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之外（七）

這天，他傳訊息問我：

今天你要加班嗎？附近新開一家店，還不錯。

走出辦公室的大樓，天已經有點暗了，路燈剛亮起。他抬手指了個方向：「就在前面，走路五分鐘。」

我們在紅綠燈前停下來。等燈轉綠的那幾秒，他低頭回了一則訊息，隨後收起手機，抬頭看了我一眼。

「這間咖啡館裝潢不錯，你應該會喜歡。」

推開門時，門上的風鈴輕響一聲，空氣裡飄著烘焙甜點的味道。店裡座位不多但剛好夠兩個人坐。

進到店裡，他坐下來，把外套掛在椅背上，像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才抬眼看我。

「好久沒和你下班單獨聚聚了。」

「真的欸，」我笑著點頭，「我還以為你最近開始躲大家了。」

「社交這種事啊，會消耗人。我不是不喜歡人，只是那種熱鬧裡面，講的話都沒營養。要充電還是得靠自己安靜一下。」，他說：「你還不錯，說得上話。」

我笑了一下，摸不透那句話背後的意思。也許是誇獎。「你這麼說，同事們聽見可能會難過欸。」

或許是我想太多了，他其實對誰都一樣溫和，對誰都會說「你不錯」。

他聳聳肩，「我不是針對誰啦，只是……你知道的，有些話不用講也知道意思的，比較舒服。」

他喝了一口咖啡，身體稍稍前傾，壓低聲音對我說：「你有沒有注意到科裡最近的氣氛比較緊繃？我聽說是坐在你左後方的，最近出事了被罵很慘。說實在的，只要他自己小心一點，也不會出問題啊。」

「不過有時候也是要看主管的心情...而且誰想得到接頭的那方會這樣回覆呢」我悄聲答道。

他搖了搖頭說：「我倒是不會這樣被主管針對。之前主管唸我，我就覺得他陰晴不定，那時候就看得出來不是好相處的人，果然有些人換了位子，換了腦袋吧。」

沉默片刻，他又補了一句：「大概他也不喜歡我吧。」

我試著安慰他：「不會啦，大家都覺得你是可靠的同伴呀！」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一堆人習慣把事情推給我。我不接好像很自私，接了又覺得自己快炸了。」看著他嘴角浮現的一抹苦笑，我回道：「你太累了啦，休假的時數還有嗎？要不要請個一天休息一下？」

他停頓幾秒，像在斟酌自己是不是說太多了，然後補了一句：「唉，至少這樣就不會是因為我不夠努力撐著了。」

那笑容很輕，卻藏著一層「如果我倒了，一切就真的完了」的念頭。像是要說服自己，只要撐住，就還能算是個夠好的人。

話說回來，能被他說這些話的人，除了我，也沒有別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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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家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於是翻看我們的對話紀錄。

有一陣子，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急、太多管閒事，還總是逼得別人難堪。

我在群組裡問大家，要不要一起來我家做烘焙。大家回覆說有興趣，只有他沒有出聲。平常他總是回得最快，看著大家陸續已讀，他卻沒有回覆，我想他可能是在猶豫，便在群組裡標記他：「你有空嗎？」

過了一陣子，他終於回了訊息，語氣輕描淡寫卻也有點婉拒：「最近體力有點不好，怕沒辦法配合大家，先不要算我。」

我回了句「好，沒關係，保重身體」，他也很快回了一個微笑貼圖。事情看起來就這樣了。

沒多久，他傳訊息來說：「欸，不好意思，我剛剛講話好像有點態度不好，其實我可以去，剛剛是我想太多了。」

我看著那句話，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有點困惑。

他哪裡態度不好了嗎？我沒有感覺到。

我回了一個笑臉，說那太好了。他也很快回了一個大拇指貼圖。

整件事沒有發生什麼，但心裡像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我有了某種模糊的疲憊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有點彆扭、有點像要踩著對方的情緒平衡走路。

我在心裡幫他解釋：

「他只是怕自己話說太直接」

「他就是太替人著想，好人也是會累的。」

「他是好人，只是太小心。」

我越這樣想，心裡卻越像背著一把傘——晴天也撐著，怕下一刻就會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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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這周要回老家，週五下班後和以前的老朋友們去吃火鍋，店裡很吵，但我們還是笑得很大聲。菜單還沒點完，同學已經開始抱怨主管有多誇張：「真的，他說要開放式溝通，結果一聽到不同意見就臉拉長。開放式個屁啦！」

大家哄堂大笑。我嘴裡塞著一口豆皮，差點嗆到，連忙舉手比了個「等我一下」的手勢。

吃到一半，我忽然想到某件事，問：「欸，如果某個同事他總是表現得很貼心，主動幫忙很多你可以自己來的事，你們會說出來嗎？」

同學一邊剝蝦一邊說：「是那種……會控制進度、搶風頭的那種人嗎？」

我頓時有點遲疑，因為我從沒想過這個方向。

「⋯有點像，但不是那麼明顯，就是那種……好像他都在幫你，但又說不上哪裡不自在。」

大家接著紛紛分享起自己遇過的雞婆同事、表面熱心實則壓力山大的上司。原本以為會有點尷尬的話題，竟然意外順利。

那天回家路上，我走得比平常慢。燈光照在地面上，影子被拉得很長。我突然想到，那些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光，才是我應該多記住的吧。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