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子弟｜十段口述歷史　回望愛國教育：「學生欠理智」、「左校某個時段唔係愛國學校」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集誌社記者

「左派子弟」，一個在香港社會多年來被視為貶義、敏感、甚至被遺忘的名字。這些在香港特殊歷史格局下成長，經歷六七暴動、文革、回歸等大時代的人，背後述說怎樣的香港故事？由羅孚四子羅海雷策劃、歷史學者毛升採編的《十色：香港「左派子弟」的故事》，收錄十個 1940 至 1950 年代末出生的左派家庭後代故事。毛升表示，「左派子弟」以往在香港社會被表述、被歧視，望透過此書讓他們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聲音。

雖同出身愛國家庭，但人生軌跡大不相同，有人留港、有人離港，對往昔經歷也有不一的反思和感受，有人坦言不希望政治影響下一代生活。政府近年推行愛國主義教育，有受訪「左派子弟」直言，他們是當年愛國教育產物的見證人，「只不過喺咁嘅環境裡面，愛國教育教出嚟嘅學生，好多係唔包容、唔理智，呢一樣嘢係要反省，今天我哋講愛國教育，我希望為政者能注意呢點」。

內地學者訪「左派子弟」：應重寫更包容多元歷史

歷史學者毛升在中國內地成長，數年前因緣際會，訪談了羅孚之子羅海雷。以往對香港印象只是殖民地，他驚訝竟存在一班與毛澤東時代關係緊密的「左派子弟」，與他接受類似教育，甚至比他更「左」，他對這群人的故事很感興趣，遂開始「左派子弟」的口述史計劃。

毛升說，「左派子弟」以往在香港社會是被表述、被罵、被歧視的一方，但希望藉此書，讓他們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聲音，親自講述如何看世界、政治、及「左派子弟」作為一個身份和標籤。他認為，這班人的歷史多年來被忽略，本書是重要的補充和紀錄；他亦覺得，香港作為移民城市，應重寫一個更包容、多元的歷史，糾正以往的偏頗。

毛升說，尤其在國安法時代，舊的所謂香港故事已行不通，如何重寫北京接受、香港人也滿意的香港故事，是重大挑戰。書本以「十色」為名，因書中十個「左派子弟」，雖同出自左派家庭，但各自活出多姿多彩的人生；同時亦是一個期許和願景，望香港政治能保持「五光十色」。

《十色》訪問十名「左派子弟」：劉洪倫、陳光如、張南峰、余星衛、吳力波、石中英、里斯本（化名）、吳亮星、林躍年、羅海雷，十人於 1940 年代末至 1950 年代末出生於左派家庭，惟往後人生軌跡、對歷史和現今社會的看法也大不相同。

籲反省愛國教育　稱產不包容、不理智學生

1947 年出生的陳光如，曾為暨南大學學生、後於日本工作多年。他認為只有在 40 年代末至 50 年代初這段狹窄時期出生的人，才會成為「左派子弟」，而當中很多人不認同「左派」一詞，如他便曾反對用「左派」作為書名，因認為屬貶義。

對於「左派子弟」往昔的不公平待遇，陳光如有切身體會。其章節題為〈愛國要藏在心裏〉，他說當時並非要防英國人、反而是中國人——當年在港不太覺得被歧視，反而 60 年代返廣州讀大學，會因家庭出身、海外關係遭歧視，如不是貧下中農、幹部或軍人，就不是「自來紅」，要改造自己。

前立法會主席、前培僑中學校長曾鈺成，羅海星之妻、作家周蜜蜜等也有出席新書分享會。曾鈺成說，書中主角青年時代經歷六七、文革，目睹國家進入改革開放，人生與大時代關係密切，具非常深刻的歷史意義，「無論對香港、對國家有感情嘅人睇，一定有好深感受」。

陳光如說，這本書最大的現實意義，「就係話畀𠵱家嘅香港人聽，我哋需要一樣點樣嘅愛國教育」。他形容，「我哋呢代人就係當年愛國教育產物嘅見證人、成果、或者叫做敗類」，當年培僑、香島、漢華等左校，並非不是好學校，老師亦在艱苦環境、低薪下堅持愛國教育，「只不過喺咁嘅環境裡面，愛國教育教出嚟嘅學生，好多係唔包容、唔理智，呢一樣嘢係要反省，今天我哋講愛國教育，我希望為政者能注意呢點。」

曾經做紅衛兵、文革期間歷同學死亡的海濱文化導賞會創會主席吳力波，則憶述父親一句「金句」，「唔好叫自己做愛國、唔好叫自己做左派，我哋係進步。」何謂進步？「比群眾進一步，進兩步就脫離群眾㗎喇」，現場響起笑聲和掌聲。吳說，他是從這個角度理解左派，故其所撰篇章題為〈無負左派名〉，「老實講，係對現在嘅左派有一啲批判」。

石中英：不想兒子再被政治影響生活

曾資助不少六七暴動研究的商人石中英，說「左派子弟」就如瀕臨絕種的人物，寫這本書要「徹底埋葬左派子弟」。同樣不喜歡「左派子弟」之名，作為「左派子弟」是什麼感受？石中英並非出自典型左派家庭，爺爺是旗昌洋行買辦，媽媽則於五十年代末進招商局工作，家庭因政治原因分裂。

石中英憶述，中四那年，母親着他約三弟到尖沙咀火車站、要帶他返廣州讀書，最終弟弟返廣州不久便爆發文化大革命，常埋怨不夠飯吃，「好似成世對唔住細佬，呃咗佢」。當年的左派子弟，不少人會送子女返內地讀書，他也會思考，是顯示忠誠、或是「人質」？

石中英於六七暴動時，因印製寫有反英抗暴標語的傳單，判入獄 18 個月。他憶述當年父親叫他認罪、可送他去外國讀書，母親則指「你冇做錯，千祈唔好認罪」。他說自己當時愛國思想不算強，但在警署被打到半死，「梗係覺得自己冇錯」，遂不認罪。

到底父親還是母親才正確？多年後，石中英兒子 16 歲時，石的母親告訴他石曾坐過監。石中英當時很生氣，但母親反問：「點解唔講得？你做錯咩你覺得？」。「又係喎，我冇做錯」，石中英遂一五一十告訴兒子。

不過，石中英說他對兒子的態度已經與上一輩不同，「我哋唔想佢再畀政治能夠影響佢以後嘅生活，畀一個⋯佢自己一個嘅人生。」回歸多年、立了國安法，石中英說「左派子弟」的問題要「掉落歷史垃圾堆」，應該要淘汰、不應再存在。但既然是在歷史中產生，「我哋大家都要總結我哋嘅經驗教訓」。

港區全國人大代表、前立法會議員吳亮星亦是受訪者之一，他說，起初曾拒絕參與，在毛升堅持下答應。他覺得五光十色是應該，「香港始終係一個自由度非常大嘅地方，如果連寫一篇文章、講一段說話，都自己限制咗唔畀呢啲真實資料出嚟畀公眾知道，呢個矛盾，我係打唔破，覺得對唔住我嘅前輩、爸爸、我認為值得參加嘅生活同活動。」

左派三代：人生大於政治、唔好成日諗政治嘢

左派三代、於中大畢業、後任跨國公司高層的林躍年覺得，經歷這時代的人，有責任講給其他人知這段歷史。「左派子弟」的區分源於政治立場，但林躍年覺得「人生大於政治」，「你唔好成日去諗你企邊邊、或者係咩主義」。此想法從何而來？林躍年憶述，當年他外公是富裕的地主階層，但聽共產黨主張，將田地變賣，令他婆婆和母親一家生活艱苦、擔驚受怕，「如果我見返我外公，我會問佢，究竟你有冇後悔去做啲咁嘅嘢？⋯究竟佢係大智若愚定還是戇居到極點，我到𠵱家都唔知。」

林躍年說，左派子弟當年慘在「冇得揀」，但如果可以選擇，他覺得「唔好成日去諗啲政治嘅嘢」，認為對政治比較安全的態度，就像搞股票，要留意股市、社會氣氛，有警惕性和觀察力，不要積極參與其中，「喺適當嘅時候入去，適當嘅時候出返嚟。」

「左校喺某個時段都唔係一間愛國學校」

關於愛國，林躍年認為，意味要尊重民族的傳統文化、道德、教育、文明，「喺某個角度嚟講，比較唔客氣，我哋左派學校喺某個時段都唔係一間愛國學校，因為都反呢啲傳統嘅嘢」。他認為，中華文明經過多年仍留存下來，是源自祖先智慧，一定要跟隨當中的價值而行。他最後說，參與寫這本書，非為自己或家庭，而是望將不為人知的故事講出來、亦讓年輕一輩思考，「唔係純粹聽人講，你自己讀歷史、睇返香港成個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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