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工時到使命:一個非典型勞動者的筆記
講錢太俗氣了。
當別人聊起加班費的時候,總忍不住撇嘴一笑,那笑容像是曖昧的煙霧,不是真正的譏諷,也不算贊同。也許是同情,也許是厭倦,他在某一天理解,自己身為知識工作者,自從他打從心底認同:自己所創造的價值是無法以時薪來衡量,在這以後,用每小時多少錢來衡量一個人,那樣太廉價了,像是把人的每一刻都切割成一個標價,仿佛身體是一件標準化的商品。即使,他知道,這樣太方便了,尤其自己也曾投身龐大機器的產業,那樣真的很容易,小時工、契約工、論件計酬...直接人力,只要肯花錢,就能買到一個人全部的注意力與心力。但人不是這麼簡單的容器,至少,他自己不是。
他記得學生時代的兼職,已經能讓他領過超過最低時薪的工資,那種從同儕中「提前脫貧」的虛榮,讓他他沾沾自喜,以為那是某種早熟的成就,像是偷跑一步贏在起跑線。自己成了什麼先知,看懂了市場的遊戲規則,比別人早一步登上岸。
但不久之後,自從投入第一份工作,起薪最高讓他燃燒自己,但日復一日發現仍有更上層的階級享受他勞動的成果。
於是他明白,這只是一場設計精巧的陷阱,讓你誤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以為自己比別人值錢的錯覺,讓你甘願投入更多時間、更多身體與情感,只為了證明自己比別人有價值。然後在自願的驕傲裡,被榨乾真正的價值。你以為你贏了,其實是系統在歡迎你加入它的奴役。
從那之後,他就不再看薪資條。那些數字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他知道自己真正售出的,不是時間,也不是工時對價的那幾張紙幣,而是某種更抽象的價值。
是那些無法用貨幣即時衡量的價值,是對一件事的投入、對一段關係的信任、對未來某種模糊使命的持續投注。那些價值,可能不會立刻對現,但總有一天,會以非金錢的形式在生命裡某個轉彎出現,但他是頑固地那樣相信,那些價值,終將以某種形式回到他身上,可能是某次深刻的理解,也可能是某段關鍵的人際連結。
暫時的,無法以金錢來衡量。
而他不屑一顧加班費,還有另一個理由。
不是因為他天真,也不是他清高,而是他看過太多拿了加班費卻失去了方向的人。他曾在茶水間聽見有人說:「反正獎金那麼少,至少加班費能報就報吧。」那語氣裡沒有怒火,只有一種無奈的清醒,對體制說:你不給我甜頭,我就從別的地方拿。這是一種策略,也是一種消極的抵抗。
但他知道,這種補償性性質的索取,其實是一種更深的收編,在每次的月薪到帳時,已經金銀貨兩訖互不相欠,但那其實虧死了,付出寶貴生命卻被如此廉價的交換。以為自己在爭取什麼,其實只是在系統裡換個姿態被收買。真正重要的,不是帳面上獎金分配的那幾千幾百的金額,而是公司如何劃分資源、如何劃定誰可以被認可、誰不會被看見。
獎金少,不代表沒有獎金。
沒看見的,是獎金背後的秩序,藏著公司分配喜好的隱性權力。那不是數字而已,而是一個信號,一個把人分進象限的分類機。
它藏在第一象限裡。
那些簡單的分類,粗暴但公平,因為那從來都不是單方面決定的,雖然暗自打分,但那是給誠意滿滿的人一個機會。就像那些分配出去的愛心,不只是對績效的獎賞,更是一種偏好、一種選擇、一種對可用之人的再分級。比起那些以為能靠加班費抵消失落的人,他更擔心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從來不在那份名單裡。
不只是業績好或貢獻多而已,更是誰受到高層偏愛、誰的風格符合主流價值的具象化。那些以為自己選擇了不努力就不吃虧的人,未必意識到,他們放棄的,不只是金額,而是那場遊戲裡真正穩固的資源配置。
他有的是選擇權,什麼時候上班,什麼時候不必,表面上看來自由得像一尾滑出網目的魚。
真正的轉變不是來自制度的更動,而是認知的變化。
他從秤斤論兩在人力市場上任人選擇的商品,到察覺自身的比重,重新盤點關於自己的所有參數:衡量數量到衡量功能,再到衡量價值,最後,他開始思考所謂的使命。但使命不是某天在辦公室裡被宣告的,也不是寫在KPI或牆上的標語。那是一種持續的感知力,一種對自己與他人關係的敏銳度。
於是他進化了,他曾經也是那樣,以為努力就會被看見,以為只要願意,就可以改變。直到他開始明白,付出不只是行為,更是關係,是一種對當下環境與人的閱讀,是一種雙向的開放。他從單向的證明者,變成一個感知場域的人。他選擇不再喊話,而是聆聽;不再等待舞台,而是搭建場地。
每個人都知道,掌控權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不是控制他人,而是掌握自己在其中的角色與意義。而更上層的人,也從不需要問太多。他們知道誰在真正工作,誰的價值值得再投注。這些不是從報表裡看出來的,是一種感受。來自接受方的感受。真正的付出,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自我感動,也不是一廂情願的「我做了你怎麼沒看到」。那樣的付出,是不負責任的,是將注意力與評價的主導權綁死在自己的立場上,卻無視他人的接收能力與背景結構。
實際上,他的工時依舊很長,任務不曾減少,腦袋也從未真正離線。他依然為人賣命,只是那種販售的方式,早已不再是計時收費的邏輯。他不再單純用時間去換金錢,而是用精神去換立場,用耐力去博一個可說話的位置。這是另一種勞動的隱語,不用打卡,也沒有鐘聲,但每一次回應訊息的即時性,每一次主動提出解法的靈敏度,都在無形中構成了他對這份工作投入的證明。
而這些證明,並非對外,而是對他自己。他開始理解,選擇權的本質不是擁有選項,而是擁有選擇的能力。那些真正自由的人,不是因為有空可以不做事,而是即使有得選,依然願意投入,依然願意承擔。這種自由來自精神,而不是制度。制度只給形式上的鬆綁,真正的自由,是他在長時間困頓與自我調整之中,慢慢熬出來的一種氣質。
團隊這件事,也在那之後變得不一樣。他開始不再以情緒去區分誰是好隊友誰是壞同事,也不急著在會議裡站邊或劃線。他知道,合作從來就不是善惡二元可以衡量的。共犯組織也好,側翼也好,那些浮動的、臨時的結盟關係,往往才是系統真正運作的方式。誰在背後幫你補一刀,誰在危機時偷偷幫你扛下細節,沒有人會記錄,也不會留下績效分數。但正是這些瞬間,讓他慢慢從衡量數量、衡量功能,過渡到衡量價值,最後才走到了,所謂的使命。
一群人要真正走得遠,並不需要形式上的編制,也不是仰賴誰發了什麼公文、開了什麼群組。真正的圳隊,是彼此之間看不見的默契,是那種即使沒有任命與標章,也知道該何時出現、該為何而來的關係。不是在名單裡,也不是在桌牌上,而是在某個需要的時刻,彼此能從人群裡識別出來,點頭、靠近、搭手。
他開始相信,那些與他同行的人,不見得總在眼前,但生命總會安排老師與課題,那老師未必溫柔,課題也常常不明朗。有時候是一次合作的不愉快,有時是一段溝通中的隔閡;但也正是那些不圓滿的時刻,把他雕出更立體的邊角,讓他不再只是求表現的人,而是成為能夠承擔的那個人。
而那些一路給予忠告的長輩們,當初的語氣雖嘮叨,方式也許粗糙,但當他走過某些坎、度過某些沉默後才慢慢明白,那些話,原來沒有白說。他曾抗拒、不屑甚至想要徹底顛覆的價值觀,如今正是他養分的來源。不是因為妥協,而是因為理解了根。他開始看見那些長輩並不是只想他「穩定」,而是希望他活下來,然後活得不後悔。
講錢太俗氣了,他仍這麼說。但他也明白,對某些人而言,錢是唯一能看得見的秩序,是他們能夠量化與理解這個世界的最後依據。所以他不再嘲笑誰了,只是把那句話收進心裡,讓它靜靜地成為一種識別:一種區分誰還困在等價交換,誰已經走進價值生成的隱形線。
那就這樣吧,他想。如果要講錢,那就來看複利吧。讓時間去說話,讓長期的佈局成為最終的指標。市場上總有人誇下海口要打敗它,總有人自信滿滿說自己就是那個例外。可真正的複利不是報酬,而是選擇持續的能力。當別人不再相信、放棄或轉身時,你還能不能站在原地,不倦不怒地等待下一次證明的機會。
而那些號稱自己精通市場的經濟學家、教授、意見領袖,或是無所不談的小作文製造者,終究也只能走在一條鋼索上,步步為營。風來時,那些系統性風險並不需要大到驚天動地,一個判斷的偏差、一個利率的閃失,就足以讓整個認知崩塌。到時候,那些曾經高聲喊話的,也會驚坐而起,大呼冤枉,彷彿忘了自己也是這場騙局的推手之一。
更有甚者,連離開的本錢都沒有。不是因為不夠努力,而是因為從未看清方向。他們習慣了賣命,卻沒學會留下靈魂。他們以為自由是可以請假的工作,其實自由是可以不依附的存在。他們以為贏,是贏在薪資條上;但他知道,真正的勝利,是走出這場比較、走進自己的坐標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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