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十六章 風車,旋出了天上的白雲地下的麥田

陸家的晚餐時刻從來沒有安靜過,孩子們都把它當作一個脫口秀的舞台。18歲的卡森話題廣泛,愛講段子,語氣一本正經,內容卻常常不着邊際;16歲的克拉瑞思維敏捷,每個人的節奏她都能及時跟隨,時而體貼補台,時而冷酷拆台,全看她當時的心情。
13歲的艾瑪也不甘示弱,她把學校裏的一切趣事都當作獨家猛料,語速快得像早高峰的新聞聯播......在這嘈雜熱鬧中,陸止和黎妙一天的疲憊會被笑聲沖散,這一刻,才是他們家一天中最鮮活、最有「生命力」的時刻。
「爸,我朋友伊森想暑假shadow你,可以嗎?(Shadow 貼身見習:在美國,高中生可以到醫生診所進行見習。這種經歷對未來申請大學尤其是醫學相關專業非常有幫助。)」
「等等,是那個爸爸是牙醫的伊森嗎?」克拉瑞問道。
「是啊。」卡森回答。
「哥,你幫我問問他,我去他爸的牙科診所shadow行不行?如果他爸同意,我就讓他shadow咱爸。」克拉瑞霸氣地要求道。
「我可以幫你問,但你一會兒得和我一起溫書,幫我備考明天的數學考試。」卡森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行!一言為定!」克拉瑞答道。
陸止不滿地瞪了一眼兒子;黎妙無奈的搖了搖頭。
記得那年,卡森6歲,克拉瑞4歲。
黎妙在給卡森輔導功課,梳著兩個小揪揪的克拉瑞一直在旁邊看著。克拉瑞那時候剛比桌子高一點兒,需要踮起腳尖才能把小胖胳膊架在桌子上。
過了一會兒,克拉瑞歪著頭,奶聲奶氣地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我也像你這樣給哥哥輔導功課。
黎妙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粉嘟嘟的小臉蛋,什麼也沒說。
不成想,10年之後,克拉瑞的這一小小夢想居然成真了。
卡森還是那個混沌狀態的卡森,只要和學習無關的,什麼都熱愛,什麼都專研;克拉瑞自推的厲害,已經數學單科跳級兩年,語文單科跳級一年。小兄妹倆在一間教室上數學課已經兩年了。
晚上,黎妙經常聽卡森在克拉瑞房間門口哀求,「克拉瑞,你就給我講講這道題吧。」
克拉瑞就在那裏獅子大開口:」明天上下學你都幫我背書包嗎?「 高中生的書包挺重的,一二十磅的樣子。
得到卡森非常恭敬非常肯定地答覆後,克拉瑞就會開門放卡森進去。
黎妙見過幾次克拉瑞給卡森講課。克拉瑞總是以一句短促有力的」 Listen !(聽著)"開頭。卡森只要見克拉瑞斜眼瞄過來,就會後背一挺,坐得直直的,認真受訓,比在他老子面前都恭敬。
還有一次,克拉瑞和黎妙抱怨,數學課,老師讓大家自由組隊做題。克拉瑞本想找個能力相當的隊友,但看見卡森一直用「puppy eyes(小狗般可憐的眼神)" 望著她,於心不忍,只能和卡森組了隊。結果90%的任務都是克拉瑞完成的,兩個人都得了高分。
黎妙得知此事後非常不滿,質問卡森。
卡森聽完黎妙的問話,居然驚喜起來,問道:」我有puppy eyes嗎?確實有嗎?「
真沒想到一個六尺多的大小伙子,對此事的關注點居然是」很高興自己能裝出可憐巴巴的神情騙人「!?
前天晚上,克拉瑞哭着來找黎妙,說她的school counselor(學校輔導員)不地道,嫌她下學期的AP課選多了,要拿掉一門。
黎妙和陸止束手無策,就擁著克拉瑞聽她哭,開導她,建議她第二天去和學校輔導員面談。
陸止教了教孩子和人交流的技巧;黎妙勸她看開點兒,少上一門AP真不是什麼大事兒,不必這麼只爭朝夕的。
昨天晚餐時,克拉瑞開心地告訴他們,問題解決了。
原來前天晚上克拉瑞大哭鼻子,卡森聽到後,一聲不響就扭頭回了房間,給學校輔導員寫了封電子郵件(他們高中的學校輔導員是以學生姓氏分配生源的。卡森和克拉瑞是同一個學校輔導員),請求學校輔導員特殊照顧一下好強的妹妹。學校輔導員讀完信後,心一軟就放了克拉瑞一馬,把她繼續留在那門AP課裏面了。
黎妙讓卡森把那封電子郵件轉發給她。黎妙讀了一下,措辭很得體,也很感人,有些意外。
黎妙問卡森有沒有用chatgpt修改,卡森死不承認,她就沒再追問下去。黎妙心裏不禁有些感慨,雖然孩子的成長並非如她當初預期的樣子,但能在彼此間相互照顧、相互扶持,已不枉此生相聚,成了血濃於水的一家人。
「卡森,學習可不能有半點依賴性,將來讀大學,你讓誰像妹妹這樣幫你畫重點啊?」黎妙不滿地說。
「當然是女朋友了,盡快找個好看,學習又好的女朋友,是我進入大學校園的首要任務。」卡森大言不慚地回答。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我們都身處陰溝,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克拉瑞又啟動了拆台模式。
「你什麼意思?」卡森瞪着眼睛問。
「這都聽不出來,姐姐的意思就是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你不可能總是得到你想要的東西!)」艾瑪睥睨着卡森說。
「媽,艾瑪頭頂那個藍髮卡是個小男生送的。那天艾瑪下校車的時候,那個男孩子紅着臉塞到她手裏的。」卡森望着黎妙,迅速反擊道。
」你怎麼知道的?」艾瑪大駭。
「我當時在割草,你忘了嗎?我看着你把包裝拆開,把包裝紙扔進垃圾桶的。」卡森木無表情地回答。
「哈哈哈!」克拉瑞粗獷地笑起來。
「克拉瑞,不要想着走捷徑。我覺得申請的過程就是一種鍛煉。你可以主動聯繫附近的牙科診所,通過電子郵件或電話表達你的興趣,簡要介紹自己的學習背景以及希望通過shadow獲得的經驗。」陸止突然說道。
克拉瑞的笑聲戛然而止:「爸,你知道有多少孩子想在暑假shadow醫生或者牙醫嗎?沒有熟人介紹,根本不會有人理會你的申請。」
「我們知道你和媽媽當年讀書的時候吃了很多苦。你們背井離鄉來到美國,沒什麼人脈,那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我們不一樣啊,你們的人脈資源就在這裏,為什麼不用呢?」卡森接着說,「就像我在兒童醫院做志願者,我申請了那麼多次,都沒人理我,要不是媽媽幫忙問了問,我可能高中畢業都進不去呢。」
「有了人脈還不利用,那叫沒苦硬吃!」克拉瑞插話道。
」申請shadow的機會才有幾個競爭者,但等你們大學畢業,想申請醫學院或者牙醫學院,那可就得和成千上萬的人競爭了。你爸當年走了多少彎路才拿到MD文憑的?現在不鍛煉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鍛煉?」黎妙語氣有些嚴肅地說。
「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嗎?『今日有酒今日醉,今朝有瓜今朝撐。』有捷徑就走,沒捷徑就努力磨煉自己唄。」卡森大言不慚地說道。
「就是,車到山前自然直。」克拉瑞繼續在旁邊敲着邊鏟道。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們明天不是有數學考試嗎?還不趕快吃飯,吃完了就去復習吧。」陸止聽不下去,發話了。
是啊,陸止當年申請醫學院,確實吃了不少苦。美國醫學院本就競爭激烈,而他申請的還是「國際醫學畢業生高級立場(Advanced Standing)項目」,這種項目的錄取比例只有千分之一,真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陸止從2011年開始投遞申請,第一年收到的全部都是拒信;第二年,終於收到了兩個面試機會;直到第三年,他才如願以償,拿到了理想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那幾年的光陰,對陸止而言,是沉重而壓抑的.
但對於黎妙來說,那段時間卻是充實而明媚。她順利完成了護理本科的學業,找到了心儀的工作,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尤其是2013年那個夏天,更顯得格外美好。
2013年六月初的一個清晨,空氣清新,陽光溫柔。陸止一家沿着70號州際公路一路向西,駛向位於奧若拉市的科羅拉多大學醫學院。美國中西部廣袤的平原在車窗外徐徐展開,金黃與碧綠交織的農田宛如一幅鋪展的油畫。時而有蒼鷹在湛藍的天空中振翅高飛,草地上則散佈着成群的牛羊,悠然自得地低頭覓食。柏油路筆直平坦,車輪輕柔地碾過,發出均勻的低鳴。微開的車窗透進清涼的風,夾帶着泥土與青草混合的鄉野氣息,為這段旅程添上一抹恬靜的詩意。陸止一共拿到了兩所學校的面試通知。加州的那所,面試時間是五月下旬,他自己坐飛機過去的。科羅拉多大學醫學院的面試時間是六月,黎妙和孩子們都放了暑假,陸止決定帶着全家一起去面試,以便返程的時候遊覽一下科州的名勝。
黎妙正在專心地開車,突然聽見卡森在後面大聲叫道:「Look!Look!Windmills(快看!風車)!
在廣袤無垠的平原上,遠方一抹白色引起了全家人的注意——那是一架孤立的風車,潔白的葉片在陽光下緩緩旋轉。隨着車子漸漸駛近,那一抹白不再孤單,而是演變為一整片風車陣列。它們如同一群沉默的巨人,肅然佇立在地平線之上,刀鋒般的葉片在微風中有節奏地轉動,勾勒出一幅動與靜交織的畫卷。
陽光傾灑,風車的輪廓在天地之間清晰分明,潔白的外殼在金色光芒下泛起一絲冷冽的光澤。它們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守望者,無言地旋轉着,彷彿在與天際低語,又似在將遠方的風帶向這片寧靜的土地。
黎妙將車駛離高速,停靠在田野旁。全家人靜靜凝望着那片白色的浪潮。它們無聲,卻彷彿將自身與每一縷風、每一片雲、每一寸草地融為一體。風車轉動的節奏彷彿也慢下了時間。黎妙心頭悄然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與安寧。「黎妙,你來,站到這邊,我給你拍張照片。「陸止招呼着黎妙。
黎妙沒有動,依舊望着風車,說道:「你給孩子們照吧。風好大,把我的頭髮都吹亂了,我也沒有化妝,這次就不照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風車,讓我好好看看。「
“When the winds of change blow, some people build walls and others build windmills (當變革之風吹起時,有些人建牆,有些人建風車)。」陸止輕輕背誦着。
黎妙驚訝地回過頭,問:「這是誰的名言,說得好有道理。」
「我不知道是誰說的,我偶然在一本雜誌中讀到的,說是一句中國諺語。我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是哪句中國諺語。」陸止答道。
黎妙莫名地覺得有些滑稽,她笑着望向陸止。
「咔嚓!」陸止按下了快門。
黎妙有些不悅,說好了不想拍相,陸止還是給拍了。但是多年後,黎妙韶華已逝,這張照片卻被她擺在辦公桌上,成為她最喜歡的照片之一。
這張照片,彷彿是一場自然與青春的邂逅,定格了一個完美的瞬間。湛藍的天空如同無垠的畫布,幾縷輕柔的白雲點綴其中,恍若畫家的隨意筆觸,毫不造作。遠處,那數百個潔白的風車在微風中輕盈旋轉,它們一同低語着,訴說着風的秘密,廣袤的田野在它們的引領下,似乎也跟隨着節奏呼吸。
夕陽從側面灑下柔和的金色光線,穿過黎妙的髮梢,灑在她的臉龐上,溫暖而不刺眼,宛如一層薄薄的光輝披上了她的肩頭。黎妙回眸一笑,目光清澈透亮,笑容明媚爽朗,如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整個畫面。
然而,最迷人的,莫過於她那被微風吹亂的頭髮。幾縷不羈的髮絲在風中輕輕飛揚,帶着一份自由和靈動,彷彿在和風車、藍天、白雲一同跳舞。那些飄動的髮絲,賦予了她更加鮮活的氣息,流露出一種無拘無束的韻味,帶着青春的氣息和風的輕撫,充滿了無盡的生命力。
休息了片刻,他們繼續出發。隨着輪胎的節奏,公路開始逐漸抬升,汽車駛離無垠的金色麥田,天地間的界限開始模糊,兩側的景象在微風中悄然變幻,逐步迎來了科羅拉多特有的壯麗風光。
遠處,羣山漸次顯現,它們巍峨高聳,山脈的輪廓在藍天的襯托下更加鮮明。山脈的顏色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溫暖,從深褐到淡灰,層層疊疊,彷彿大地的脊樑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蜿蜒延展。
路旁的草原開始變得起伏不平,岩石和灌木在荒涼中展現出堅韌的生命力。黃綠色的草叢隨風搖曳,點綴着幾簇低矮的灌木叢,偶爾能見到一兩棵挺拔的松樹,蒼翠欲滴,在陽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空氣中瀰漫着一種清新的氣息,混合着松針的香氣和土壤的芬芳,彷彿每一口呼吸都充滿了大自然的味道。
隨着車速的加快,視野中的景色逐漸變化,科羅拉多特有的岩石地貌開始顯現,峭壁如刀刻般直立,岩石的層層紋理在陽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見。那些形狀奇特、色彩斑斕的岩石,彷彿是大地的雕塑,靜靜地訴說着歲月的故事。偶爾還能見到一些野生動物在路邊穿行,野鹿或是山羊,穿行於曠野,彷彿是這片荒野的主宰。
在這片土地上,公路與自然的界限顯得格外模糊。黎妙不禁放慢了車速,窗外的景象令人陶醉,彷彿每一幀都被大自然精心編排,時而幽深、時而廣闊、時而雄渾、時而柔美,科羅拉多的風光在他們眼中躍然呈現,宛如進入了一場視覺的盛宴。
當他們駛到科羅拉多大學醫學院所在的奧若拉市,天已經漸黑,孩子們都睡着了,叫也叫不醒。陸止和黎妙把他們一個一個抱進旅館房間。
坐在窗前,陸止和黎妙吃着夜宵。
「你對明天的面試有信心嗎?」黎妙問道。
「說實話,沒有什麼自信。之前在加州學校的面試,專業知識的問答還算順利。畢竟,我花了很多時間準備這類問題。那些關於醫學的理論、技術,或者案例分析,都在準備之中。真正讓我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倫理性問題,無論我如何思考,如何組織語言,最後的回答都不能像在美國本土長大的同學那樣流利而自然。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小便生活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中,那些潛移默化的價值觀早已根植在他們的思維裏。而我,身為一名外鄉人,儘管努力去理解並適應這些文化和道德框架,但總是感覺少了一些「血肉」,缺少了那種真正與生活緊密聯繫的直覺和敏感度。我知道,面試官並不期望我回答得完美無缺,他們更看重的是我的思考過程和背後的價值觀。然而,文化差異帶來的那份不自信,是難以輕易抹去的。」
黎妙不知道怎麼安慰陸止。忽然,她像剛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拍了一下陸止的肩膀,說道:「我帶掏耳朵的外科小鑷子了。我給你掏掏耳朵吧。萬一耳屎太多,明天聽不清考官的問題怎麼辦!」
陸止啞笑。這就是他的黎妙,總是「二「得出人意料,卻又令他歡喜。
房間裏靜悄悄的,只有柔和的燈光灑在床頭,照亮了那一隅溫馨的空間。黎妙坐在床邊,讓陸止靠進懷裏,手指溫柔地靠近陸止的耳朵,動作緩慢而輕柔。陸止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像一片浮動的雲朵,隨着她溫暖的觸碰輕輕漂浮。
耳朵的每一寸肌膚都被黎妙細緻的關懷包圍,陸止的眼皮越來越沉,思維變得朦朧,眼前的世界逐漸模糊。他微微打了個哈欠,任由睏倦侵襲而來。沒有了任何抗拒,疲憊的身體像是溶化在她的懷抱裏,輕輕地、緩緩地滑入夢的邊緣。所有的思緒都開始鬆懈,彷彿被溫柔的手指一一點燃成灰燼。他的呼吸變得深長而均勻,胸膛隨着她的動作一起輕輕起伏。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沉沉進入了一個甜美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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