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5)

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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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宿舍的路上,額頭又發起熱來,昏昏沉沉的我忘記了饑餓,只有那鉛灰色的鐵杆不斷在我眼前浮現。我仿佛在牢籠中虛度了大把的時間,驀地對鏡子感到害怕,說不定我已經變得鬚眉交白、老態龍鍾了。

5

我想,正是因為我們一直以來秉持的對記憶的認知失之偏頗,才會導致我們時常產生挫敗的體驗,感到自己對記憶力進行了高估。或許,我們的記憶完全不是以照片的方式保存畫面與形象的,記憶模糊、錯誤與遺失的過程,也並非是像相片紙一樣遭遇了褪色、污染或磨損。或許記憶是具有流動性的,因為我們本能地對消亡感到恐懼,本能地想要維持精神元素的活力,同時,流動性和創造性是互為表裏的,我們無法阻止記憶朝著未知的方向變化。所以,與其說我們建構記憶的過程是把曾經的人、事、物畫成一副永久保存的油畫,不如說是我們的創造力在用流沙作畫。熟悉和陌生的感受都來自於此。我們熟悉的,是用手指、指甲、指腹、手掌、掌根、手背等部位去播灑、去塗抹、去擦拭和勾勒、以及全部推倒重來的過程,就像我們的身體一旦掌握了騎自行車和游泳技能以後就永遠不會遺忘一樣,我們的精神永遠不會忘卻的,也是對記憶大展拳腳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陌生的感受是無所謂當下與過去,無所謂新舊交替與否的。或許只有這樣去想,我們才不會在碰上許久不見的故人的時候,為自己記憶力的衰退感到悲哀,因為哪怕是拿出保存完好的過往的相片,我們也會有相似的感受,併發自內心地感慨道:“誒?這真的是當時的照片麼?為什麼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呢?”

秦懷的身上似乎處處都與過去有所不同,可如果非要說什麼突出的變化,我一時之間還真的無法確認。她在大學期間喜歡染各種顏色的頭髮,如今卻梳著一頭素雅的棕黑色長髮,不過我對女性的潮流一無所知,說不定當時正流行著還原頭髮的本色。她的妝容和衣著風格也有所改變,整體看來十分樸實。她摒棄了假睫毛和彩色的隱形眼鏡,摘掉了銀質的大耳環,還戴上了一副淡金色的窄框眼鏡(當然還戴著口罩),服裝方面,她似乎不再鍾情於寬鬆的街頭風格,轉而以連衣裙作為內搭,外套一件輕薄的白色襯衫。同樣,我能夠分辨出的東西十分有限,也拿不准流行的風向。總之,我和這副陌生的外表之間僅僅用了幾句話的交談,就變得相互熟絡起來。

“久等了吧。”

秦懷的個頭和我一般高,我們在陡坡上僅僅相差一個身位,我也需要昂起額頭來看她。

“沒有。”我說著,順勢將可滾動的行李箱遞到秦懷手中,“剛剛才到。”

“歡迎來到‘園林中的學校’!不過,由於是建在山地之上,風景漂亮的同時,道路也是出了名的難走。帶這麼多東西來,要是沒有我的幫忙,你可怎麼辦呢?”

“那我要怎麼感謝你呢?”

“請我吃頓飯吧。火鍋怎麼樣?”

“沒問題。什麼時候?”

“改天吧。走完今天的流程,一定會很累。”

“我對這裏什麼都不熟悉,什麼都聽你的安排。”

“那是你的新吉他?”秦懷在回過頭來的時候,終於注意到了我手中的黑箱。

“是啊。算是畢業禮物,父親送我的。”

“真好。不過看起來很貴,是馬丁?”

“嗯。”我點點頭,說。

“什麼桶型?”

“適合獨奏的Orchestra。你知道我不怎麼唱歌的。”

“你唱歌明明很好聽嘛,你難道還要否認這一點?”

“我不知道。從自己嗓子裏發出的聲音,自己的耳朵聽來總覺得奇怪。人和人的聽感也是不同的嘛。”

我和秦懷是在吉他社團招收新成員的時候認識的。她共彈奏了兩首曲子。首先是中川砂仁的代表作《Clarence》的獨奏,接著是為他人的演唱做伴奏,彈的是Eric Clapton的名曲《Tears In Heaven》。我一直等到她表演結束、把舞臺交給別人,才走上前去,向她諮詢加入社團的事宜。她問一旁的社長要了一張報名表,一邊看我填寫,一邊和我嘮些家常以及對音樂的喜好。最後,我們彼此交換了聯繫方式,她成為了我在大學裏交到的第一個異性朋友,也成為了我的吉他啟蒙老師。第一學年的大部分課餘時間,我都讓自己泡在位於操場地下的吉他練習室裏,能夠在這裏見到秦懷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同時也是因為我在練習的過程中培養出了對吉他的熱愛。我學得很快,也比其他人都要刻苦,不出半年,我指尖的繭子就已經變得和秦懷的一樣硬,起初跟不上和絃變換的右手,也已經開始研究點弦、打擊、輪指等特殊技巧。從第二年起,秦懷便幾乎不再到練習室來,而是著手為競爭激烈的研究生考試做準備,老社長也因實習工作的忙碌而選擇讓位。就這樣,我接手了秦懷的工作,負責為社團招賢納新,並為毫無基礎的新人提供指導。其實社團是在不斷發展和壯大的,但自打秦懷離開以後,練習室的氣氛哪怕再熱鬧,也難免使我感到寂寥。再後來,當然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我選擇踏上秦懷的老路,只為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與她重聚。我的運氣或許還算不錯,畢竟在那幾年裏,整個就業市場已經顯出頹勢,越來越多的大學生都想通過升學的方式逃避工作壓力,像我和秦懷這樣能夠一次成功的學生終歸還是少數(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情況在疫情結束,也就是我研究生畢業以後迎來了反轉。因為就業環境進一步惡化,導致所謂的更高學歷迅速貶值,那批手捏一紙文憑、仍然心懷僥倖的研究生,不得不再一次面對殘酷的現實,而大學生們一旦發現了其中的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便也不再執著於提升學歷,整體轉向了國有企業與政府機關的考試中去)。

我跟著秦懷穿過中心圖書館,再抄一條埋伏在崇德湖邊的近道,很快就見到了那尊著名的Wilhelm Wundt的銅像。我進入學部大樓去辦理各項手續,秦懷則守在雕像旁替我看著行李。登記員正不緊不慢地檢查我的資料,並示意我在一側的沙發上落座。這是我進入新學校以後第一次感覺到緊張,汗水像雨珠似的朝牛仔褲上灑,為了擦汗,我不得不抬起頭、取下眼鏡又戴上,這時候,透過學部入口處的玻璃門,我還能望見秦懷的身影,本來背對著我的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麼,驀地扭過頭來,沖我笑了笑,又向我揮手。我忽然想到了秦懷所說的“園林中的學校”,注意力竟如飛蛾追尋光源一般被外頭的景色給吸引走了,四周草葉中的青翠仿佛在我視線的焦點上凝聚著,繼而又在我的精神中擴散,我覺得我的瞳孔都要被染成透亮的綠色了。當我回過神來,秦懷的笑容已然消失在後方碧波蕩漾的湖面之中。

沿著學部外一條朝西北方向拐彎的道路一直走,依次經過外語學院、化學院和藥學院,就來到了校園的最西邊,這裏的一面斜坡之下,矗立著“梅園”的四幢宿舍樓和一棟兩層的食堂。秦懷堅持要和我一起走下長梯,幫我把行李搬運至寢室門口。

“很驚訝吧?”秦懷也像我一樣喘著氣,說道,“走下這麼長的樓梯,才來到三樓,也就是入口。不過別擔心,重慶的地形就是這樣,瞭解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看似平地的地方,實際上可能是某公寓的高層呢。不然的話,怎麼會有輕軌從大樓中穿過的奇景出現呢?”

“若是去往學部,豈不得每天都攀爬這長梯?”我極不情願地抱怨道。

“是很辛苦沒錯。但如果是朝食堂或更北邊的地方走,四棟樓中間還有一條隧道可供穿行。與其說是隧道,不如說是掛在山壁上的道路。”

秦懷向宿舍管理員打了個招呼,獲得了臨時進入男生寢室的權利。接著我們又爬了一層樓,拖著大包小包走過狹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處只有一間房間的門大打開著,那便是我的宿舍。從秦懷的話中,我能察覺到她有些失了耐心,這難免使我心生愧疚。“運氣真是不好。”秦懷如此說著,“四二五……已經是最後一間房了。”

坐在四二五號房間正中央的兩人,便是我的新舍友。他們將另外兩張方木凳子拼在一起,並在上面放了些瓜子、花生、胡豆之類的零食。一發現我的到來,他們就熱情地同我打招呼。

“可算等到你了!”兩人中個子矮小、面容更為清秀的那位率先站起來,對我說道。

另一人的身材中等偏高,體型勻稱、五官端正,皮膚以及頭髮的顏色比其他幾人都要黑上幾分,鼻樑上還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他把零食喂進嘴裏,又在褲腿上擦了擦手,也站起身來:“本來還有一位朋友,他前腳剛走你就來了。”

“他嫌棄住宿環境不好,立刻就決定在校內的居民區租房子住。”小個子男生又說,“據他自己講,他的名下有一家諮詢公司和三家奶茶飲品店。他是等到事業有成以後,才回過頭來填補學歷空缺的。對了,還沒有自我介紹吧,我叫郎飛,他是蘇宇馳。”

名叫蘇宇馳的男生動手把零食收起來,為我騰出一張凳子,說:“還剩下兩張床,你選哪一張都行。”

還不等我開口,郎飛又把話頭搶過去,說:“你是尹枘沒錯吧?我知道,我都知道,因為我事先查看過入住名冊了。這位是?”他的眼神挪向站在門框後的秦懷。

“啊,我嗎?”秦懷機敏地處理掉了片刻的猶豫,“我是尹枘的家人。”

“家人?是姐姐嗎?”郎飛又追著問。

我回頭看了看秦懷,她也看了看我。

“是吧。”她點著頭,聲音忽然變小,小到幾乎不可聞,“算是吧。”

“體檢了麼?”郎飛問,“沒有的話就趕緊去。今天人少,隊伍排得也不長,明天是報到的截止日,整個場面會很可怕。”

我決定聽從他的建議,於是立馬又和秦懷一起乘車前往北區校醫院。

回想下來,整個研究生生涯裏,除了常規體檢以外,我只去過北區校醫院一次。那是二二年的一月,寒風料峭的深冬,當時新冠病毒才變種為Omicron不久、還未大規模傳入中國,國內也沒有施行所謂“動態清零”的高壓防控政策。清晨一睜眼,我就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我渾身酸疼,手腳冰冷,膂力盡失且有些想吐,我躺在床上叫醒了蘇宇馳,讓他幫忙把桌上的體溫計遞給我。測量的五分鐘過得異常漫長,我近乎昏睡過去,取出體溫計一看,那根細玻璃棒上的水銀針已經刺穿了四十度的界限。我獨自一人乘校車前往北區醫院,掛號員一聽說是發熱的病人,立馬就讓我轉入側門的核酸檢測處。護士將棉簽伸進我的嘴巴,並在嗓子眼附近仔仔細細地攪動了一圈。“檢測結果會在下午三點左右出來,最遲不會超過五點。”她說,“在此之前,你就在病房裏待著。稍後我會給你送些退燒藥、感冒沖劑和礦泉水來。病房裏有水壺、有電,也可以自己燒水。廁所麼?也是有的。午飯的話,可以讓同學打包帶來,交至醫院門衛處即可。沒錯,結果呈陽性可就麻煩了,反之你就可以自行離開。”我被領入一間獨立的病房,護士也履行了她的承諾,為我送來水和藥品。退出房門前,她叮囑我好好休息,接著便將房門從外邊反鎖了起來。我用小臂遮住雙眼,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睡不著。房間內的光線刺眼極了,逼得我只能起身去把燈關掉,順勢再把窗簾拉上。窗玻璃外,還有粗粗的鐵柵欄,這是名副其實的鐵窗。窗外枯樹成林,寂靜一片。我吃了藥,一覺睡到午後一點,其間,我汗流浹背,精神迅速恢復,燒也退了大半,體溫不過三十七度出頭。下午四點,護士打開門鎖,說我可以走了,走之前記得去前臺繳費。回宿舍的路上,額頭又發起熱來,昏昏沉沉的我忘記了饑餓,只有那鉛灰色的鐵杆不斷在我眼前浮現。我仿佛在牢籠中虛度了大把的時間,驀地對鏡子感到害怕,說不定我已經變得鬚眉交白、老態龍鍾了。這便是我對北區醫院最深刻的記憶。至於南區的醫院,我也只在二一年的秋天去過一次,我和蘇宇馳被分配去此處,接受第一針國產新冠疫苗的注射。不過疫苗什麼的我暫不願多想,有機會的話總是能夠好好追憶一番的。

體檢中心比想像中更加熱鬧,幾乎每個專案都要排上十分鐘左右的隊。在等待最後一項胸部CT檢查的時候,我對秦懷說:“體檢結束了,就回去吧。”

“累了?”她問。

“不累。但我怕浪費你的時間。”

“我又不忙。”

“不正是做實驗、寫論文的時候麼?”

“今年上半年本應該外出實習,但由於疫情爆發,學校便取消了對我們的實習要求。我的實驗和數據都已經成了型,文章什麼的也有了七八成的思路。”

“這麼說來,是我瞎操心了?”

“比起這些,不如想想你還有什麼要做的。”接著她又問了我一連串問題,“你知道在哪里辦理網路業務麼?學生卡裏有充值金額麼?能找到食堂麼?還有超市呢?生活用品帶夠了嗎?校園這麼大,你卻連校車在何處乘坐、開往哪里都不知道。”

“那其他人是怎麼過來的?”

“其他人跟我有什麼相干?你聽我的就對了。”

四處奔波到現在,說不勞累根本不可能,況且還需要蓄積體力以處理後續的雜事,所以我們從北區醫院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找處地方歇腳。我們橫穿過醫院門口的馬路,又往來時的方向走了兩步,最終在北區圖書館外的長椅上坐下來。可以說,此後三年裏,每當我路過這只長椅,總會想起秦懷、想起入學的第一天來。初秋黃昏的暖陽透過濃密的樹葉,斑斑駁駁地落在我和秦懷的身前,她用手撐住椅面,努力把腿伸得直直的,附著在小皮鞋邊緣上的濕土這才勉強碰到了陽光。我們背對馬路而坐,誰都沒有說話。秦懷一會兒抬頭遙望坡下的第一運動場,一會兒垂下眼睛,也不像在思索,更像是走了神。我呢,除了模仿秦懷的動作,當然還在抽空偷偷觀察她。

當時的我已經知道秦懷訂了婚,男方是她的同鄉,亦是小有成就的獨立創業者,我想,她在畢業以後就會立即回到東部的老家,去完成那件人生的大事。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身邊持這一觀點的人不在少數,秦懷就是其中之一,可他們無一例外都成為了最著急於向婚姻奔赴的人。不可否認的是,沒有多少人會致力於追尋婚姻在哲學上的本質,大家都只是純粹地關注並守護其經濟與社會形式。這或許會導致以下的情況:越來越多相伴終生的人回過頭來看,會發現婚姻在感情維繫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強烈依賴婚姻做為保障的關係又往往沒有想像中那樣牢靠。如果我們大膽朝未來遙望,當大家不再相信婚姻具有哲學本質,自然會導致對非傳統觀念的推崇以及非傳統關係的崛起,但從個體的角度上來看,受到時代局限的我們簡直力不從心,我們能做的,最多不過是將自己短暫的激情捏造成為脆弱的神聖性,並提前為自己套上救贖的枷鎖,而更常見的實際情況是,我們以複雜的手續來取代感情的確認與破裂本身,不在乎未婚先孕,卻在乎婚前簽訂的財產協議,對婚後的生活怎樣維護完全沒有頭緒,卻已經想好了怎樣確保離婚後的利益。我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參加秦懷的婚禮,以至於我在畢業前夕仍時常想起秦懷和她的婚姻。那時的我在校園裏四處遊逛,只為給自己留下最後一點回憶,而每每走至這張長椅旁,我都會陷入無盡的想像。秦懷的丈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讓她未婚先孕也不是不可能;又或許,整場婚姻都是經受家人的安排;她會在懷孕期間給肚子裏的寶寶彈吉他聽麼?又會在日後教她的孩子彈吉他嗎?又或許,她因為工作和生活忙碌,連自己都不再有時間碰琴了。由於草木的遮擋,長椅處並不能窺見運動場的全貌,但可以看見遠處的足球場,還有離得更近的籃球場的一隅。許久之後,我就是在那片籃球場上,結識了我的初戀,再後來,我和初戀的關係也無疾而終,我們再也沒有聯繫,而她有沒有結婚呢,我到現在都不知道。

我和秦懷享受了片晌的寧靜。遠處傳來下課鈴響的聲音,很快,就能感受到人潮在身後的湧動,也有人吵吵鬧鬧地從我們的身旁經過,從長長的石梯下到運動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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