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的理由

第十章：河边的倒影

班外的木门在风的催动下关得很快速，发出“碰”的一声，惊吓了附近正在休息的鸟。门外，朦胧中有着江舜的人影。他在等，等待有人来接他的时候。

可是他错了，没有人出来找他。

门开了，是自己的手在动。

探头进去，他看见了父亲的面孔和同学们面无表情的脸，像一队乐团，只不过没有音乐。

“老师，江舜在门外。”一个同学看见了江舜的声音。

父亲说了句：“是吗？”然后继续教课。

江舜挪动着小步子踏进了班上，嘴竟不知觉说了出来：“对不起，我错了，我会改。”

父亲不动，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手上的马克笔在颤抖着。然后，像是爆发了一样，父亲像只青蛙一样跳了起来，马克笔狠狠摔到了地上，声音很大声：“你在敷衍我妈？！”

江舜小时候不太敢顶撞父亲，听见父亲的吼叫声就会害怕。可现在长大了，很多事情都持续地变换着，自己的胆子也不再是同一个大小了。

江舜呼出了一口气，是冰冷的。他吞了口唾液，肚子竟开始叫了起来。

哎呀，肚子饿了呢？

江舜开始笑了起来，从开始的微笑变成了狂笑，直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

“你疯了？不会听我说的话吗？！”父亲仍在吼着。

江舜停止了，他挺直了腰背，说：“对不起。”可嘴角还是微笑着，是那种弯得像一座桥的跨度。

父亲似乎不满意，他说：“我问的是，你在敷衍我吗？不是叫你说这些骗我的话。”

江舜的肚子还在叫着，里面像是有东西在蠕动着：“爸......我......我没有敷衍你。”然后他扭了扭头，颈项疼得像是被切掉了。他继续说：“我是认真的，真的。”说完后他点了点头，似乎满意自己的回答。

班上很安静，所有人都注视着江舜和他的父亲，有几个同学还因为不用上课而暗自窃喜。

父亲没有骂他，只不过一直看着他，仿佛一只鸟在注意着一只虫子。

“哈哈哈，你在开玩笑？！”一只青蛙又跳了起来，只不过是大只的，像是青蛙剥掉了人皮套在身上似的。青蛙的脚蹼穿在了皮鞋里，青色的皮肤被人皮遮住了，看起来真的很像人。

“爸......你是青蛙吗？‘江舜忍不住脱口而出，班上爆出一阵笑声，仿佛在江舜眼中，那位老师就是一只青蛙。

青蛙不笑了，嘴巴变紧了。它脱下了人皮，把最里面的皮也撕了出来。

青蛙，变回了父亲。

“江，你刚才说什么？”父亲说话了，没有了青蛙的语调。

“老师，刚才他说你是青蛙！”汶善笑着说，然后看了看江舜的样子。

“汶善，安静！”父亲转了转头，又看着江舜。

汶善没有回答，头塞在抽屉里小声地笑。

“江，你真的不要上我的课，不愿意听话吗？”

“爸，对不起。”江舜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径直走到了座位上坐了下来。

坊庆看了看江舜，没说什么。他用左手肘推了推坐在他左边的江舜，然后给了他一个微笑，像是在欢迎着他的归来。

父亲皱了皱眉头，走到了老师的桌子抽出了藤编，说：“虽然你道歉了，但是做错事就要受到惩罚。”这是父亲教书的宗旨，学生做错了就要有惩罚，不管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很久没有让你感受过惩罚的滋味了？”

倪成抖了抖，她知道自己最讨厌惩罚了，不知道江舜还好吗？

江舜站了起来，坊庆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坊庆用脚轻轻推了推他的鞋子，江舜没动。

父亲走了过来，江舜的手也举了起来。江舜打开手掌，手掌的最里面画着一个笑脸，那是他自己画的。那画很小，可眼睛蛮大的，嘴巴也笑得很有跨度。

藤编打在了笑脸上，先是一顿重重的感觉，然后像是火山一样喷出了熔岩，而后扩散在手心上。江舜哭了，但是是笑着哭的。像是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哭笑”的感觉，江舜笑得很用力，但没出声。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皮肤，甚至用手捏紧自己的大腿。

“可以了，坐下吧。”父亲的声音像是从藤编里发出的，明明刚刚才打了他，现在的声音却又那么地温柔，让江舜有点怀疑这只是一场梦。

“怎么了？我说坐下。”

“没......没什么。”

江舜坐下了，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在偷笑——“他怎么这样啊？”，“好丢脸啊”，“哈哈哈，活该”。

很快，钟声响起了。在“起立，行礼”的呼喊下父亲走出了班上。江舜感觉父亲在偷看着自己。

江舜走到了一个角落拿出了一本书，书面上写着大大的“日记”两个字，但是“日记”早就被江舜用钢笔划掉了，他写上了“垃圾的独白。”

他低头翻着自己的“垃圾的独白”，身边笑声像是穿透了耳膜，但他试着把心都放在书本上。

风又来了。这一次它吹起了他的书，像是一页一页翻查着他每一天写在里面的心情和生活，然后叹了口气，挑了挑眉就走了。

风留在了其中一页，那是自己小时候被骂后写下的部分。江舜定睛看了看，是关于父亲的呢。然后，江舜撕掉了那一篇日记，塞进了口袋。

江舜又翻了翻，他看到了一篇自己小时候和父亲出去玩的日记。那上面写着：“今天爸爸好棒！爸爸带我到公园荡秋千呢！”江舜记得那时候自己荡着秋千，父亲在一旁回复着不知谁的信息，偶尔伸直手推一推他，但他还是很开心地写下了这篇日记。

江舜合上了书本，可风还在一旁等待着他撕下那张纸。

阳光照射在地板，从窗口闯进来，有着窗口的样子。

“是不是经过一件事后，人就会变成那件事里最沉重的部分？”江舜这么想着。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影子曾在风里低声说过什么。自己是不是会变成影子？江舜觉得自己正在被拖进去。

他扭过头，看向窗外。阳光在抵达窗前的途中，穿过了许多东西，然后把它们的形状压在地上，却从不让任何东西变成自己。

而自己在被阳光压住之前，曾经也是很快乐的。或许，自己能成为别人的影子？

江舜眨了眨眼，头微微仰起。

其实，自己能拥有影子就很棒了，甚至连自己都消失，只留下一片影子就很好了。

“江......”倪成跑了过来，声音细细的，“你还好吗？”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指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出现了金灿烂的幻觉。

原来阳光不只是压住别人，它还给予生命给失去活力的东西。

“......江？你在听我说话吗？”

“噢，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倪成撇了撇嘴，说：“我说，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江舜笑了，笑容的后面闪着自己的泪水。

倪成静静打量了江舜，就只是两分钟。两分钟里面，阳光移到了他的半边脸，压着了他的半边脸。江舜不动，他觉得不动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树懒教他的秘诀——只要你慢，世界就会忘了你。

“......好吧，保重自己，不要让自己太伤心。”

“呵，怎么你变成了五十岁的老太婆？”

倪成嘟了嘟嘴，但脸上还是绽放着笑容。

“你怎么这么说话啊？真是好心没好报，再说——五十岁的老太婆也不一定会这样吧？”

江舜拿起了自己的那本灰色的“垃圾的独白”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还是在和倪成说着话。

忽然，他看见了远处的坊庆竟和燕绘一起看着他和倪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还时不时拖长声调喊一句“唉哟——”。江舜感觉耳尖有点热。

倪成也注意到了他们的举动，脸都红了起来，跺了跺脚就跑过去轻轻在燕绘的耳边吹气。

“哎呀，别生气嘛，这就是事实呀。”燕绘调皮的说着，还不忘吐了吐舌头。

倪成斜眼看着她，轻轻咬了咬下唇，说：“嗯......你......你和坊庆！”

燕绘吓了一跳，挠了挠头。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坊庆，发现自己靠得很近，马上站了起来。

“哈哈哈，看你吓的。”江舜在后头笑着，然后眯起了眼看着他们闹成一团。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就是校园生活——影子里面总会藏着一点亮光。

下午，江舜回到了家里。“唉，又是这样，其实留在学校也是蛮好的。”学校何时也成了江舜最向往的地方。

“喂喂喂，你真的想这样继续下去？”在客厅的电视机发出了声音。“你明明很难受吧？那么为什么不要离开？”

“对啊对啊，离开不就好了嘛。”插在笔筒里的铅笔也跟着起哄。“真傻。”

“安静啦，人家江舜也是很可怜的嘛。”一个新版的音响说了说话，看似在帮江舜，但是后来的一句——“比别人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了。”直接就弄得江舜一头雾水。

江舜低下了头，左手紧紧捏着右手，舔了舔嘴角。

——“你们的意思是......我烂得都能丢进垃圾桶了对吧？”

江舜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像是在扭着一支深褐色的树枝。江舜停止了扭动，他害怕自己的脖子会像树枝一样断掉。

他走向了书桌，戴上耳机，然后从书包拿出了今天父亲给全班布置的作业，似乎要写一个故事。

等等，题目叫什么来着？嗯......好像是叫——“河边的倒影”。

江舜仿佛在和自己肯定似的轻轻点了点头，拿起了自己最爱的蓝色钢笔，接着又播了一首周杰伦的《晴天》。

江舜觉得自己的语文蛮好的，以前小学还代表过学校参加校外比赛呢！他把手靠在作文书上，眼睛闭了起来，只是留着《晴天》的歌词。

他吞了吞唾液，眨了眨眼睛，提起笔就写。

忽然，他停下了写作。一个想法忽然在自己的脑子里蹦出，像是一颗苹果从树上掉了下来，直接就进了他的脑袋。

这是父亲负责改的对吗？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写自己的心情啊？

或许父亲会开始理解我也说不定？

于是，江舜直接撕掉了自己写下的那张纸，用手折成了一个纸飞机，然后丢进了曾经认为是自己的归宿的垃圾桶。

歌很快就结束了，但江舜的手还在舞动着，带着一支蓝色钢笔在纸上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一首一首的歌又接着闯进江舜的耳朵里，像是在注射着兴奋剂一样，江舜停不下来。

阳光从窗外闯进来，把地板染成了金黄色，却又像是耀眼的河在地上摇晃着。影子在上面抖动，像是被河水冲上岸的人影晃动着，又像喝醉的人。

很快，手心传来一阵酸痛，或许是自己用力过度了。江舜停止了书写，然后甩了甩手，按了按自己的指骨关节。

“嗯。”江舜看着自己写的段落，满意地笑了，却又像是害怕父亲会嫌弃似的摇了摇头。

父亲会很开心吗？

还是会生气？

又或者是讨厌？

说不定会觉得自己有中二病，一点小事就要哭。想到这里，江舜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但是没有皱眉。

嗯，明天就知道了。今天好好过吧，或许明天会是不一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