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花園》和芒果冰:重溫我的台灣記憶
一、當我唱起那首歌
我的記憶總是從音樂開始。
幾個鋼琴音符響起——來自《流星花園》的主題曲,溫柔地、帶著舊MP3播放器特有的金屬音色——閉上眼的瞬間,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房間。那時我大概六、七歲,蜷縮在電腦旁邊,看著從論壇上下載的偶像劇,檔名總是混著亂碼與中文,字幕時有延遲,影片一格格緩慢加載。但這些細節都不重要。
那是2005年前後,台灣偶像劇不只是我消磨時間的娛樂,它們幾乎是我學習「愛」這個概念的起點——或至少,是我以為愛應該長什麼樣的起點。乾淨整潔的制服、慢動作的擁抱、在雨中告白、悶悶不樂又拙於表達的男孩,和那個始終愛著他的女孩。

我並不總能理解劇情的複雜細節,但我全心投入。《惡作劇之吻》、《惡魔在身邊》、《換換愛》……劇中的角色既遙不可及,又親切得像是我未曾擁有過的兄姊。他們替我過了一遍我默默幻想著、也許有天會真實發生的人生。我幻想著我長大之後,也擁有可愛的愛人,擁有那些漂亮的手機掛鏈和閃閃貼紙。
在我這裡,台灣在成為一個具體地點之前,先是一個情感概念。在我眼裡那裡的人會毫不諷刺地說出「我喜歡你」,那裡的愛既笨拙又如電影一般詩意。我無法在地圖上精準指出它的位置,卻早已暗自立志要去一趟——也許是為了食物,可愛又美味的蚵仔煎,更可能是為了那種我在劇中感受到的情緒。
2014年夏天,我十五歲,終於如願。從香港搭機飛往台北,帶著一個小行李箱和一整本親手寫下的「心願清單」:吃芒果冰、去淡水看夕陽、搭捷運只為了聽「下一站」的報站聲。我沒對任何人說,但其實我在尋找的,不只是那座城市,而是一個透過偶像劇構築起來的自己。

但那是後來的故事。
此刻,讓我們回到過去,回到我還是那個坐在螢幕前的孩子,嘴裡默默跟著唱那些不太懂的歌詞,心跳隨著每個轉折加速的日子。房間裡是洗衣粉和夏天的味道,螢幕閃爍,主題曲再次響起。
某種方式上,一切依然可能。
二、偶像劇裡的愛與憂傷
彼時,我們尚未擁有足夠的詞彙教我們如何寫作,如何說話。彼時,我無論是用哪一種語言,都無法很好的表達。但台灣偶像劇教會我如何去感受。或者更準確地說,它們允許我們去感受——坦率、誇張、不遮掩。
當我回頭看,才發現,原來我對人際關係最初的理解,多半來自這些戲劇。不是來自學校,也不是家庭,而是來自那些追著公車跑的橋段、在路燈下苦等卻無人出現的場景。《惡魔在身邊》教會我愛可以是固執又不講理的;《惡作劇之吻》告訴我,也許幼稚地堅持,其實是成長的一部分。
這些或許不是健康的愛情觀,卻深刻且難以磨滅。
故事中的可預測性一直讓我安心:壞脾氣的男主角終會軟化,笨拙卻善良的女主角總會贏得愛情,拖戲的主線之外,總有搶戲的副CP。音樂完成了另一半的情緒鋪陳——高低起伏的鋼琴旋律精準告訴你何時應該落淚。我們就照著哭了,或至少,我是如此。即便當時還不懂為何。

對於我們這一代成長於華語家庭的孩子來說,在一個不太鼓勵表達情感的環境裡,這些偶像劇就像是情緒的排氣閥。它們為我們未能命名的渴望創造了空間。它們讓我們相信,認真不是丟臉的事。
我和同學會在課堂上互相背對白,我們用學校發的作業本寫同人文,甚至模仿劇中人物的髮型。有個女生堅持叫她的暗戀對象「阿哲」,儘管他本名是 Kevin。我們自以為很低調,其實一點都不,寫的同人文總是被老師發現並沒收,免不了又是一次談話。
而背景裡,始終有台灣——不是現實中的,而是螢幕裡的台灣。色彩鮮明,浪漫自在,帶著一點點溫柔的叛逆。那是個穿著制服也能帥氣、騎機車就能抵達幸福的世界,永遠的夏天,永遠的刨冰糖水舖子。直到多年後我真正踏上那座島嶼,它對我來說早已熟悉得像一場反覆造訪的夢。
三、當我見到真正的台灣
就像前面講的那樣,2014年,我帶著一只行李箱、一個筆記本,還有比詞彙量更多的好奇心抵達台北。那年我剛滿十五歲,是長大到剛好完全可以獨自旅行的年紀,卻也是仍然年輕到還相信這個世界會如偶像劇一樣,以剛剛好的構圖迎接我的年紀。
那是我第一次來台灣。我還記得,一走出機場,潮濕的空氣馬上包住了我;捷運站裡人們排隊安靜有序,那畫面竟讓我感到一種從未見過的舒心感。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西門町的小攤子吃到芒果冰——甜得讓腦袋短暫當機;也記得站在十字路口淋著雨,等那個會奔跑的小綠人亮起。這些畫面,我在螢幕上早已見過無數次,那些日子裡,我看到它們真的發生在我眼前。覺得好幸福。
但這裡並不像偶像劇。它,比那更好。更踏實,更真實。台灣不是一個為青春情緒搭建的舞台布景,而是一個溫暖、友善、複雜得令人驚喜的地方。人們講話飛快,語氣卻帶著親切;書店開得很晚;連巷子牆上的塗鴉都像有人偷偷對你訴說心事。
在2014年春天,我還見證了一幕戲劇裡從未出現過的場景:學生佔領了立法院。
一開始我並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在旅館大廳的電視裡看到新聞剪影,在街頭看到聚集的人群,到處都是太陽花。但空氣中某種緊繃又熱烈的能量——那種歌聲、手繪布條與現場的堅定神情——深深吸引了我。有一天下午,我走到了抗議現場附近,看見與我年紀相仿、或稍長幾歲的學生輪流站上簡易舞台,在夜色中發言。後來,我總是喜歡聽島嶼天光和晚安台灣,一邊聽一邊懷念這些記憶。

那些年輕人,他們之中的一些和當時的我一樣大,他們不是在表演,也不是扮演角色。他們只是,真誠地、清楚地,為自己發聲。
那一刻,我彷彿看見另一個版本的台灣——一個我從偶像劇裡從未見過,卻早已存在的台灣。這裡不只是浪漫與夢幻的所在,而是喧鬧的、熱情的、堅定地追求民主的地方。它不完美,但它真實。
也許正是在那個瞬間,我終於理解了偶像劇無法教我的事情:愛一個地方、愛一群人、愛一個理念,不只是感受——更是一種行動。我想,有時候,愛的表現不僅僅是在雨中告白,在雨中堅持,何嘗不是對愛的表達。
四、錯位的時間,我的成長與回望
有點奇妙的是——從那趟旅程至今,已經過去的時間,已經快要比我當時活過的還要長。那時我十五歲,現在二十六。很多事都變了。
我已經不再怎麼看偶像劇了。可是偶爾在 YouTube 上刷到片段,或聽見誰哼起某首熟悉的主題曲,我會停下來,像肌肉記憶忽然被觸發,那些名字,那些對白,就這麼自然地湧回腦海。某個瞬間,我彷彿又回到童年的房間,看著低解析度的影片一格格加載,等待那場我守了六集的親吻終於發生。
但現在再看,感覺已不一樣了。我感覺節奏變慢了,對白太工整,情緒起伏也不像從前那樣撼動人心。可奇妙的是,它們仍然能打動我——不是因為我仍然相信這些情節,而是因為我記得我曾那麼真誠地相信那一切。
有時我會重新翻閱當年寫下的部落格或旅行筆記。我寫了芒果冰、夜市、書店,也寫了那些舉著向日葵的學生——雖然當時我還無法真正理解我所見的是什麼。我寫得很稚嫩,語句不夠順,邏輯也跳躍,但情感是真實的,是介於驚奇與初醒之間的某種震動。
長大,意味著我們不再以那麼劇烈的方式感受世界。但這並不等於遺忘。相反的,那些曾讓我們熱淚盈眶的感受,如今反而被我更溫柔地保存在心裡,就像一張張寄給自己的明信片,來自我已經離開、卻仍深愛著的那個自我。
當年我以為我是在追尋一個螢幕上的台灣,現在回頭看,我其實也在追尋一個版本的自己——一個還相信一切都值得深刻感受、值得全心投入的自己。
也許,我還是那時候的那個小孩。
五、台灣,站在想像與現實之間
對於許多出生於1990年代的我們來說,台灣最初並不是地圖上的一個國家,而是一種感覺——透過老舊的顯像管電視、盜版DVD、或學校裡彼此傳來傳去的隨身碟裡的模糊影像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在課本裡學不到關於它的太多資訊,卻能在劇情裡感受到它:一個人們可以自由戀愛、放聲痛哭、過著鬆弛又溫暖日子的地方。
在大陸,這樣的台灣佔據了一個微妙的位置:在政治上遙遠,在文化上親密。一方面,我們從官方媒體中接收的只有沉默或生硬的表述;另一方面,我們卻為杉菜或植樹這樣的角色心動不已。我們說不清台灣的政治狀態,卻透過偶像劇的角色與場景,建立了與它深刻的情感連結。
這就是最柔軟的軟實力——不靠說教,不靠輸出意識形態,而是靠美感與情感滲透人心。台灣不告訴我們該怎麼想,它只是讓我們學會怎麼去感受。
這種滲透甚至帶有一點溫柔的顛覆。在一個習慣壓抑情緒、尤其是溫柔與脆弱的文化環境中,台灣偶像劇為我們開啟了一道小縫,讓那些羞於啟齒的情感得以流通。它們給了我們一種文化上的許可證:可以臉紅、可以期待、可以做夢,哪怕這些夢有些戲劇性。它們描繪的青春,不是以成就為核心的競賽,而是關於心碎、猶豫與慢慢認識自己的過程。
但當我們長大後,再次回望那些影像,又會看到什麼呢?
14年,我站在立法院外,看著一群年輕人在街頭高喊、夜宿,突然明白:我記憶中的那個夢幻台灣,只是它的一種面貌。這座島嶼不只是告白與牽手的場景,它也是一個真實有人在奮鬥的地方,有人願意站出來、用和平而堅定的方式捍衛屬於自己的未來。
也許,這正是台灣留給我最深的印象:不只是它的浪漫,而是它拒絕沉默的姿態。不論是在偶像劇裡還是在民主廣場上,它都那麼強烈地說:看見我,聽見我。
而對我們這些從遠方觀看長大的人來說,這些劇給的從來不只是故事——它們在我們心裡種下了一種柔軟的反叛:相信事情可以不一樣;相信表達是一種力量;相信愛,無論是對人、對地方、或對理想,都值得捍衛。
六、一首歌,一座城,一個我
前幾天打掃房間時,一首熟悉的旋律突然在背景音樂中響起。我花了幾秒才辨認出來。那些前奏模糊又遙遠,像是從水底傳來的聲音。但當歌聲響起的那一刻,我立刻被拉了回去。
回到了童年的房間,在筆記本上寫著那些還沒親身經歷過的情感與故事;回到了台北,站在擁擠的街頭,一杯芒果冰在手中漸漸融化;回到了立法院前,看見年輕人舉著向日葵,手中沒有劇本,卻比任何台詞都動人。
音樂就是這麼奇妙。它喚回的,不只是記憶,而是記憶中的那個「我」。
可是,我早已不再是十五歲的我。我不再熬夜追劇,也不再迷戀那些頭髮蓬亂、笑容曖昧的男主角。但我仍然帶著那段歲月走到現在。那段時間教會我如何溫柔,教我情緒的語言,也讓我明白,即便無法說出口,情感依然重要。
如今的台北,對我而言早已不只是偶像劇的取景地。那是一座我親自走過的城市,是我努力聆聽、試著理解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它,但也許重點從來不是「懂不懂」,而是「願不願意去靠近」。是我曾經看見了些什麼——在劇裡,在街頭,在我自己身上——並試著追尋。我好想再回去一次。
台北的某地,列車的車門再次關上。
下一站,青春。
而我,還在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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