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庙》1
山腰藏着一座小寺庙。远远看还以为是林子的秃斑,被剜走一块,露出灰扑扑的岩石地质,近了才知道是一座破得连牌匾都没的庙。
庙里一个小沙弥正靠着阑干打盹,说是沙弥也不太确信,既看不出僧袍样式,也说不准现代服饰,怪怪地凑在一块儿,在破庙里还算应景。
来的夫人可谓珠光宝气,手上一粒珠子都能抵几块庙的地皮;沙弥却不管这些,被拍醒了只是行礼:
“夫人早上好,有什么事吗?”
夫人一张肉脸露出笑容,浓浓的粉饰也遮不住底下的憔悴和忧心:
“小师父,你家师父去哪了?”言罢,她递了一颗糖。
沙弥欢喜接过,拆了糖衣,可惜是巧克力。但好歹是糖,他咂巴两下嘴,糖还含着声音有些含糊:“师父赶集去了。若有事可留下愿帖。想在这儿等着也行。”抬头看了看天,“估计还得很久,可能会错过午饭。”“我等他,”夫人捏了捏手袋,“今天要见到他。”
“不用急的,其实写愿帖和见面都一样,得等排到你,到了时候我们才会上门。见面不过图个心安。”
“怎么不急,我女儿病成那样!”说着夫人的眼就红了、泛起波光,将要落下泪来。
沙弥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听夫人哽咽,自己反而急起来,要抢着先哭:
“别哭别哭,既然你这个时候来,那么就是来得及的。来不及的不会来这里。”
“哪里来得及!她还那么小,病了那么久。每次看到她手臂、手背上被针扎得没一块好皮,我就……”夫人泪落下,脸上被润湿的地方露出斑斑的泪痕。
沙弥从阑干上蹦下来,进屋子拿了一包抽纸递给夫人。只见她久久止不住泪,抽噎两下,才抽出纸巾,又立即打湿半张。连着用了十几张才堪堪停下,不过眼里还是水汪汪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我给你表演一个刚刚学的法术吧。”沙弥捧来一盆半枯的野菊,双手虚拢着花托,似是在施法不过半天不见反应,那朵谢得只剩黄绿干瘪的花杆和密密的花蕊仍是耷拉着不见抬头的意思。他又闭上眼睛像憋着一股劲儿,连额头的青筋都隐约凸起;悄悄睁开右眼,还是原来那样。于是摸了摸脑袋笑起来:“看来今天我和这朵花没有缘分。”将花盆放下,“要不尝尝新采的桃花茶。这是我和师父趁桃花初开的时候去采的,晒了没多久呢。”说着沙弥还要进屋,却被夫人拉住:“小师父你给个准信,你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的,多半过了晌午回来。还是喝些茶,吃点点心。”沙弥想着师父和其他客人的交谈,“我听听你女儿的事吧。”
端来一碟点心、一壶茶水、两只茶杯,沙弥坐下还以为夫人会立即将满腹的故事和困苦诉说,但她只是漫漫地瞧着院子里焦炭般的枯树还有庙墙上被火燎过痕迹,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夫人才问:“小师父你叫什么?”
“法号如闻。”如闻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没出家前呢?”
“俗名吗?从小师父就唤我如闻,我也不知道。”
夫人了然,如闻的年纪和她女儿差不多——十岁左右,想来幼时就在寺庙的主持身边诵经礼佛,自然没有俗名,或许也不知父母。夫人轻抚如闻的脑袋,惹得他有点儿痒,顺着挠了挠。
“我女儿叫宋琬书,和你一样大,是个爱画画的孩子。每次带她出去玩,回来总要画满房的画,将它们铺到地上。”夫人望着地面一块青砖,遥遥地视线没有聚焦,“我到她房里,她就会拉着我的手,说:’妈妈,这是峨眉山的坏猴子!’”她轻笑,嘴抿得紧紧的只在两头略微勾起,“我一看,还真的有只猴子抱着她的小背包,另一只拿着她最爱的小蛋糕潦草开了包装;其他的猴都张牙舞爪的。还挺活灵活现。”
如闻取了一块糕点,咬了两口,又抹了抹嘴还不忘盛满两人的茶。淡淡的桃花香随着水汽升起,悄悄漫过石桌和板凳。随夫人的叙述,他眼前仿佛出现一群恶猴子。他也去过峨眉,那儿的猴子缺灵少教比不得花果山的,师父带他去的时候少不得被一顿欺负,脑门上多几个包。又看了看桌上的点心,要是被猴子抢了,如闻也是一万个不愿意,不由生出几分对宋琬书的同理心。后面再去的时候,说什么他都躲在庙内,不论老和尚用什么灵果仙馐都诱不出来。
“后来她不画画了。”夫人从手包里取出手帕要摸眼泪,可看了眼如闻,还是帮他擦了擦嘴角的糕屑。帕子上带着夫人用的香的味道,轻柔得犹如游丝又牢牢沾在鼻尖久久不散;上面还带着几个小画儿,颇有稚气,有点儿像在师父手机里看到的动画片的笔触,比起师父偶得的画作,如闻更喜欢手帕上的。
“在病房里日日看着白墙炽灯,怎么能画出画儿呢?”夫人的泪又流作两行,如闻取了纸替她擦拭。平日里见过落泪的人不在少数,不过要么侍候在一旁,和师父一起听故事;要么捉墙角蚂蚱的时候隐隐传来低低的抽泣。今天这样还是头一回。同龄的女孩他只在下山时有过匆匆几眼,说上几句话便不再交谈。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也难上山,无忧的看不到山路,有愁的没法自凫,自然有路无门。
如闻只觉得可惜,这样的女孩儿若是不能再画着实可怜,不过得她亲自上山师父才会出手帮助。这回来的是母亲,师父大概只能解解心中烦忧。
再添了几盏茶,日头渐起高悬头顶。如闻起身,“客人稍等,我去做饭。”
进了灶房夫人也跟着,如闻正站在木凳上给冰缸续接法术,晚春下缸口仍缭有丝丝寒气。
“在外头等着便好,很快的。”如闻半个身子探入缸里,搜搜找找,取出三个鸡蛋、两把青菜、一根葱,刚想合上盖子就见夫人凑来:“这是什么?”
如闻也不防备,拍了拍大缸荡起清脆的弹响,“冰箱。收的菜、买的易坏的食物都在里边。原先是师父续寒,后来我学会唤水凝冰这活儿就交给我了。”
夫人探头一看,愈发觉得自己遇到高人。且不说这口缸大小,里面俨然藏了一个冰库,底下铺满了冰。靠近地的离冰近,放肉类面食,往上是水果蔬菜,最上面摆了一些点心,和冰箱分层果真相似。转念修行者竟也和凡人生活无异便觉得有趣。“我也来帮忙吧,里头的河虾可以用吗?”
“可以的,里面的东西都能吃。如果来帮忙就更好了,”如闻示意夫人让让,又探到缸里,“还要别的吗?”
“不用了。”夫人取下首饰,接过如闻递来的虾。虾儿们还在盆中一下下地跳动,给夫人溅了一身水。见此如闻朝盆口一抹,虾便不动了。
将要下剪子的时候,夫人恍觉如闻这样的出家人大概是不能杀生,也要守戒吃斋的:
“小师父,我们还是吃素吧,这些虾先放回去。”
如闻在凳子上,垫起脚尖还想学两手做菜的功夫,没想夫人停下了:“为什么,是这虾不新鲜吗?不应该呀,刚刚不还活蹦乱跳的。”
“哎,使不得。清修之人都是不能杀生动荤的。就吃素的吧,刚好我也很久没吃过斋饭了。”
“原来出家人不能这样吃?”如闻摸着脑袋,接过夫人拿着的剪子,两下开虾,“可我和师父一直这样吃呀。师父说凡事出自然,皆可为之。”
夫人愣了一下,于是和如闻一起剪起虾。
“琬书得病后以前爱吃的大多没了兴趣,独爱这个虾仁鸡蛋羹,让我常给她做。”夫人打着鸡蛋,“味道好,也容易消化。她每次吃完精神都会好些,就望着窗外的银杏。她可喜欢银杏了,住院的时候我给她拾来叶子,她就能高兴许久。不太画画之后,看书就成了她新的兴趣。书里夹满了银杏叶标注她喜欢的段落。”
如闻不能说厌书,可也提不起太多兴致,若不是需要清修心法道意才能学会繁复多样的术法,他估计也不会主动读书。师父也不拘着他看道藏佛典,由着他在庙里撒野玩耍,到如今只会两三个法术。故而他敬佩那些能读得下书的人,那是一个全全有想象力构筑的世界。不过对于宋琬书,他更多是怜惜,那姑娘只能退居在自己精神的小角落,任由病痛侵蚀身体。
夫人将虾仁放入盛了蛋液的盘子里:
“有一次琬书和我说要当《小王子》里的主角,见不同的人和事。我知道她想出去,想快点好起来……”夫人又哭起来,“我看着她在病床上喊疼,一点点没有精神。我的心真的好痛。我真的太没用了,没有给她找到好医生治好她,连病痛也不能和她分担……”
如闻点着火,搬来板凳让夫人坐下。夫人只是怔怔盯着火焰:
“小师父会这么多神通,我女儿的病应该也能治吧?”
第一次,如闻痛恨起原来的懒惰,如果曾经勤勉些,或许现在就能一口答应夫人,下山和她治病了。他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我……我……”看着夫人满怀期盼的眼神,还是不忍骗她,“我不会。涉及生老病死的都是很难的法术,之前让花重开都不行,治人更不行了。”
“但是师父可以,对吧?”
良久的沉默,如闻不知如何回应。师父出手取决于很多因素,首先便是宋琬书亲自来这儿,若她真的有求生的意志,和母亲一起上山是不难的。但师父愿不愿意又是一回事,很多看似有缘的人,师父也不会给予其所求。
“先吃饭吧。”
这道羹确实好吃,嫩滑鲜香,可想到师父不一定会帮夫人,菜品也变得有些无味。如闻清理了碗筷,便陪夫人一块儿等师父归来。日头逐渐升起来,开始变得有些毒,不热只是有些刺眼。老和尚就着一身汗津津的衣袍和泥水打湿的裤腿鞋袜回来,推开寺庙的木门。如闻迎上去,帮他把肩上的扁担卸下。
“师父,”如闻指了指茶桌旁的夫人,“有客人来了。”
夫人见了老和尚,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汗和泥,便抓着他的双臂,
“求师父救救我的女儿!我女儿病了两年了,看了不少专家,一直不见好。我知道师父是有大神通的,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可怜的小女儿吧!”
如闻也扯了扯老和尚的衣袖,滴溜溜的眼珠向上看老和尚的眉角。
“欸,莫急。夫人如何称谓?”
“我是王诗媛,我女儿叫宋琬书。”“宋太太何必执着已经故去的人。苦苦求于过去却舍了日日同屋眠溺的身边人着实不该。你不该来求医。”
王诗媛紧紧拉了老和尚两下:“是香油钱的关系吗?多少都问题的。”
“我们这儿不供神佛,自然毋须香油。莫要再自欺了,归去罢,还有人在等你。”
老和尚一挥手,王诗媛只觉小庙愈发远离,转眼间就退出山门。她又敲了许久的门,直到双手红肿也不见人应,只能下山。
这山也是没名字的。迎着暮色,王诗媛沿山路一步步朝下走,两阶一回头,寺庙灰黑的墙在迷雾和层层深深的竹林中淡去,再走几步就没了影子,也没了来路,便见到儿子和丈夫。
“你去哪了?我和儿子找了你好久就差报警了。”宋知远既责怪又担心。
“我……”王诗媛不知如何说起,那山那庙虚虚实实令人琢磨不得,“我好像迷路了,又像是做了一个梦。”
看着妻子迷茫的样子,自女儿病逝她的精神愈发不好,现在至少人找回来了,也不好再责怪什么。宋知远搂着妻子的肩膀将她送上车。
庙中如闻问老和尚:
“刚刚那位客人来给女儿治病,我们就不能让她排在前面,早些治好她女儿吗?”
“不急、不急,我们只让人自渡,自然问题和求解都在她身上。”
如闻苦恼抓着青黑的发渣,忽然明白了什么,“求的是给女儿治病,按理不该来我们这儿吧?”
老和尚拂须,点了点小徒弟的脑门,“如闻你又怎知那夫人不是来治己的呢?要知道偏信人言最不可取。”
如闻想了想,提起笔替王诗媛写了愿帖:愿不再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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