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素食者》:像樹一樣連結彼此
《素食者》以多重視角的方式描述本書的焦點:英惠。韓江刻意聚焦於英惠,模糊化書中其他的主要人物,他們有些甚至沒有名字,只有形象與輪廓,像極了功能性的社會有機物;因此,我們可以毫不違和地在某一個角落上發現「他們」,他們——丈夫、姊夫或姊姊(仁惠)。
是的,全書主架構是三個章節,分別以丈夫、姊夫或姊姊為主視角,並以他們的視野描述英惠的蛻化,這位因一場夢而堅決吃素的「素食者」。
吃素是因為在夢中殺死了「什麼」?
或許是一種隱喻吧?英惠在夢中疑惑自身是否殺了生,也不知道殺了什麼,但恐懼自身的血性,而下定決心決定吃素。但究竟她在夢裡殺了什麼?這場「夢」又有什麼象徵?
在閱讀時,感受「夢」暗示著積極追尋女性權益的理想中,我們所殺死的父權。在我的理解中,這是一個非常巧妙轉化手法,讓女性主義的理想藏於「作夢」中,將隱性「追尋理想中的內在拉扯」投射在「吃素」上,由「作夢—吃素」連接起英惠一連串的生活蛻變。
這些變化多以他人的視角敘述,他人的自我意識就猶如透鏡一般,先是折射英惠的個人意志,又如稜鏡將英惠的行為分成不同的面向,最後再取用自身侷限的視野解析,濃縮成角色獨白;從而,我們也順勢體驗一場在追求理想的女性主義時,所遇到的「他人地獄」。
地獄是一場「吃肉」與「不吃肉」的抗爭
地獄就在我們的日常中,隱藏於細微的平凡,掩蓋在容易忽視的習慣;地獄來自上一代的傳承,桎梏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演繹家庭美滿的假象。就像一場不得落幕的舞台劇,輪番在社會演出,而演員不曾謝幕也不被允許謝幕。
出演的信條如同在《素食者》所示:對父親要絕對服從,若不吃肉會被賞巴掌;對丈夫要無微不至,還要維護男性的面子,如果對丈夫有照顧不周,女方的家人會對感到很抱歉;女性有義務陪丈夫應酬,要為他們的升遷拓寬軟性交際圈;還有不可以在大眾前不穿內衣,因為這是不雅觀的,等等。
都暗示著社會對於「女性」的期待是賢妻良母、同甘共苦、樸素自得,但在社交場合卻要舉止得體大方,保持優雅的儀態等;專為女性制定的高標準,如教條戒律般封印女性的其他可能,也催化了社會的「厭女」風氣。就如在生活中常常遇到的:「褲子不要穿太短,這是對你好」的父權祭司、「我不是在罵你,但女生這樣比較好……」的父權式說教,還有持續下修的「拜金女」觸發條件……
遺憾的是,這些頻頻上演性別失衡卻成為父權下的盲區——我們知道失衡存在著,但卻像「到超商購入衛生棉時,用紙袋包起來」一樣,習慣失衡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習慣以乖巧、賢慧、懂事的形態出現在生活中。然而,在當我們不想受父權制約,企圖擺脫這些「習以為常」之時,常常第一個出現的反應不是討論陽性崇拜所造成的性別困境,而是會如同英惠,先懷疑自身是否吃太多肉。
這份遲疑是源自成長時所建構的內在核心。當一位女性試圖以自身的力量打破「看似受益」的父權體制時,是困難的!因為可能會陷入自相矛盾的困惑,就如同說書中英惠、父親,與那條咬傷她而被父親宰殺的狗,三者所暗示的——我們吃過了肉,就算是在一旁靜靜看著的旁觀者,貌似也從父權體制中受益;這種自相抵觸意識,糾纏著我們的一生。
夢裡的血性、吃肉與拒絕吃肉的折射,過渡性別平權與父權的糾結
「夢裡的血性」與「現實吃肉」是不同的概念。「夢中的血性」映著追尋女性主義的理想,「吃肉」則是象徵著父權的符號,兩者在《素食者》書中有著過渡式的連結,其樞紐點是——在現實中隱藏夢中的血性。
在現實隱藏血性,意味著在隱藏女性主義的理想;但並不是畏懼父權框架,而是畏於傷感情。
韓江特意描述女性積極追尋平權理想時,所遇到的情感矛盾。會想著是否會傷到親近的人?是否傷到他人的情感?就如拒絕吃肉的英惠在夢裡的自述:「怎麼回事,為甚麼我越來越瘦了?我變得如此鋒利,難道是為了刺穿什麼嗎?」如此因懼於「夢裡的血性」而選擇隱藏。
而此,在不同脈絡上的「畏懼夢裡中的血性而拒絕吃肉」與「困惑自身是否吃太多肉」,有了相似的疊合——「吃肉」,藉此相似的著力點產生文學性的跳躍,也讓「素食者」有了明確的形象,拒絕父權過度干預我們的生活。
像樹一樣連結彼此,突破父權下的性別失衡
「素食者」在現實隱藏血性,選擇了善良,我們有可能像英惠說的一樣:「姊姊說的沒錯……很快,我就不用講話和思考了。」慢慢的成為一顆不再說話的大樹靜靜守護,然後慢慢凋亡失聲,抑或選擇另一種隱性的反抗——柔性的不合作抗議,處於理想與現實之間。
而我期盼著當「素食者」從個體昇華成為群體之時,我們能度過這個緩衝的「之間」,能夠凝聚集體的力量,更有意識去突破父權的牽制。
我們會學著,如何突破在父權下長出的社會體制?如何突破服膺於陽剛崇拜的集體意識?突破身處權力結構弱勢,卻踩著女性建立滿足感的自卑者(如同書中的丈夫)?突破隱於才華外皮下,披著賞識前來滿足自身的私慾的自私者(如同書中的姊夫)?如何突破依賴父權定義自身的女性(如同書中的姊姊)?
不過這是一件困難的事,也並不是己身之力就能達成的事,我們得像樹一樣組織網絡,將理想轉為流動式的愛——如同英惠對姊姊之間的愛。
但,愛只是催化——
姊姊是在父權下框架下的女性,書中描述姊姊是:「從小就擁有著白手起家的所具備的堅韌性格和與生俱來的誠實品性,這讓她懂得必須獨自承受生命裡發生的一切。」是的,姊姊活在父權社會觀念下的賢慧,也依賴著父權架構中的母性,來定義自身的價值。她以母性的支撐家庭,也依賴母性來安撫自己,更在情緒崩潰邊界,依靠著小孩吃奶的奶香衣服來安定身心。
因為在父權視角下的「母性」對姊姊而言,是一種使命與慰藉。
不出意料地,姊姊在英惠拒吃肉初期,是抱持著「吃肉不就好了」,表現對父親的服從性而不是理解英惠。可是她並未完全站在英惠的對立面,就在英惠的丈夫與原生家庭切割與英惠的關係時,姊姊並未棄之,而是一肩擔起照顧英惠的責任。人本就是複雜的,尤其是情感。姊姊將長姊責任,社會期待的母性,還有出自本身對英惠的關心,揉合成一份對英惠的愛——這份情感也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過,因為姊夫己身的私慾,姊姊部份生於父權架構下的情感有著劇烈的變化。或許有部分是英惠處於素食者中期時,所造就的催化吧?不論如何,在兩方的加成下,姐姐開始試圖掌舵人生的方向,反思「她的人生不屬於她的」,她有了轉為主體的意識。
究竟,姊姊是否因後期英惠的樹化而轉變呢?
在有跟沒有之間。
對姊姊而言,丈夫的失序才是主因。姊姊還是希望這些悲劇是一場夢:「在夢裡,我們以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來後才發現那並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當我們醒來的時候……」不知在另一層面,是否也隱含了對英惠之夢的雙關?
而在後面也接續具有符號意涵的「刺眼的陽光」,令人聯想到父權,而讀者進而連繫著姊姊因為如此,目光才未能與追上「像烏雲飛去的黑鳥」,暗示著她心有向而力未逮。最後,姊姊的目光停在燃燒的樹木上,有著抗議的神情。
「燃燒的樹木」就像是想要突破父權,而將生命燃燒殆盡的英惠。姊姊對此展露抗議的神情,或許是對英惠的埋怨之意,抑或不滿英惠因為理想而耗盡生命的行為,但更多的是面對那些不得不的改變與不得不的妥協,所產生的無奈、無力與氣憤。
這就是我們的現況
英惠與仁惠境遇並不陌生,而且離我們的生活很近,因為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我們的現況,現在的我們正處於過渡期。
雖然如此,我還是對《素食者》書中,英惠的一言印象特別深:「姊……世上所有的樹都跟手足一樣。」
縱使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著相似價值觀,有些人對於女性主義者的攻擊還比書中來得惡劣;但總有人抱持理想如樹一樣織起網絡,也就是這份觸動,讓我更加堅定以女性的身分熱愛這個世界,我也試著如同樹一般傳遞這份愛,因為我知道——愛,即使傳遞有限,還是有機會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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