘古手腕里。

盘古顺势一扯,那狼被拖出裂缝一尺,挣扎,撕扯,狂风开始从天缝里倒灌回去。

盘古抬腿,一脚踹在狼颈下节。

母狼丧失了斗志,慌忙缩回天缝的外面去了。她没有被打死,只是退了回去。

天缝咽下最后一口风,就合上了。

如果没有那颗依然嵌在盘古手臂里的狼牙,这一切,就好像一场随着太阳升起而消散的梦。

但是那带着钩的狼牙,还不想走,还提醒着他。

盘古皱眉,抬手就拔,但一拔就疼,一松手就回去。像一个抱着父亲的大腿,不愿他离开的小孩。

他铁了心,咬着牙再拔。狼牙和桡骨摩擦,与尺骨纠缠,骨缝裂响,令人牙酸。终于,那牙还是被拔出来了。

盘古终于可以好好端详这颗狼牙。

它是一块白的骨,根部带着几点狼血。一跳一跳的。

盘古知道晚了。它已经吸了自己的精,带着母狼的血,已经活了。

留给盘古做决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狼牙在盘古的掌中跳了一下。

这动静不大,但盘古感觉到了。他那撑天的大手,掌纹里有星辰走位,狼牙这一跳,惊得两三颗星星稍稍偏离了轨道。

盘古低头细看。狼牙白森森的,却被他的精血赋予了体温和脉搏。从他身体里带来的热,与母狼的身体里带来的冷,两种意志在牙尖上交汇,像一场还没开始的战争。

他知道,这牙会在这个世界上长起来,活下去。

他知道,就像他知道太阳会升起,月亮也会落下,他更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计划迎接它的到来。

他站着没动,微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汗和血,也带来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应该对他的到来负责?”

但这个念头只维持了一瞬,就被压了下去。

他低声说了一句,没人听见,只有风记得:“我还有天地要撑。”

或许是出于无奈,或许是出于逃避,总之,盘古选择了更大的使命。

这个小东西,只不过是一颗牙,一点精,一丝血,无关紧要。

“我是神,不是父。”

下定决心的盘古,用右手攥住狼牙,高高抬起,往地下狠狠地一掷。

狼牙带着一道暗红色的光痕,咻地划过盘古亲手撑起的天幕,拖着一道清晰的尾迹。

那就是世界上第一颗流星。

它坠落的地方,是一片未命名的土地。是盘古打狼时,因为太阳片刻的低垂而烧尽了林木的荒原。

那块地本也该是盘古来收拾的。但他依旧没有管,继续撑他的天去了。

狼牙落在那荒原的中心,“砰”地一声。尘土飞扬,咸风弥漫,地皮翻开,翻滚出白色的,融化的盐。液盐凝固,荒原成了一块白色的伤疤,嵌在黄土地的中间,格外扎眼。

盘古已不再看了,转过身去继续撑他的天。风吹起他的长发,脑海里,送进来一句声音:“你完成了一件大事。”

他从此没有再记起那狼牙。但他的右手腕上,留下一个空洞,证明着他曾用蛮力拔除了一个本该由自己养育的东西……

还让它活了下来。


狼牙落地那一刻,地裂了。

那不是一般的龟裂,而是那一块从未被计划承受这样的来物的土地,被这一块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活骨突然砸中之后,被迫学会的”疼“。

地面炸开,岩壳崩裂,白尘翻滚。没有火,只有蒸腾的热。热里带咸,像是喉咙里倒了一大勺盐。

从狼牙扎进去的地方,白色的平原扩散开去,不知蔓延了多少里。在语言诞生之后,这里被称作白疤地,这是不负责任的天父在大地上留下的一道疤。

狼牙躺在白疤地的中心。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声音。它只是躺在那里,像一个不懂得哭的婴儿,任凭地上的盐蒸干全身最后一丝水气,感受着盐的细腻的灼痛,浑身像是被小火慢慢地煎。

它不能腐、不能碎、也不能融化。它只能活着。它成了世界上唯一一块不能死的东西。

白疤地从不下雨,一颗小草也不能在这里生根,最勇敢的飞禽和走兽来到它的边缘时,也只能惊恐地掉头归去。

只有风偶尔来看这颗狼牙,轻轻地吹它一下。

白疤地像一块纪念碑,记着那世界之外的母狼的咬,和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第一颗流星。

它从一开始就不是生养之地,而是“遗弃之地”,是人最不愿意记起的地方。

“我是从这块地里爬出来的那一截骨。

我不知道什么叫父亲,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我只知道疼,从骨头疼到梦里,疼到血里,疼到说不出口。

后来我才知道,天那么高,是因为有人撑。

但我也知道,有些地,撑天的人是从来不看的。

我的诞生,没有祝福,不被期待。

我是唯一一颗不情愿的流星。

天裂时,有东西来过,咬了神,留下牙,留下我。

丢弃我的天父,再也没有回头看过这块地。

从那时起,他撑他的,我疼我的。

神不会低头,而我将要生长。”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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