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六)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过得飞快。
九月初,他背着行李来到这所大学。校园很大,宿舍有点旧,热得像蒸笼。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军训。
军训第三天,陈浩快撑不住了。
他站在队尾,阳光像一块烙铁贴在后背,皮肤泛红,汗顺着脖子往下流,腿有些发软。教官在前头喊口令,他跟不上,动作总慢半拍。
“你是不是没睡醒?”
教官吼了几次。
他低着头,没吭声,指甲抠着裤缝,手指泛白。
忽然,一瓶水伸到他眼前。
透明塑料瓶,外壁结着一层细汗,瓶口有点破,像被人咬过。
他抬头,是李夕,站在隔壁排,眉毛淡,脸干净,说话声音不大:“喝口水。”
陈浩怔了一下,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李夕没回话,转过身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水带着点凉意,他只喝了一口,便把瓶盖拧紧了,没再动。
休息时,他远远看到李夕靠在树下,头搁在书包上,眼睛闭着,身子却微微朝他这边歪着。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故意的,也没敢多看。
第二天早上集合,他悄悄瞥了眼隔壁排,李夕站得笔直,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阳光没那么烈了,风也轻些。他站得比前一天稳。
训练结束回宿舍,脱衣服时发现背上晒得发红起皮,有些发烫。陈李夕走过来,看了一眼,说:“抹点芦荟胶就好。”
陈浩点点头,刚说声谢谢,对方却摆摆手,“别总谢,累。”
晚上熄灯前,窗缝透进一股风。他盯着天花板,嘴角轻轻动了下,像要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
大一春末,陈浩正在自习室的角落做笔记。
手机轻轻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是堂弟。
他站起身,走出教室。信号在走廊里时断时续,堂弟声音发涩:“奶奶住院了,你……不知道?”
他停下脚步,贴着墙站定,手心发紧:“什么病?”
“癌。”
他怔住,嗓子发干,手机几乎滑落。
过了好一会儿,他拨通父亲的电话。
一接通,他压低声音问,嗓子有点嘶哑:“为什么不告诉我?”
父亲沉默几秒,语气平静:“谁说的?”
“陈田。”
又是一阵停顿。
“你把书念好,回来也帮不上,我们会照顾好她。”
他没回应。父亲那头又开始问生活费够不够、食堂生活好不好。
他听着,眼神游移,望向楼下天井里堆放的纸盒,一只野猫伏在上面,尾巴一动不动。
再次回到家已经是暑假了。
堂屋闷热,一台旧落地风扇吱呀地转着,吹出的风不大,却把奶奶床边的蚊帐边角吹得轻轻飘起。
窗外的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纱斜斜地照进来,地砖上映着竹影。
奶奶躺在堂屋的竹椅上,身子像一床晒褪了色的旧棉被,骨头硌得椅面微微起伏。
她听见脚步声,咳了两声,抬头望来,眼神亮了一下:“浩儿回来了?吃饭没?”
他点了点头:“吃过了。”
他没立刻进屋,绕到后头的水槽边,弯下腰,把水泼在脸上,猛地吸了口气。
冷水拍在脸上,像某种触发器。去年冬天的画面忽然闯出来——他感冒,她也咳得厉害,牙痛得整晚睡不着,却还是撑着走了几条街,给他买药。那晚她坐在灶台边,脸色发白,捧着热水,陈浩劝她去医院看看,她嘴里念叨:“热姜水敷敷就行,又不是什么大病。”
那个暑假,他几乎天天守着她。
她常喊:“来,姆妈腿痛,帮我揉揉。”
一开始他很勤快,半小时都不嫌长。时间久了,难免疲惫。有时候她叫一声,他没回应。等她再叫一遍,他才起身,像是刚听见。
邻里来看她,夸一句:“这孙子有良心。”
她看向他,笑了笑:“是啊。”
有一天傍晚,她伸手摸着他手背,慢慢地说:“等姆妈好了,做辣椒炒肉给你吃。”
他垂下眼,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好。”
说完,他站起来,轻声道:“你歇会儿,我去烧点水。”
那天午后,一个许久未见的亲戚来探病。
堂屋阴沉,风扇转得更慢。亲戚蹲在竹椅旁,低声比了个手势:“十万,或许能救。”
话音不高,却像石子落水,在屋里砸出涟漪。陈浩站在外屋,隔着门缝看见奶奶的手攥紧了竹扶手。
晚饭时,奶奶忽然自言自语:“十万块钱就能治啊……”轻得几乎听不见,像说给自己听。
她的儿媳妇把筷子放下,柔声解释:“妈,不是不想救。风险太大,做了手术也难保成功。这是三兄弟一起商量的。”
奶奶垂着眼帘,默默擦去泪水。陈浩坐在一旁,握着碗,指节发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个暑假像一条缓慢的河,沉重、漫长,没有尽头。
一天黄昏,他刚给奶奶揉完腿,她说想眯一会儿。屋外蝉声聒噪,他守在旁边,听见自己的呼吸与风声重叠。
傍晚,叔叔推门进来。那时奶奶已经开始认不清人,对他也没什么反应,只皱着眉,断断续续地念叨:“这里痛,那里也痛……”
夜深,她被抬到里屋的木床上。几张人影围在昏黄灯泡下,低声商量丧事和费用。陈浩立在床尾,脸色苍白,眼圈通红,汗顺着后背淌下,却始终沉默。
葬礼结束后,他才知道,奶奶生前攒下的钱,足够支付所有开销,甚至还有余下。长辈们把那份余钱按份数交到他手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始终垂着眼帘,没吭声。
那笔钱,他存进一张独立的存折,从未动过。
此后每次回家,他都会绕到镇上或村口,拜访奶奶那一辈的老人,听他们说她年轻时挑水、种田、赶集的故事。
临别,他总把头低得很低,双手接过老人递来的糖或茶叶蛋,轻声道谢。
老人往他手心里多塞了一颗,说:“你奶奶以前也这样,来了就不走。”
他笑笑,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出门时天已擦黑,村口的狗叫了两声,又安静下来。
他一路走回家,竹林里风声簌簌,踩在碎叶上咯吱作响。他抬头看天,月亮白得像一粒盐,鼻头发酸,眼眶悄悄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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