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八章 卡森的出生和NICU(新生兒重症監護室)

雖然黎妙還在持續少量的出血,但情況是穩定的,27天後主治醫生在黎妙的出院文件上簽了字。
走出醫院,黎妙像隻剛從籠子裡放飛的小鳥,歡呼雀躍。她拉著陸止去了她最喜歡的當地小超市Hen House。如果黎妙僅僅在急診待過24小時,晚餐的食材可以在任何地方購買。可是整整27天哪!一天三餐,缺油少鹽的美國病號飯,黎妙覺得自己已經餓得前胃口皮緊緊貼著後胃口皮了,急需一些高級些的食材去滋潤安慰一下。
「你們上次吃的牛排是ribeye(肉眼牛排)?」黎妙綿綿餘恨地問道。
「我覺得是。」陸止回答。
「這次我要吃tomahawk steak(戰斧牛排)!」黎妙宣布。
「你知道tomahawk和ribeye基本是牛身體的同一個部位,就是多一根骨頭,是吧?」陸止問。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tomahawk是印第安語『斧頭』的意思,代表著力量和自由。陸止哥哥,我就是要買tomahawk!現在的我要的就是這份霸氣!」黎妙仰著她的小下巴回答道。
「你也要扇貝,對吧?」陸止接著問。
「那是自然,而且是colossal sea scallop(大扇貝)!」黎妙答道。
「好。我就用上次我們聚餐的時候那個廚師的做法給你做,拿黃油和蒜蓉稍微烤烤,盡量保持原味,好不好?」陸止遷就地問道。
「正合吾意。對了,我還要你說的烤蘆筍,還有.......阿根廷紅蝦,糖醋小排,嗯,lindt lindor牛奶巧克力。」黎妙繼續獅子大開口。
「咱們就不能細水長流一點兒嗎?這樣弄吃出個急性胃擴張怎麼辦?」陸止終於忍不下去了,問道。
「那好,今天就全盤複製車禍前你吃過的最後一頓晚餐。剩下的明天再解決。」黎妙妥協了。
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辯解道:「陸止哥哥,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貪吃,是你兒子想吃的,我也是沒辦法啊!多可憐的一個孩子,還沒出生,就經歷個手術。」
陸止知道黎妙是在賣可憐,可還是讓她說得一陣心痛,忍不住想再縱容她一些。
從超市買回食材,陸止跑到廚房忙起來。黎妙陷在沙發裡,擁著抱枕,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
感覺有些不對,下面血流得有些急,黎妙連忙去廁所檢驗。是的,情況是有些變化。這二十多天,血都是一滴一滴滴落下來的,像是後幾天的月經量,現在,一陣一陣,血形成了極細極細的細流。
「開飯了!」陸止在廚房招呼道,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陸止尋到了衛生間,看見表情有些嚴肅的黎妙。
「陸止哥哥,你不要緊張,我覺得情況稍稍有些不同。我想馬上回醫院。」黎妙告訴陸止。「在醫院的時候,雖然醫生一直告訴我,我的胎盤早期剝離面積很小,不用擔心,出院後甚至可以散步、游泳,但我查過wikipedia(維基百科),胎盤早期剝離如果嚴重的話,後果不堪設想。我不覺得現在問題很嚴重,但小心些總不會錯。」
陸止聽後什麼話也沒說,立即開車帶黎妙去了急診。
很巧,今晚在OB/GYN急診值班的大夫正是為黎妙實施胎兒宮內輸血的方太斯醫生。黎妙立即被推進了觀測室。
從傍晚到深夜,黎妙的情況依舊很穩定,出血量相對前幾天大一些,但還在可接受範圍。
「對不起,陸止哥哥,我杯弓蛇影了,害得你也沒吃晚飯。」黎妙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悠悠,你做得很對,一點兒都沒有錯。這二十多天,我怕你心理壓力過大,一直沒有和你說過胎盤早剝的危害。我覺得有我在旁邊一直看護著,應該沒什麼問題。我不知道你已經在維基百科上查找過資訊了。今晚的事情,讓我意識到我的做法很不妥當。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的身體。你有權知道任何情況。」陸止頓了頓,接著說道:「正如你查到的資訊,胎盤早剝是很兇險的,具有起病急、發展快的特點,可造成母親瀰漫性血管內凝血、失血性休克、急性腎衰竭、羊水栓塞等。由於胎盤早剝出血引起胎兒急性缺氧,胎兒宮內死亡率、新生兒窒息率、早產率也明顯升高。上學時教授還講過一個她親歷的病例:一個孕婦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血泊中,家人迅速把孕婦送到醫院,孩子還是沒有保住,也因為大出血根本無法止住,不得不將產婦的子宮切除。」
黎妙望著牆上的風景畫,專心地、平靜地聽著。
「你也不要有過大的心理壓力,我查了一下,在美國,只有極少數的孕婦會死於胎盤早期剝離,也只有12%的胎兒因為胎盤早期剝離而死亡,畢竟這裡有世界上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技術。而且,再過幾個小時我們的寶寶就32週了。我和你的醫生團隊討論過,決定妊娠33週為你做剖腹產。你查過這方面的資料嗎?過了33週的胎兒,身體的各個器官已經發育完善,出生後完全可以自主呼吸、自主進食,就是瘦弱些。」陸止笑了笑,接著補充道,「咱們兩個這麼能幹,肯定能把孩子養成一匹小黑馬,長得壯壯的。」
「33週做剖腹產?」黎妙吃驚地扭過頭望向陸止,問道。因為動作幅度很大,她的一縷頭髮垂過了眼睛,掃在鼻樑上。
陸止幫她把頭髮抿到了耳後,說:「對不起,這麼重要的事情沒有告訴你。我們就是想盡可能地降低危險性。」
這時候護士走了進來,告訴他們:「Mrs. Lu's condition is currently stable, and she can be transferred to a regular ward for continued observation. If everything goes well by tomorrow evening, she will be able to be discharged.(陸太太的情況目前較為穩定,已經可以轉至普通病房繼續觀察。如果到明天傍晚一切順利,她就可以出院了。)」
說罷,護士推著檢查床,將黎妙送到了普通病房區。
進入房間,黎妙不想麻煩護士搬自己,就從檢查床上下來,自己走到更加寬大,也更加舒適的普通病床前。但是還沒等坐下,黎妙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熱流湧出體外,病號服一下子就染紅了一大片。隨後,黎妙看見大塊的血豆腐掉出自己的體外,砸在地上。排除阻力後的血像間歇噴泉一樣不停的湧出。
護士按下亮了床頭的警報按鈕,並對著pillow speaker(醫患對講器)大聲喊道:“Code blue! code blue!(美國醫院的成人緊急救治呼叫代碼)”
當天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帶著必要的醫療器材趕了過來。距離此病房最近的醫生,護士,呼吸治療師,連抽血師也趕了過來。
醫師團隊決定立即為黎妙實施緊急剖腹產手術。
頂著一陣陣的血液噴泉,護士完成了背皮,放置靜脈留置針和導尿管的任務。
黎妙被推入了手術室。
又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黎妙看著監視器螢幕上自己的血壓正在迅速下降,聽著麻醉師用準確而溫和的聲音指導自己呼氣和吸氣。她控制不住地全身戰慄著。
「這次,我的兒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黎妙又一次絕望地想到。
很快,黎妙神智就消失了。
10分鐘後,護士抱著一個4lb 3oz的小嬰兒走出手術室。這是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東西。那麼瘦小,全身皮包骨,但眼皮居然肉肉的,腫腫的,看不出眼睛的大小。嘴型像黎妙,有個漂亮的唇珠。鼻樑卻和陸止的一樣高挺。在寶寶被送去NICU(新生兒加護病房)之前,陸止拍下了兒子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2小時後,黎妙被推出手術室,送入恢復室觀察。
主治醫師告訴陸止,黎妙失血量大概在1,300毫升左右,手術室裡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幫她止血,而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盡快輸血。
陸止簽署同意。
黎妙被輕柔地拍醒。
一名護士告訴她:「The surgery was a success, and your postoperative vital signs are stable. You’ll soon be transferred to a regular ward, where you will receive a blood transfusion.(手術非常成功,你的術後生命體徵也很穩定。稍後你將被送回普通病房,並在那兒接受輸血治療。)”
黎妙迷迷糊糊地聽著,只覺得護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她試著睜開眼睛看一眼護士的模樣,卻發現無論怎麼用力,眼睛也只能勉強張開一條細縫,視野前方彷彿罩著一層輕薄的白紗,什麼都看不清楚。強烈的疲憊感正一寸寸吞噬著她的感知,她從未感受過如此沉重而徹底的疲倦,彷彿身體裡的每一分力氣都在緩緩流失。最終,她再次沉入了睡眠。
護士拿進來了兩袋血漿。陸止非常希望黎妙能好好睡一覺,等輸血結束後再醒過來。然而,黎妙的睡眠並不穩定,她每隔十幾分鐘就會驚醒,睜開眼睛四處張望,顯得有些害怕。只有當她看到坐在身側的陸止時,才會逐漸平靜下來,再次閉上眼睛,陷入昏睡。
過了4小時,兩袋血漿,400ml的紅血球終於全部輸入黎妙的體內。
第一次,黎妙意識清醒地睜開雙眼,側頭望向陸止。
這間病房有些西曬。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灑在坐在床側的陸止臉上,在他堅毅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樑上投下了柔和的輪廓,臉上的每一處細節都被輕輕照亮了,為他增添了一層溫暖的光輝。那種恬靜而溫柔的光影交織,更映襯出他深邃的眼神和寧靜的神態,讓他的側臉看起來格外迷人。
「陸止,寶寶怎麼樣了?」黎妙開口問。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喉嚨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陣陣噁心隨之湧上心頭。她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到下腹的剖腹產傷口,傳來陣陣銳痛,疼得她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
陸止站起身,按了按床頭的按鈕,把床的上半部抬高了45度左右。他又拿過來一杯水,餵著黎妙喝了好幾口。
「寶寶很好,剛出生的時候是紅彤彤的,證明手術很及時,沒有任何胎兒缺過氧的跡象。你不要擔心......你看,這是寶寶的照片。」陸止說著把手機舉到黎妙的面前。
黎妙貪婪地看著手機螢幕上孩子的照片,問:“孩子在哪裡啊?不是應該母嬰同房嗎?”
「孩子狀態很穩定,但畢竟早產八週,還是要放在暖箱裡的.....孩子現在在NICU。」陸止回答。
「NICU是什麼?你去看過孩子嗎?」黎妙焦急地問。
「NICU......是新生兒加護病房。我還沒去看孩子。「接著,陸止迅速補充到:」你不要擔心。這幾個小時,我已經請護士問過3次了,孩子情況一直不錯,1個小時前吸氧管也已經從長管換為短管。」
當黎妙聽說陸止一直沒有去看孩子時,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怒意。然而細細一想,這股憤怒很快被感激所取代。為了守在她身邊,這幾個小時裡,他竟然連早產的頭生子都沒有去看一眼。想到這裡,黎妙心中的感動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從小以來,黎妙就是一個獨立而堅韌的女孩。她的物品總是整理得井然有序,凡事都要提前規劃、步步為營。她不輕易相信他人,也很少向外界尋求幫助。開心的時候,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撒歡、活潑搞笑;但面對挫折時,她總是沉默以對,不願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寧可一個人躲起來默默舔舐傷口。
陸止的好,黎妙一直都明白。她清楚他的關心,也明白自己對他的情感。她享受他的陪伴,感激他曾把她從冷漠的原生家庭中帶出來,一起來到美國,讓她看見更遼闊的世界。然而,在情感上,黎妙始終保持著自我,從不依附於任何人……直到今天早晨。
她知道,無論歲月如何流轉,那次瀕死時刻的惶恐,那每一次從昏睡中醒來、轉頭看見陸止的安心與溫柔,都將銘刻在她的記憶深處。從那一刻起,黎妙第一次,將陸止當作了情感上的支點。
黎妙坐在輪椅上,由陸止推著往 NICU 病房走去,心情愉快。她用頭輕輕蹭了蹭陸止推輪椅的手臂,笑著說:「陸止,鮮血真是個好東西啊。我剛才一點力氣都沒有,連醒來都做不到。那兩袋血輸進去,我立刻就神清氣爽了。現在我完全能理解吸血鬼的心理了!」
陸止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
當他們走進 NICU 病房時,黎妙的好心情瞬間消失了。她望著躺在保溫箱裡的小嬰兒,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
小寶寶的皮膚薄如蟬翼,帶有淡淡的粉紅色,皮下血管清晰可見。他的四肢和手腳都非常細小,彷彿只是一層皮包著骨頭。小小的腦袋上戴著一頂小帽子,看起來格外脆弱。黎妙試著把握緊的拳頭放在寶寶的臉旁,發現他的臉比她的拳頭還小。寶寶的鼻子裡插著氧氣管,一隻手臂上綁著夾板以保護輸液管,這一切讓黎妙感到心如刀割。
“Do you want to hold your baby?”(要不要抱抱你的小寶寶?)NICU 病房的護士問道。
“Can I hold my baby right now?”(我現在就能抱抱我的寶寶嗎?)黎妙有些吃驚地反問。
“Of course! When mothers hold their premature babies—what we call skin-to-skin contact, also known as ‘kangaroo care’—it has significant benefits for premature infants.(當然可以!媽媽抱著早產兒,也就是我們說的肌膚接觸,或叫做‘袋鼠式護理’,對早產兒有顯著的好處。)”
護士耐心地解釋道,“This intimate skin contact leads to many positive effects, such as helping to regulate body temperature, fostering emotional bonding, promoting growth and weight gain, stabilizing heart rate and breathing, improving sleep quality, reducing stress and anxiety, and supporting breastfeeding. In other words, skin-to-skin contact between a mother and her premature baby not only provides physical support but also strengthens emotional bonding, which is crucial for the baby’s health and development.(這種親密的肌膚接觸能帶來很多正面影響,包括:幫助體溫調節、促進情感連結與親密感、幫助體重增加與成長、穩定心跳與呼吸、改善睡眠品質、減輕壓力與焦慮,並促進母乳餵養。換句話說,媽媽與早產寶寶的肌膚接觸,不只提供生理支持,也強化了情感連結,對寶寶的健康發展至關重要。)”
說著,護士便將小寶寶從保溫箱中抱出來,放入黎妙的懷裡。
手掌輕輕托住那如羽毛般輕盈的小身軀,黎妙覺得自己彷彿觸碰到了宇宙間最純淨的奇蹟。她屏住了呼吸,彷彿時間在此刻凝固,世界變得溫柔而綿長。黎妙感受到一種無形的紐帶,從那微小的身體傳遞到自己的心底。
病房裡除了陸止沒有其他男士,黎妙將病號服褪到腹部處,讓寶寶貼在自己胸口上,彷彿想將全世界的溫暖都傳遞給他。
陸止跪下來,將抱著孩子的黎妙擁入自己懷中。黎妙感受到陸止的心跳,她的心跳,與寶寶的心跳交織在一起。
雖然孩子是清晨出生的,但直到這一刻,陸止和黎妙才真正體會到為人父母的感覺。那是一種深沉的愛,它超越語言與思維,只能透過每一次心跳來體會。
黎妙的身體仍然虛弱,在 NICU 待了約三十分鐘後便撐不下去了。陸止推著她回到了病房。
回到病房,黎妙去了趟洗手間。她剛進去便大聲叫陸止進來。
陸止衝進洗手間,只見黎妙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鏡子裡外的黎妙,全身浮腫,一張臉又大又圓,那雙原本水汪汪會說話的大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細縫,還是三角形的,兩人就這麼吃驚地對望著,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陸止,我怎麼變得這麼醜?」黎妙痛心地問。
「這是因為你失血過多導致的症狀,不過別擔心,醫院已經幫你輸血了。雖然你現在還有些貧血,但都在可接受範圍內。你的造血功能會很快把這些補回來的,很快,水腫就會消退。」陸止趕緊解釋。
「還有,陸止,我喉嚨裡那根小柱子怎麼那麼長啊?難怪我嗓子沙啞得不行,還一直想吐、想咳嗽。」黎妙懊惱地問。
「那叫懸雍垂。因為你是緊急全身麻醉,麻醉師在你睡著後將一根軟塑料呼吸管插入你的口腔,然後插入氣管,確保你手術中能順利呼吸,並防止口腔分泌物或胃液進入肺部。手術結束你甦醒後,醫護人員就會拔出來。我猜這根管子刺激到了你的喉嚨,導致懸雍垂紅腫肥大。」陸止心疼地解釋道。
他扶著黎妙回到病床,幫她掖好被子,輕聲哄她說:「快睡吧,睡飽了才有力氣看寶寶。」
「我的水腫一定會退掉的,對嗎?」黎妙問。
「一定會的。」陸止答。
「我的眼睛會恢復原來那麼大嗎?」黎妙問。
「會,跟以前一樣。」陸止說。
過了一會兒,黎妙快睡著時,聽見陸止問:「為什麼不叫我哥哥了?」
黎妙笑了起來,兩頰鼓起兩大團肉,眼睛擠得更小了,說道:「我都當媽了啊!以後孩子聽到我還叫你哥哥,會小瞧我怎麼辦?我要讓孩子知道,爸媽是平等的。」
短短一句話,黎妙的聲音越來越輕,話音剛落,她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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