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6)

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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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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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犧牲多少人,我們才能知道有太多的死亡已經發生?答案——我的朋友——就在風中飄揚。答案在風中飄揚。”

6

先前已經提到,我所在的四人宿舍,從一開始就只有三人居住。那位事業有成的“大老闆”在開學的當天與我擦肩而過,直到幾天後的第一堂公共課,我才有機會一睹他的真容。

課堂上,我和郎飛、蘇宇馳三人佔據了教室的最後一排。看起來,蘇宇馳對他頗有微詞。

“是什麼樣的男人?”蘇宇馳撇過腦袋,沖著我和郎飛,小聲問,“才會選擇在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拋下自己家庭,到千裏之外的學校裏去補充所謂的學歷?”

“他都有孩子了?”我問,“你怎麼知道的?”

“大家都知道。”郎飛用指尖轉著他的打火機,說,“你有孤僻症,什麼都不關心,也不加入學部的社群。我說的是私下的社群,大家都談論與學習無關的事。”

“我也有孤僻症,但沒你那麼嚴重。每天偷偷查看年級上的八卦新聞很有意思。”蘇宇馳說道,“偷偷看才有意思。就像班裏的女同學,她們在網路上的資訊,我大都偷偷看了個遍。要問怎麼看的?很簡單。據我觀察,女生都有個共性,那就是喜歡在各種社交平臺上取用同一個ID,順藤摸瓜,你就能看到她們五彩斑斕的私生活。當然了,五彩斑斕只是個形容詞,實則都很無趣。生活糟透了,無聊透了,能有什麼樂趣呢?無非就是穿上一套新買的秋裝,顯擺自己又去了何處旅行,甚至看到一只土狗都要拍照告訴全世界。再說那位‘大老闆’,由於自身沒什麼可向世人展示的,便執著於給嬰兒拍照,仿佛那是他的私人物品。生了孩子的人真是可怕,明明是親手摧毀了獨屬於自己的世界,卻誤以為自己完成了壯舉,還引以為傲呢。他更可惡的是虛偽,就像我剛才說的。看看他同姑娘們交流時的嘴臉,完全就是以大老闆姿態在同自己的秘書講話,他在社會上享受到了權力與地位帶來的快感,現在還想套用到學生身上。你知道他怎麼稱呼同一課題組的女孩兒嗎?我可是仔細打聽過的,相信我,那是要多親昵有多親昵,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我敢打賭,他來這兒就是為了出軌,為了招來年輕女人的崇拜。”

蘇宇馳義憤填膺,我也只好跟著他說話的節奏點頭:“他的老婆孩子真是可憐。”

可郎飛又突然發話了:“人之常情嘛。男人,誰不會出個軌。人這一輩子要是只能和一個女人上床,那才悲慘,那才可憐呢。”

“你他媽就是個泰迪。”蘇宇馳說,“天天就想著操女人。”

“狼狗!我是小狼狗,現在的女人都喜歡小狼狗。”郎飛一副嘻嘻哈哈的表情,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課後,那位老闆竟主動上前來同我們三人打招呼。他說宿舍很遠,而他開了車來,可以送我們一程。一路上,他反復強調我們之間有緣無分,若是以後有合適的機會,一定要請我們吃一頓好飯。除此之外,他還表達出對任課老師的敬愛之情。我們的第一堂課是心理測量理論的概論,授課教師是一名年近六十的臺灣教授,說話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盡顯紳士風度,每逢課間休息,他都會一邊播放羅大佑的歌曲,一邊同感興趣的同學講述他來到大陸的經過與故事。

“這才是咱們臺灣的好同胞。”坐在駕駛座上的老闆如是說,“五六年之內,我們就要攻打臺灣。到時候,支持統一的留下,支持獨立的趕走。要是都不想統一,那就通通殺掉,一個不留!無論如何也要把寶島奪回來!”

“全部殺掉,多可怕啊!”我們下車以後,蘇宇馳像是憋了很久似的,向我傾吐道,“和他意見不同,就要把你殺掉!這樣的人,就應該離他遠一點。”

“是很可怕。”我說,“但我認為不一定打得起來。”

“為什麼?”

“打贏了,習近平一人名垂千古;打輸了,所有共產黨官員都跟著倒楣。都說共產黨的官員是傻子,我看一點也不傻,他們懂的很多,懂得內鬥,也懂得計算自身的利益。他們看似不懂的,都是因為不在乎罷了。”

“有道理。但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千萬不要低估了一個獨裁者的瘋狂。他已經清洗掉太多和他意見不一致的人——有一個數是多少?五十萬官員?還是一百萬?我記不清了——而當一個人手中的權力過大,還有多少人敢表示反對?”

“是不該低估。”我說,“但我不希望打仗。”

“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

“沒有人希望打仗。”

“不,只是我們倆不想打仗。”蘇宇馳說,“想打仗的人比比皆是。如今沉迷於大國崛起的人太多了,就像當年的法西斯德國和軍國主義日本。”

“有這麼嚴重?”

“有什麼不同?什麼泛日耳曼帝國,什麼大東亞共榮圈,他們就是想搞這一套。嘴上當然不這麼說,但心裏渴望當世界的霸主,渴望把其他國家踩在腳下,希望所有人都向自己臣服。說白了,中國人還是秉持著萬國來朝的思想。我們的社會或許已經現代化了,但思想還沒有。人民心醉於大國崛起的圖景,統治者則沉溺於名垂青史、千秋萬代的幻夢。習近平有現代思想嗎?我打賭他肯定沒有。他錯誤地判斷了中國發展的原因,誤以為共產黨有最大的功勞,同時還固執地以為,王朝繁盛最需要的是一代明君呢。他一點也不在乎法治和人權,在他的統治下,在強大的宣傳機器的運作下,只需要十年時間,我們的輿論就徹底轉向,從‘擁抱憲政’轉而走向了貶斥‘自由’與‘民主’。人類的崇高追求,因立場不同而在我們的國家統統變成了貶義詞,這在世界上都實屬罕見。不相信的話,等著看吧,民眾是很容易被煽動起來的,照現在的趨勢發展下去,他們會殺掉素昧平生的美國人、日本人,甚至殺他們的孩子。”

“聽起來與納粹無異。”

“一個國家改頭換面只需要十年時間,尤其是在獨裁政府的統治下。文革是這樣,改革開放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可為的是什麼呢?你要誤以為一切都是為了人民的福祉,那可就中了他們的圈套。共產黨首先要做的,是維護他們的統治。發動文化大革命也好,注重發展經濟也好,都是為了維護統治。你要記住了,任何一個獨裁政黨,他們的首要目標,都是統治,否則你就會陷入錯誤的理解和幻想中去,認為一切都是習近平的錯,只消領導人更替,中國又會重回正軌。其實這是制度的問題,制度從根本上決定了習近平的上臺,沒有習近平,總有一天還會有蘇近平,尹近平出現。制度決定了滔天的權力,決定了各位大老爺的晉升機制,決定了從上到下的官員人人都不乾淨、人人都有把柄;制度決定了這些把柄會被當做權力鬥爭的武器;制度決定了連任的憲法可以被鬥爭中的獲勝者修改。制度是環環相連,絲絲入扣的。溫家保說:‘沒有政治體制的改革,經濟改革就不可能進行到底,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悲劇,也可能再次發生。’可是,制度決定了利益的分配,決定了改革所受到的阻力,也就決定了改革的失敗。制度說,哪怕是在最開明的年代,哪怕是作為總理,你也不要提憲政和普世價值,否則它就會使出全力來阻止你。”

像這樣,我和蘇宇馳在進行交流時,但凡觸碰到政治話題,都會有意避開郎飛。他雖不是共產黨員,但對於政治的態度模糊不清,我們摸不准他的傾向,所以從不當著他的面進行討論。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女人。

蘇宇馳稱讚他是令人羡慕的純粹的樂天派,說難聽點則是因為沒心沒肺才沒有煩惱的,他就像生活在少年動漫的世界裏,每天都是新的episode,都會在歡快的主題曲中迎來全新的生活。而他本人對這幾種說法都欣然接受。

郎飛耿直待人,幾乎從不說謊,行為處事大方不拘謹,任何人通過短暫的相處都能換來他的真心,這些都稱得上他的優點,我也因此而喜歡他。但是在生活上,他表現出許多讓我難以忍受的習慣。抽煙是首當其衝的一項。他的煙癮極大,每天都要抽上兩包約四十支煙,由於我明確表示出自己對二手煙的厭惡,他只好將房間裏那只多餘的木凳搬到陽臺上,再將一只飲料瓶剪斷、裝水、製作成臨時煙灰缸,從而搭建起一個簡陋吸煙場所來。可是,陽臺及衛生間畢竟是使用頻繁的公共區域,每當我跨過空有其表的煙灰瓶和散落一地的煙灰,都難掩煩悶之情。我不好指責郎飛什麼,因為我知道有些話他只會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之後還會擺出一副賣乖弄俏的受害者姿態,反倒讓施難者感到自責。同時,我也無法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雖然心有不甘,但我仍然會默默清掃掉由他生產出的污穢。偶爾,為了抒發心中的不滿,我會對他施展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因為陽臺門的隔音效果出色,所以我會趁他抽煙的時候,故意把這道門從屋內反鎖,然後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上床歇息,當他發現自己被困、開始敲打窗玻璃,我也會假裝沒有聽見,刻意讓他等上一會兒,之後,我的內心感到滿足,這才慢悠悠地爬下床,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為他開門。

我承認我不喜歡他邋裏邋遢的生活習慣,但對他農村戶口的身份並不抱什麼偏見。可他自己似乎並不這麼想。他說他有很多壞習慣都源自於農村的生活,若他從小就在城市裏長大,就不會出現這些問題。從小學畢業起,他身邊的孩子個個都抽煙,如果不抽煙,就會受他們的輕視。十五六歲的時候,他不敢在家裏抽煙,只好坐在田埂上抽,坐在大石頭上抽,坐在池塘邊上抽,而在這些地方,煙灰都是隨風飄散的,你根本沒有必要在意它們的去向。他說,還好他有點讀書的天分,學習成績一直不錯,他很慶倖自己能夠走出農村,但要是能享受到更好的教育,他或許可以去到更大的城市。世上沒有如果,他說,可他一點也不感到可惜,他對現狀已經足夠滿意。

郎飛在宿舍裏居住的時間也很短暫,半年、也就是一個學期以後,他就離開了宿舍,和他的戀人搬至校外過起二人世界來了。

那是入學不久後的某個深夜,他神情激動,同我和蘇宇馳講述起他的奇妙經歷。他說有個女孩兒僅憑一眼,就瘋狂地愛上了他。他們在學校的健身房相識,女孩兒和他一樣是來諮詢會員業務的。她今年不過十八歲,還是個大學一年級的新生,但很會化妝,全身上下除了沒有肌肉以外,找不到任何缺點。這也是她來健身房的原因。

“等著吧。”,郎飛說,“別看我現在骨瘦如柴,將來一定會變成猛獸。我和女孩兒已經說好了,要做最好的搭檔,誰也不拖誰的後腿。”

“那你得先把可樂戒掉。”蘇宇馳說,“每天都喝兩瓶可樂的話,太不健康。”

“絕對不行。連香煙我都可以為她戒掉,但可樂不行。可樂就是我的血液,我的生命。”

我全程沒有發言,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富婆。”郎飛又說,“至少就我的經濟水準而言,她簡直富得流油。”

“年輕、漂亮、身材好,還有鈔票。這種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好事怎麼就給你碰上了?我勸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依我看,你要麼是碰上了仙人跳,要麼是碰上了水性楊花的女人。”

“她才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況且,她才多少歲?”

“移動互聯網時代下的孩子有多成熟,你難道不知道?資訊的獲取實在是太過容易,導致他們不僅懂得多,還懂得早。”

“你就是嫉妒我。”

“你他媽就是個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可別怪我們沒提醒過你。”

“尹枘,你覺得呢?”郎飛剛問出口,又改口道,“算了,你他媽連床都沒和女人上過,狗屁都不懂。”

“前面的話你都可以不聽,但總歸得有個底線。你最好在上床之前確認清楚,她真的有十八歲。不要下頭控制上頭,拔出屌來什麼都敢操。”

“行了行了,知道了。不過,十四歲以上就不違法了,對吧?”郎飛樂呵呵地回答。

“你他媽真沒救了。”

我依舊沉默著,在黑暗中想像著郎飛的臉,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應該又眯成一條縫了吧。

郎飛嚴格按照他告訴我們的計畫,在第二天和女孩兒一起吃了頓晚飯,之後又順利把她帶去了酒店。當晚入睡前,我和蘇宇馳同時收到郎飛發來的照片。照片的主體是一只白淨而瘦弱的手臂,系著紅繩的手腕被另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按住,纖長的手指扭曲地彎折起來,露出閃閃發亮的美甲片,在照片的最邊緣,還能看得見女孩兒的乳房和臀胯的輪廓。透過照片,很容易就能描繪出他們性交的場面。

從第二學期開始,我們見到郎飛的次數驟然下降,雖然他說他時刻都念叨著我們,隔三差五就會叫上我們聚個便餐,但在我的心裏——我相信蘇宇馳和我有著同樣的感受——四二五寢室從此變成了標準的二人房間,再也不應該遭到他人的介入。

借著聚餐的機會,我們見過那女孩兒好幾次,可從始至終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許郎飛有提到過,但我們都沒能記住。她有一副瘦削的身材,生一張尖臉,五官都不是特別立體,湊在一起倒是顯得十分和諧,一雙丹鳳眼裏總是透露出淩厲的光芒,而她的嘴角有一顆顏色淺淡但惹人注意的痣,從某種程度上中和了這種淩厲。雖然女孩的整體面相看上去不易親近,言談舉止卻無比溫柔,處處表現出對他人的體諒。吃飯前,她會幫所有人摻茶倒水,過程中,也會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要求,主動承擔大部分本該由服務生來完成的工作。她和郎飛一起養了條柴犬,後來,這只脾性倔強的小黑狗也會加入到我們的聚餐中來。郎飛曾經最喜歡向我們提及他在農村養的一只柯基犬,但在有了新寵以後,我們也就再也沒聽他說起過舊犬的故事。我向來不敢直視女孩兒,並且有意減少偷偷觀察她的次數,不是因為她有多麼漂亮,而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我把她的容貌和那張令人想入非非的照片聯繫在一起。行事光明磊落的我,好像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賦予了偷窺者的身份,我仿佛早已把她的裸體看了個遍,把她的呻吟聽了個夠,別看她現在彬彬有禮,搞不好私下會狠狠地把口水啐在郎飛的臉上,當然,他們的角色有可能完全相反,她細長的雙眼說不定只會對外人發射出銳利的光線,單獨面對郎飛的面孔時則溫馴得幾近融化。我不只一次地在心底抱怨,這實在是太不公平,明明郎飛才是罪魁禍首,卻要由我來贖罪,由我來背負無盡的羞愧與自責。

就像我說的,郎飛極少回到宿舍,除非我們這裏有一些他急需使用的東西,或是他想要借我們的床鋪臨時休息。例外只有一次。那時他哭哭啼啼地搬來床單和枕頭,把我和蘇宇馳都嚇了一跳。

“你說得對,老蘇。”他一邊整理他的床鋪一邊說,“我就該聽你的。我好後悔自己沒有聽你的。”

“到底怎麼了?”蘇宇馳問。

“真的,我不想多說。一點也不想說。我不說可以嗎?”

“當然可以。隨便你,你怎麼好受怎麼來。”

“你說得真他媽對。出軌,赤裸裸的出軌,千真萬確的出軌!你看人真他媽准,老蘇,你是怎麼做到的?你得教教我,我以後也要像你一樣看得准。”

“她出軌了嗎?”

“我不想說了。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麼呢?你們有空沒有?”

“我有。”蘇宇馳說。

“我也有。”我跟著說。

“我請你們喝酒。你們必須去。為了我,行行好,我太可憐了。”

在學校內的地勢最高處,修有好幾幢民房,它們都被打造成供學生和外來人員居住的酒店。大量的客流使得各類第三方餐飲店應運而生,如果你是對食堂感到厭倦的學生,那麼這片高地無疑是你用餐的首選。接連幾日,郎飛都在中午睡醒以後,把我們帶到此處,先是點上一桌子大菜,再要上一箱啤酒,三個人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下肚,不喝到下午三四點他不肯甘休。我記得,那幾天的天氣簡直好得出奇,明媚的春光把人的困意烘烤到了極致,在山道上走兩個來回卻一點都不會出汗,每當我把昏沉的腦袋驀地抬起,透過葉叢,便能看見薄雲在高空上緩緩流動。而當我垂下眼睛,醉意又再一次沉澱下來,我就會發現女孩兒們都換上了短褲和短裙,有的戴著遮陽帽,有的背上背著網球或羽毛球拍,走在這裏或那裏的坡上,分別往不同的運動場趕。喝完酒,回到宿舍,我們都感到自己必須脫掉身上的外套,一刻也等不得。蘇宇馳打開電腦看起他的哲學公開課,郎飛則坐在陽臺上,一面繼續曬他的太陽,一面不停歇地抽他的煙。我呢,我則彈我的吉他。我透過窗戶,觀察著郎飛陷入陰影中的側臉和模糊不清的神態,想要借此來寫一首可以唱出來的歌。可從我指尖跑出來的和絃很單調,從我的口中流出的旋律更是糟糕。一周以後,我放棄了這首寫春光、寫男人、寫女人的歌,因為郎飛說他又要搬走了。他說他把一切都搞清楚了,是他錯怪了女友,他要回去找她,去找他的寶貝,都是他的錯,他要向他的寶貝好好道個歉,徵求寶貝的原諒,他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多疑了,他要為寶貝傾注全部的信任,他真傻,他怎麼能想到分手呢,分手的話小柴犬可怎麼辦,小狗看上去執拗剛強,但內心很脆弱,它不能在單親家庭長大。

事後,蘇宇馳問我道:“你怎麼看?那女孩真的出軌了嗎?”

“我不知道。”我說。

“我曾經有過很輕率的判斷,但在見過她幾次以後,就不這麼認為了。”

“我不知道。”我又重複了一次,“我比你們更猜不透女人。”

“說不定都是郎飛自己的問題。他說他經常‘犯錯’。”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和別的女人上床。”

“在已經有一段關係的情況下?”

“沒錯。”

“和誰上床呢?”我問。

“誰都有可能。據他所說,有三十歲的學校老師,也有剛成年的高中少女,還有即將舉行婚禮的准新娘。你也知道,通過網路和社交媒體,一夜情的發生實在是很容易。正是因為他管不住自己、老是犯錯,才導致了信任感的缺失。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也知道和他上床的女人是什麼樣。這種事情幹到最後,恐怕永遠也無法相信任何一個女人了。”

“很有道理,我猜現實和你說的情況一樣。”我說,“那你有沒有過一夜情?”

“只有過一次。我發誓只有一次。那是高中畢業的時候,都是荷爾蒙太過旺盛的緣故。結束以後我害怕得不行,茶飯不思,最終還是將此事告訴了我的母親。她是醫院的護士長,所以我讓她幫我安排愛滋病的檢查。雖然戴了安全套,但我還是害怕,急需心理上的安慰。”

說回那首被我擱置的歌曲,至今還以碎片化的音樂符號以及東拼西湊的單詞的形式存在於我的筆記本中。我有一本專門用於收集音樂靈感的小冊子,裏面雜亂無章地記錄著調式、和絃、節奏、辭彙以及韻腳等資訊,其中有且只有一首完整的作品,那也是我嘗試創作的第一首樂曲。

由於歌詞中包含了豐富而準確的資訊,所以我能夠清晰地回憶起創作的念頭究竟是在何種環境以及心情下產生的,而我寫這首歌的初衷只有一個,那便是記錄下第一次飲酒後的感受。

就在郎飛認識他的女友後不久,他策劃組織了一場小型聯誼活動,參與者當然就是男女方各自的舍友。我本來沒有想過要喝酒,但當所有人就著烤肉推杯換盞,氣氛愈發熱鬧歡快的時候,蘇宇馳伏在我的耳邊悄悄說道:“在場沒有人會為難你,但酒精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煩惱。我保證。”說罷,他在桌下偷偷為我倒了一杯度數不高的米酒,接著為自己續上一杯燒酒,以單獨向他人敬酒的方式幫我打起掩護。於是,我喝下第一杯米酒,很快又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感受著溫熱的酒瓶逐漸轉涼,直到它再也倒不出一滴多餘的酒液來。

那是一種凡人難以抵禦的對靈魂的控制,是一個靈魂與肉體相分離的過程。隨著酒精愈發猛烈地衝擊肉體中的血液,靈魂好似一具木偶,穿了孔的地方被一根又一根地接上操控用的細線,在一輪又一輪拉鋸戰似的反抗中緩慢脫離了其依附著的肉體。或許我還沒有達到靈魂徹底出竅、自我完全淪為一具軀殼的程度,但當時我所擁有的體驗,是靈魂不願與肉體分離的掙扎,是細線穿透肉體時、將周圍的皮膚揪聚在一起的疼痛,是受到詛咒的無法澆滅的火焰沿細線一路燒至神經的折磨。每一杯酒的下肚,都是在給拉扯靈魂的細線注入力量,再通過無數的小孔帶來越發劇烈的苦痛。即便如此,我還是開始喜歡上了醉酒的感覺。只有在醉酒的狀態下,我才會毫無顧忌地與靈魂對話,告訴靈魂,將他填滿的痛苦無非是虛無而已,而我的肉體則是一副牢籠,一副擁有著變態控制欲的堅實牢籠,它發誓要將這些虛無深深地鎖於靈魂之中。同時,酒精作用下的靈魂與肉體分離的情境,使靈魂本身得以訴說痛苦。死。死亡是唯一的出路,別無他法。肉體也給出相同的嘲弄而殘忍的答復。它深知我的靈魂是懦弱的膽小鬼,憚於與肉體分離,也憚於直面肉體的消亡。靈魂只有在酩酊之中,才敢對肉體遭受的苦難報以幸災樂禍的態度,因為肉體向來以冷漠的方式——例如重複的勞作——來理解痛苦,所以靈魂只能進行這般幼稚的報復。就這樣,雖說靈魂陷入了狹隘的訴說,但痛苦終歸是得到了短暫的釋放。隨之而來的,是我關於女人、以及社交病症的好轉。曾幾何時,我沒有這些病症,我看著酒杯,隱約從光線的反射中看到秦懷的眼睛,我想,或許是她讓我染上了這些病症。但酒精可以輕鬆地抹除這一切,將我從病症中拯救出來。在酒精搭建的平臺上,靈魂與虛無打鬧的間隙,肉體終於找到切實可行的接觸他人的方法。最純粹的玻璃碰撞穿刺著我的耳膜,如同警告的鐘聲,時時刻刻提醒靈魂回到與肉體、而非沉溺於與痛苦的糾纏之中,於是,放下杯後,我又成為了無聲的肉體與靈魂的雙重影像。

為了保留住這種非凡的感受,我曾在那個冬季假期裏,短暫地結交了三兩個以飲酒為樂的朋友,和他們一起,整晚整晚地泡在年輕人聚集的酒吧裏,直到我最終對日夜顛倒的生活感到厭倦。我還記得標誌著這種生活結束的那天,我看見四周的人影在波浪裏晃動,五彩斑斕的夜燈如氣泡般漂浮在人影之上,我看見我的朋友們點頭,接著又大笑、甚至是高聲怒吼。可任何聲音傳至耳邊都好似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我仿佛回到不經事的幼年時代,蹲在泳池的角落裏,隔著模糊的泳鏡去觀察夏日的陽光和被照得明晃晃的水面,同時捏緊了鼻子等待游泳教練傳來憋氣練習完成的信號。淚水也好,汗水也罷,都可以在游泳的過程中融入周圍的水花,它們的氣味則會被濃濃的消毒水味道掩蓋,不一會兒,我就陷入兒時常有的“遊不動了,就這樣泡在水裏吧”的偷懶的常態。我趴下身,將視線挪至桌下,發現我的雙腳仿佛脫離了身體。我就像乘坐在飛馳的車輛上,觀察著與車輛齊平的景物或土地,它們的身影在視線中心處一閃而過時被撕扯得變了形,又在瞬間被甩開距離後恢復到原來的模樣,緩慢地向我招手離開,這就是我的雙腳給我帶來的感覺。我突發一陣噁心,和暈車時想吐的滋味沒有什麼兩樣。於是乎,思維在面對生理影響時的脆弱之處一覽無遺,我思緒中的情感與記憶的連接也就此斬斷,回憶的畫面就算一一浮現在眼前,也如同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也完全無法共情的藝術作品,這樣的藝術展任誰也不願去看上一眼。醉酒的友人們擁抱陌生的女人,同樣醉酒的女人絲毫不顯抗拒。我不值一提的羞恥心喲,在此刻閃爍著多麼耀眼的光輝,它不屑與之為伍的表現是多麼令人欣慰啊!我朝地面輕吐了一口唾沫,從未如此期盼著一切的結束。

此後,我的飲酒頻率逐漸穩定,也養成了對威士卡的獨特喜好。我在宿舍裏總是備有一瓶威士卡,後來在課題組的實驗室裏也藏了一瓶。我嚴格要求自己,一天之內的飲酒僅限兩次,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想我身上再沒有過度飲酒的情況出現。

聯誼會並未取得任何成效,我們與那些懵懂而朝氣蓬勃的少女也只有這一面之緣。回到宿舍,等到酒醒了些,我就開始動手寫歌。這是一個十一月的深秋,我便把深秋寫進歌詞裏,臨近午夜的熱水供應不足,我便把寒涼也寫進歌詞裏。就在我還在思考應該把什麼寫進歌詞的時候,樓下的野狗忽然吠叫起來,於是我把它們也寫進歌詞裏。入學後沒幾天,我們就發現野狗母親在樓下的廢棄水泥管道裏完成了生產,總共有四只幼崽誕生。後來,清運車駕駛員也發現了狗窩的存在,每日前來回收垃圾的時候都會帶來足夠多的食物。幼犬長得又快又有活力,不出兩個月,就能看見它們在山地上亂竄的身影。又是一首悲傷的歌,蘇宇馳說,你總是彈悲傷的曲子,如今又要寫悲傷的歌,希望你有一天能寫出歡快的歌。我說他不要只顧著耍嘴皮子功夫,有本事親自寫一首歡快的歌。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和我一樣,只會寫悲觀的歌。憂傷和歡快,悲觀和樂觀,我索性把類似的詞也寫進歌裏去。

我對自己的第一首作品十分負責,用了一周的時間將歌詞與旋律精心打磨,為其編排前奏、間奏,還準備加入鼓點和絃樂。在蘇宇馳的建議下,我又買來一只口琴,在十幾天的學習後,成功用口琴將間奏部分演繹了出來。

“你就是下個Bob Dylan。”蘇宇馳說,“或許,我們可以組個樂隊。我可以寫詞,我有好多東西想寫。還可以演唱。我唱歌雖然有些走調,但是感情充沛,就像Bob Dylan,像李志。你呢,你可以做音樂上的靈魂。我是Roger Waters,你就是David Gilmour。”

相比較郎飛,我對蘇宇馳的瞭解更深,關於他也有更多東西可講,但在學校的頭兩年裏,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我們之間的交流有著很強的局限性。直到二二年底,“動態清零”政策控制了所有人的行動,多出來的大把空餘時間才被我們用以聊天解悶,我們才開始談論彼此相似的家境——由母親一手帶大、父親更多地承擔了旁觀者的角色——以及各自成長過程中的故事。

蘇宇馳是貴州人,高原的氣候使他的皮膚比周圍人都要黑上一分。他尤其喜愛吃辣椒和土豆,每到新學期開學,他都會帶上一大箱貴州產的油炸幹辣椒和土豆片,存放在宿舍裏當做零食。“貴州人窮。”他說,“最常吃的就是土豆,我們習慣叫洋芋。用烤的、炸的、涼拌的,做成洋芋粑、洋芋片還有洋芋條。而吃辣椒本質上還是因為窮。什麼祛濕養顏,都是歪門邪說,過去啊,只有買不起鹽的地方才會養成吃辣的習慣,雲貴川湘,幾個窮兄弟都是如此。你有看過前兩年傳播很廣的一則視頻嗎?貴州山區裏的小孩,笑容燦爛地說出自己一天三頓都吃洋芋。雖然造孽,但是也部分反應出了我們的喜好。可惜,這個視頻如今已不給傳播了。為什麼?你說為什麼?只要不傳播,窮人就不存在,這些孩子也就不存在了,社會也就全面脫貧了。”他說起貴州話,同為四川人的我和郎飛倒是都能聽得懂,只不過口音中的個別用詞總是讓人覺得奇怪。例如,他習慣把“什麼”讀作“喃”,“做什麼”、“搞什麼”、“為什麼”之類的詞語也就轉變為“做喃”、“搞喃”、“為喃”,同時,他還把“肉”稱作“入”,把“難受”稱為“難在”,把“胖”叫做“莽”,“邋遢”說成“藞苴”,“奇怪”說成“怪嚕”等等。

音樂藝術方面,他鍾情於Bob Dylan和Pink Floyd。他時常在洗澡的時候,一邊用手機播放《Blowing In The Wind》一邊跟唱。擦幹身體後,他會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只穿一條內褲在宿舍內走動,嘴裏還像朗誦詩歌一樣念出歌詞中的一段:“How many deaths will it take till he knows,that too many people have died?還要犧牲多少人,我們才能知道有太多的死亡已經發生?答案——我的朋友——就在風中飄揚。答案在風中飄揚。”Pink Floyd對他的影響則更多地體現在他的個人風格上。他的衣服、褲子、襪子、球鞋、書包以及使用的電子產品,無一不呈現出月之暗面的顏色,而他對自己從頭到腳的黑色搭配總是十分滿意。他的衣櫃上、書桌前,都貼有那張經典的光線穿過三角棱鏡的專輯海報。

蘇宇馳所在的課題組以人的腦部神經活動為主要研究方向,擁有學部最為龐大的人員、設備和資金規模,而他和很多身處心理學前沿分支的人一樣,對社會心理學和問卷研究不屑一顧,更是瞧不起心理教育與諮詢,並對以哲學為基礎的精神分析嗤之以鼻。當他炮轟起學部最著名、也是最德高望重的心理學教授來,嘴下可是一點也不留情:

“他都八十好幾歲了,為什麼還不退休?從科學的角度上來講,八十歲的大腦已經不太具備吸納新知識的能力了。什麼中國心理學的先驅?那些所謂的先驅,有一個算一個,誰不是撿西方的剩菜剩飯,再變番花樣、炒個替代品出來?可在我們的國家就是這樣,你一朝一夕有了地位,你就永遠有了地位,而沒有人不對權力和地位磕頭,也沒有人不享受權力和地位。我們不追求改變,永遠只追求所謂的‘正統’,幾千年來都是如此,哪怕是摧毀了漢人統治的外族人,也要想盡辦法從某個角度論證自己是前朝正統。‘老祖宗自有他們的智慧’,這樣的話我聽著就想吐,因為他們並不是在說老祖宗的好,而是要證明和維護老祖宗的絕對正確性。我說,老祖宗看得懂腦電圖嗎?會基礎的編程嗎?就這樣還要為學部的發展指明方向嗎?就是這樣學部才會越來越腐敗,越來越爛!只要攀上老祖宗的關係,就能飛黃騰達了,誰還認認真真做實驗呢?這個國家也是一樣!某些人一旦坐上了龍椅就不想下來,況且他什麼都不懂,還想為全世界指明方向。他真的懂新能源嗎?懂航空航太嗎?懂電腦和晶片嗎?懂經濟、懂法律、懂什麼是真正的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嗎?懂什麼是市場經濟、什麼是計劃經濟嗎?他知道計劃經濟實行起來有多複雜、多困難嗎?我打賭,沒有人敢跟他說實話,就算說了實話他也不會聽,因為他很可能聽不懂!這樣的人,好好當個吉祥物就夠了,真正重要的事應該交給真正有能力的人去幹。”

蘇宇馳的時間看起來很緊湊,因為他有大量的實驗工作要做。在專案前期,他每晚都要通宵閱讀文獻以加強理論基礎,這個階段過後,便開始自學電腦編程以便更高效地進行數據分析。他和我幾乎在同一時間上床,但我在入睡之前,隔著眼皮總能感受到他的電腦在床下發出的微光,耳朵也能聽到散熱器呼呼地轉個不停。他呢,則保持側躺的姿勢,用手機流覽社交媒體和色情網站直到半夜。

郎飛和蘇宇馳一樣,也是夜貓子,蘇宇馳看國際政治新聞和色情影片,他就通過短視頻軟體看美女熱舞。他們不熬到淩晨三四點不會甘休,起床時間自然也會往後拖延,最早也得是正午。而在一年級時期,學部的課程大多都定在早晨,所以兩人幾乎從不去上課。我們三人的本專業都不是心理學,但他們倆的自學能力強我很多,因此,他們一面認為課堂教學的內容與自己研究的方向偏差太大,一面堅持自行探索知識與技能。

按理說,基礎薄弱、自學意願又不強烈的我,更應該珍惜從課堂上獲取知識的機會,但是我也沒有做到這一點。主要原因我想一共有三個。首先,是我的確不喜歡大庭廣眾下的孤獨,無論是獨自一人在教室的後排落座,還是隻身面對上下課時擁擠的人潮,都會都令我產生暴露與被審視的不適之感。其次,是在我認真聽過好幾次心理諮詢方向的課程以後,對心理學留給我的印象產生了巨大的懷疑。我曾天真地以為,人們在與心理專家談話的過程中,彼此之間會建立起精神溝通的橋樑,但殘酷的事實是,學院意在培養的並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精密完善的機器,他們學習“完善的理論”,學習“嚴密的框架”,學習“完美的溝通技巧”,再像機器人輸入程式一樣,將這些東西收入他們的“能力”中去,最後,經過足夠的測試與鍛煉,他們開始正式接收所謂的“來訪者”,用他們業已熟練的“理論”、“框架”和“技巧”,千篇一律地去解決所有的問題。兩年以後,當我們還在研究如何進一步確保“動態清零”時,從大洋彼岸的國家裏橫空出世的人工智慧似乎進一步印證了我的想法。你若嘗試著以“來訪者”的身份同語言模型對話,便會發現,它給出的答案是那樣無懈可擊,至少以任課老師的標準來看,它無疑是最具天賦、且表現最為最優異的學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將我和課堂間隔開來的原因,便是我對於閱讀和寫作的渴望。此前我並沒有特別成熟的閱讀習慣,讀書的過程也總是跌跌撞撞、斷斷續續,但就像我說的,我無法從心理學中獲取任何目標,厭惡訪談和諮詢,也厭惡用問卷題目的方式把人的切實行為展示出來,並在之後將其轉化為冷冰冰的數據和圖表,於是我開始將大把時間用在小說閱讀上。我沒日沒夜、廢寢忘食地閱讀,簡直把小說當成了真正的糧食,我時常像蘇宇馳忍不住再多吃一口土豆片、多吃一口幹辣椒那樣,再多看章節中的一頁、再多看某位作家的一本書。與此同時,大量的吸收一定帶來表達欲望的高漲,但從某一時刻起,我清楚地意識到,創作歌曲也好,寫詩歌與日記也好,都已無法承載起我洶湧的情緒,我需要的是大段大段的文字,是另一個完整的世界的誕生,以及必須由我親手將其終結的殘忍。我的精神就像一個忙碌的保姆,左手抱著我那過於敏感脆弱的感官,右手拍打著我那悒鬱陰沉的記憶,它們已經按這樣的方式成長了二十幾年,看起來不會再有改變;樓上還有長不大的嬰兒,保持著一刻不停的啼哭;還有沉醉於幻想的白癡,成天呆滯地望著窗外,流了一地的口水隨時都需要打掃;它們都需要照顧;整棟房子也是一團糟,因為裏面不是沒有骯髒的地方,不是沒有低劣的性的念頭,不是沒有暴力的衝動,不是沒有極端的自卑,也不是沒有過度的自負,它們就像蟑螂,像老鼠,像白蟻,像蜱蟲,必須定期予以清除,否則病毒將開始傳播,腐蝕會開始擴散,崩潰的預兆會使一切都黯然失色。我需要為它們創造另一個世界,一個能夠直面並足以承受任何悲觀與頹廢、麻木與怠惰、下流與齷齪的世界,然後再將其摧毀,再創造、再摧毀,周而復始,只有這樣,我才能帶領我的精神逃離緊追不捨的腐朽。雖然還有太多的未知,但我的決心十分明瞭——我得寫一部屬於自己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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