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修例六年 近半暴動被告已出獄 5個青年如何在新生活前行?
轉眼間,反修例運動已經 6 年。《法庭線》統計,因街頭事件被判囚的約 1,300 人之中,大部分人已出獄,當中超過 300 人是刑期較長的暴動案被告。這幾年,他們由警署、法庭去到監獄,時間好像凝住,承擔了刑責之後,時鐘才重新開始滴答滴答地運轉。
記者訪問 5 個大約 25 至 30 歲的青年,他們出獄幾個月至幾年,不約而同說在監獄的生活簡單一點,環境不好但苦中有樂,憂慮亦較少,出來之後遇上不同挫折,那種不安、未知與陌生可以很折騰人。
新生活展開,人卻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浮沉,他們如何前行?
編按:受訪者均為化名

「要變返一粒社會上面嘅齒輪」
「Reels 俾我嘅感覺,就好似以前嗰個 TikTok、抖音,只不過放喺唔同平台上面……Threads 純粹係一個地方,你唔用你嘅真名、真人去講出嚟,鳩噏一啲你平時唔會講嘅嘢。」
Sam 出獄那日,接過家人遞來的手提電話,感覺既熟悉又陌生。他以為會忘記怎樣用,但手指按下螢幕一刻,「肌肉記憶」還是被喚起,像以往一樣機不離手。
打開 Instagram,資訊來襲。Sam 很快關閉了「推薦政治內容」的預設功能,說要避開社運案法庭新聞,或者一面倒「唱好香港」的報道。
「嗰吓我覺得無力感好重,睇完我覺得好唔開心,乜嘢都做唔到。不如選擇唔睇,我睇返開心啲嘅嘢。都經歷咗咁長(監禁),我想令到自己個人開心,保持啲正面思緒。」
Sam 自認在獄中適應得不錯,撐過炎熱天氣,又擅於跟古惑仔、外國人囚友打交道,最大陰影是聽到搖鎖匙的聲音,「一聽到即刻會注視過去,因為你長期都聽到入面職員揸鎖匙,有職員過緊嚟,你就要警惕㗎啦嘛。去到依家,我都好有呢個戒心喺度」。
他說入獄時正值疫情,「入面停滯緊,出面都停滯緊,咁我覺得自己嘅進度冇甩得咁犀利。」
但出來之後,他花上一段日子才習慣。
「介唔介意問你嘅刑事紀錄係咩?」等候 Second in 時,HR 職員這樣問。
Sam 在申請表填報有刑事紀錄,通過了 First in。他以為無問題,坦白回答「唔係衰性罪行,係衰社運、暴動入去」。
對方露出尷尬神情說:「其實我都好想請到你入公司做,但公司 policy 唔得……」
Sam 壓住怒氣打斷對方:「既然你公司 policy 唔得,點解要浪費我時間,喺度呆等你?唔使講,我依家執嘢走」。
自言個性剛烈的他,當時很憤怒,但忍着沒說粗口。
「你同我講呢句,好似憐憫我咁,咁我唔使你憐憫。得就得,唔得就唔得,你點安慰我都冇意思。」
出獄之後,他努力重拾生活,照顧年邁祖母,亦有了女朋友。他嘗試找全職工作,但因為案底碰到一鼻子灰。

以前在「大棚」生活,睡覺時有一片呼吸聲此起彼落,回到一人獨佔的房間,變得靜悄悄,剩冷氣機運轉聲,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油然而生。躺在軟熟的床墊,竟然輾轉反側、連連失眠,想起監房那張硬梆梆的床架。
幾個月來,Sam 日夜顛倒,一度放棄找全職,以 IT 有關的 Freelance 為生,收入剛剛夠吃夠用,將時間揮霍在旅行、玩樂。他說是「盡情虛耗」,過得痛快,但覺得這樣不太健康。
剛剛拍拖,想請女友吃飯、送她禮物,想到長遠一點點,假如想結婚,沒理由問父母拿錢吧……他再接再厲,說現在的目標是找一份穩定、時間規律的工作。
「我要進入返一個正常嘅生活,難聽啲講,就要變返一粒社會上面嘅齒輪。」
之前見工「上了一課」,Sam 預期自己會屢試屢敗,但對於前路不算太擔心,「我知道係大公司就唔使 apply 啦,in 啲細公司囉……」

「可能案底會 limit 咗你嗰個 capacity」
一個平日的傍晚,約 Louis 在他的公司附近見面,好讓他受訪後趕回去。他匆匆來到,略帶倦容,不時留意電話螢幕彈出的通知,中途收到同事來電,訪問暫停了一會。
法律系畢業的他,被起訴時已預計案底會影響找工作,但在囚時透過朋友介紹,獲得一份律師樓的工作,出獄後便開始上班,不時要 OT,難得可以放低電話。
「我不嬲都唔係好 picture 到自己真係做律師,係讀書嘅時候已經係咁樣,我覺得好格格不入」,Louis 咬着一塊餅乾說。
他讀書時早已打算不跟隨大部分同學的腳步,畢業後報讀 PCLL(法學專業證書,執業其中一項必要條件)。
「呢件事越嚟越唔想,因為我覺得好嘥時間,好嘥錢」。
一般來說,讀完 PCLL 之後就會進入實習期,向大律師公會申請做實習大律師,或者向律師會申請成為實習律師。實習過後,若要成為大律師或律師,可向法庭申請,同時通知律政司、律師會或大律師公會,獲得認許就能正式執業。
Louis 說,就算有「師父」收(跟隨資深的大律師或律師實習),他都不知道大律師公會或律師會是否批准申請,「佢哋嗰邊可能會 screen 你啦」,即使幸運過了這關,仍有法庭、律政司兩關要過。
儘管志向一直不同,當他看到其他同學的經歷,尤其是他們「Call Bar」(獲認許成為大律師)等等,Louis 覺得,這幾年失去了向上爬的機會。
「我覺得所有嘢都好無謂,可能好似一嘢 fuck up 咗自己嘅人生,但係其實係 for nothing。」
就算不往上望,同一個職位將來能否轉工也成問題,「係唔同公司之間嘅薪酬分別,咁有啲 top tier 嘅 firm,你可能去唔到」。

職涯之外,Louis 都面對家中經濟困難的壓力,家人說「冇錢交租」。他雖不答話,但下一個月自動多給兩千元家用。有時他感到煩厭,索性不回家,留在公司 OT。
「又唔使供樓,又唔使搭車,又唔使返工,又唔使交租,又唔使交稅。」
Louis 形容,獄中生活好像是更無牽掛——看書、寫歌、學日文。至於裡面環境,「習慣便好了。」
出獄已有全職,Louis 努力重建生活。他可能比部分人幸運,但前路都是看不清。
「可能佢(案底)會 limit 咗你嗰個 capacity,我而家所僅有嘅 capacity 裡面,我都諗緊自己係唔係已經用到最盡」。
這一刻,Louis 說只能見步行步。
「我覺得遺憾嘅係,係一個意識嘅沒落」
5 個青年中,年紀最小的是阿文。他被捕時仍是學生,入獄要暫停學業,出獄之後完成學位,亦趕及在修業年限前畢業,可以戴四方帽行禮。
「可能因為我做嗰行係 media、段 job 計、接 freelance 呀,其實冇咩太大限制喺度。」
他讀節目製作,形容案底對工作「零影響」。
他最近才知道,原來僱主早知他的案底,「但佢都唔理,我成日覺得我間公司,係周街執啲爛仔返嚟,然後將佢哋改造成一啲精英。」
但阿文之後想一想,改口說「係正面影響」。他說在獄中認識了同行,獲介紹工作、一起開工,又因為坐過監,被當成相關影片的「顧問」。
「你朝頭早竟然係雀叫醒你,唔係 alarm 整醒你,我當時同導演講,『你唔係真係天真到以為,喺入面勁寫意,啲雀整醒你呀嘛?』」
坐監當然不寫意,不過阿文覺得,坐監久了,就懂得苦中作樂。他說與相熟的囚友一起清潔、打掃、打波,「其實幾好玩」。
「嗰種熟悉嘅程度係,你連佢幾時去廁所,邊一個去探佢都知,基本上你除咗探訪嗰段時間之外,你 24 小時同佢一齊」。
但他的確失去很多,錯過了好老師的喪禮、很想看的演唱會,以往有份幫忙的表演都要無奈拱手讓人。
「我成日覺得,喺我 20 幾歲嗰陣,拎走我嘅青春,係一件好遺憾嘅事。有陣時我 tend to 想講多啲自己嘢,因為說出一啲遺憾嘅嘢,就可以等到一啲傷口慢慢痊癒,或者係習慣返。」
療傷要時間,但出獄之後阿文發覺有另一種困擾。
「我發現呢個社會嘅價值觀同想法,同我嘅變咗唔少。呢個社會喺 2019 年前,其實可能都興興地個人意識,但都有唔少嘅集體意識喺度,2019 年至 20、21 年,嗰種集體意識,依然係嗰種好強嘅狀態。講緊好似係每個人都有一個任務,每個人都係思考緊,點樣成為一個,對呢個世界或者對呢個社會有用啲嘅人。」
「但係去到我出返嚟之後,我發現係個人意識好重,大家都係諗自己點樣過得好,自己過得型唔型,冇去思考自己同呢個世界嘅關係。」
他低頭數秒,「我都冇咩好講,我覺得遺憾嘅係,係一個意識嘅沒落。可能嗰陣時,我仲活喺舊時代,但依家我都 kind of 開始明白,2019、20、21 年嗰啲,其實已經係一啲好陌生嘅嘢,其實依家已經係另一個時代」。
阿文說,從前對別人北上反感,但現在為了工作,他也申請了回鄉證。
「發生咗嗰件事,令到我銘記於心,但係我都要好清楚,我自己都要 move on,我可以有以前嗰種意識,但我都要 adopt 返依家依種……慣咗為件事、為錢,而唔係為個信念。」

「唞咗兩年幾,冇計㗎喎」
Sunny 踏出監獄門口,映入眼簾的是一群等候他的親友。媽媽遞上一碗湯,朋友就遞上電話、可樂,場面混亂。他說原打算出獄第一餐吃「譚仔」,但迎接的人太多,只好改飲茶。
他說,入獄初時環境陌生,感覺辛苦一點,後來社運案被告逐漸增多,大家會踢波、玩捉迷藏、藏起囚友的鞋,「大家真係變咗和尚寺咁樣,會喺有限嘅資源裡面搵快樂」。
「失去嘅係可能事業成長嘅時間,但係我攞得返嚟嘅,可能係我認識咗好多原本唔會識嘅人,而呢班人我覺得係好有義氣。」
他在獄中報讀不同課程、增值自己,經朋友介紹,正在做 IT 相關的兼職,最近還當上夜更的士司機。
「急住儲錢,7 日都返工就知,唞咗兩年幾,冇計㗎喎……揸的士真係幫咗我好多,令到我快樂好多,我係幾享受夜晚揸車」。Sunny 說,想用最短時間賺最多錢。

他這麼努力,源於入獄前與朋友的承諾:一起移民到英國。兩人約好,如果 Sunny 無罪釋放就一齊走;如果他罪成,對方就先出發「鋪定路」。結果朋友為他打點好物資就離港。
Sunny 笑言,沒想到對方動作迅速、「真係行咗」,故出獄之後,儲錢移民是他的首要目標。媽媽擔心他留低不安全,都鼓勵他離開,還準備了一筆錢。
Sunny 喜歡駕車,晚上路面平靜,沒有客人的時候,他會播着歌,享受奔馳的感覺。他發現,自己其實不太認識香港,每次到達一個新目的地,才知道香港原來有這樣的山旮旯。
開工幾個月,Sunny 已有一套心得:機場是一支「好旗」、收入不錯,又說的士司機要選擇最短的路線駕駛,與多少燈位、塞車無關,但為免生拗撬,聰明的方法是問一問乘客,「行呢條好不好?」
今年初,英國要求所有入境旅客必須在抵埗前,取得電子旅遊許可(ETA)。若申請人曾在英國或海外犯法,而且被判囚 12 個月或以上,ETA 申請就會被拒,Sunny 的計劃可能大受影響——申請定居之前,能否入境都成問題。
消息一出,Sunny 曾就此諮詢相關組織,獲得的答案是「你預定(入境)唔得啦」,更甚可能要以難民身分留英。
他為此感到煩惱,說難民身分在一年內不能工作,只能靠積蓄度日,「咁嗰年我做咩?食穀種?呢個不安定感係非常之強」。儘管如此,Sunny 說不會轉換目標,還是會努力儲錢,遵守跟朋友的一個約定。
「監都坐過囉,仲驚咩呢?」
KFC 是 5 名受訪者當中最早出獄。現在的他身處德國,與太太享受 Working Holiday,重拾學生身分,過着讀書、買餸煮飯、公園散步的生活。
2022 年至 2023 年,大批暴動案開審、裁決、判刑,各個監獄一下子滿是「黃絲」(獄中對社運案被告的稱呼)。但這段時間,KFC 沒有經歷太多——他早已獲釋、重投社會,更一度轉換角色,成為在囚人士支援者。
KFC 回想,在獄中寫信、看書、做運動,笑稱是「度假」般的生活,那時沒有多想未來,因為外面變化太快,「當你諗完之後,實際上係冇可能做到,都係白諗」。
判監前的唯一計劃,是在獄中簽紙結婚,讓女友能以家屬身分「加探」(每月的額外探訪)。女友欣然答應,着手找律師安排。幸好最後刑期不長,計劃沒用上。

在囚時,女友為 KFC 打點一切,風雨不改探望,替他找書、入書。他至獲釋才發現,「(女友)一路有份全職,夜晚寫信俾我嘅時候,已經冇咩時間,仲要處理呢啲雜務,原來係好辛苦嘅,我覺得我自己係做唔到」。
他說,自己做事有時不會思前想後,有如駕車橫衝直撞,女友就是負責替他煞車。
出獄之後,KFC 趁與女友露營時帶同戒指,在蚊子和野豬見證下求婚。不過他強調,不覺得是甚麼「排除萬難」,兩人是自然走到這一步,「我諗冇呢段日子都會結婚」。
改變的反而是對人生的態度。
KFC 對工作的憂慮不大,「就算我做唔返工程師,我做其他工都冇咩所謂,我又唔係好 limit to 一個行業。我去做地盤、揸車都得㗎,呢啲有冇案底都冇關係」。
較早出獄的他,見工時亦免不了被問及空白的兩年,他試過回答「私人理由」、「唔想講」,沒下文;回答「去咗探索自己」,結果獲聘用,至今亦成功找到幾份工作。
第二人生順遂、安穩,但他不甘留港當一個打工仔。
「我好多時都會諗,監都坐過囉,仲驚咩呢?長期都會諗,話唔定幾年之後就會死,不如唔好一路做做做,去到最尾先退休。不如趁年輕、有精力嘅時候,去探索吓周圍,見識吓多啲。」
適逢太太對工作意興闌珊,兩人決定辭職,體驗海外生活。兩人學習德文,也學習那邊的緩慢步伐。
經歷過坐監,KFC 領悟時間寶貴,活在當下。
對於之後繼續讀書還是工作,回港後的安排是怎樣,長遠人生規劃又是甚麼,他坦言還沒有太多想像。
「我依家最想係滑多啲雪。」

今、明兩年最多暴動案被告出獄
《法庭線》早前統計反修例街頭事件的案件,追蹤到共 2,382 人被檢控,當中 71% 人至少一罪成(見報道)。被判囚的 1,285 人之中,大部分人的刑期在一年以下,已經出獄。
至於刑期較長的暴動案,截至 2025 年 6 月 25 日共有 847 人被控,804 人的案件已審結,當中 661 人被判囚。假設他們都獲得獄中行為良好減刑,當中 315 人應已出獄。
按出獄年份排列,2025 年最多暴動案被告出獄,上半年有 94 人,下半年則有 117 人。2026 年則預料 183 人出獄。2027 年至 2028 年分別有 23 人及 16 人出獄,包括 8.31 灣仔重審案被告陳虹秀、7.1 立會案的被告。
2029 年則有一人出獄,他為 721 元朗白衣人案被告王志榮。

記者:淇
攝影:C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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