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王(1)
這事發生在南方一個不起眼的月山村裏,奶奶的獨孫李牧的奇遇記。故事的開始起於2004年的夏秋之交,那時候的我是第一次來到村鎮。
半年前,我的母親下海經商,沒有時間撫養幼小的我才將我帶到了這裏。奶奶成為母親唯一可以信任、託付的人,她請求奶奶幫忙全權照料我的起居,並負責送我去小城裏上學。自始至終我在這個決定裏都沒有決定的權利,一部分原因是我的媽媽在城市還居無定所,另一個原因是我在城市裏上不了學,而我剛好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剛到月山村的時候,我覺得這裏簡直是天堂。對於這個鬱鬱蔥蔥的南方城鎮村鎮,我無從開始探索,腳步匆匆的意欲踩過每片土地,出籠放鳥似的玩開了。新奇的廚房貢品和南方人的高雅風氣,尤其是這裏四季不見雪的一片綠色都使我歡呼雀躍。我回想曾經班裏的同學李潤的事情。就在兩三年前,老師突然通知大家,他被他的媽媽帶去了國外,去到一個滿是白雪的遙遠國家裏定居的消息,說他不會再回來了。後來,他就真的沒有再出現在班級裏。他是個淘氣的學生,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氣。所以同學之間都在穿。他是被媽媽給“賣”掉了的調皮孩子。出於害怕與他一樣被媽媽給“賣”掉,我把城裏的寵物貓留在了身邊。只是靈敏的它在落地的當口就從破舊的鐵籠裏逃了出去,並且怎麼捉也捉不住,彷彿農村才是它的家。幸運的是,我很快就與新學校裏的同桌成為好朋友,他在認識的第一天就送我了一片無花果葉的標本做見面禮。整整一個學年,我們都形影不離。在我要給你展開敘述的奇遇記裏,儘管那時候我已經有很多的樹葉標本,我還是把它放在日記的第一頁。各位讀者,我想你們可以明白過來,一段少年時的友誼,就像人生裏的第一場雪,沁人心脾、一塵不染——試想一下將一塊雪含在嘴裏的細膩觸感,很多細碎的冰碴與牙齒摩擦、接觸在一起的沙沙聲響。並且,由於這裏工業落後、電子產品還未大量流入門戶,孩子們只能跑到沒有天頂的野外尋找樂子。實話實說,大自然實在有太多的神祕等待被挖掘。所以,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偏僻地方,我們這些零星的也孩子無可奈何,大人們上山砍柴,我們負責種上新的樹苗。
我的名字是李牧,是個在北方長大的南方人,出生在媽媽趕往月山村的春運火車上。我除開剛出生的幾天外全部生活在京城,在那裏的生活讓我在冬天離不開暖氣、操着一口地道的兒化音,而我在那裏的時候人人都認為我長得一副一眼就可辨認的南方人長相。雖然這個不南不北的身份情況到了月山村依舊延續,但我還是得到了一些朋友的示好。因為我畢竟是從首都大城市裏來的人,比他們看見過更廣闊的世界。
我像是探索新大陸的哥倫布,細細丈量每一片土地。小孩子看不清太多、太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以只能和動物們交朋友。所以,我要講的故事不是關於人與人的,我只是整個事件的親歷者,所有的奇幻之處並不在我。當然,沒有人對一個說人話的人產生興趣,但一定對說人話的貓感興趣。在我為奶奶採蘑菇的那段時光裏,奶奶的風濕病不斷地惡化,就像是城裏的女孩會觸怒山林的天神似的。這個村落四面環山,被參天的樹木團團圍住,只有月亮高掛,平等地望着這片土地。閒散的村民拿着板凳坐在門口望月。這個被人遺忘的小村村長也在山林裏染上不知名的病,同一個破敗的草屋頂一樣不堪風雨。他煙酒不離身,用它們的來消解化膿的雙腿疼痛,死不認輸的脾性又使他不斷地去山裏砍柴,折磨自己的雙腿。儘管他年事已高,總說自己年老體衰,可是他還是每天堅持上山,山林裏有一種通體紅色的蟒蛇讓他日夜着迷地想去見到它。
村裏的小孩做完家裏的事就跟在他的後面上山。先前,村裏人會想方設法佈置陷阱嚇退孩子們,營造恐怖怪山的形象。直到鄰村的捕獸夾困住他的右腿,是孩子們齊心協力叫來救援幫助了他。從此以後的他們就結盟在一起,就像一個喧鬧的遊行隊伍湊到一起,一齊把山林當做歌唱與討伐的發洩對象。作為初次到達村莊的我,一開始只是被奇幻的表象迷惑,當我漸漸疲乏的時候,便不再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地方。只是,小孩子與生俱來的發現新事物的能力(何況——實話實說——現在的我已經是個留守兒童)推動着我在山林中的無限探索,不然的話,我是絕對會在村裏待到發霉,偷偷坐上村口的巴士逃離此地的。
所以如此這般無聊,遠離電子產品的狀態下,我走遍每一塊土地,發掘自然的新奇之處。從此以後的陌生老家變得熟悉起來,並對這裏的一個奇特現狀產生極大樂趣。每當穿梭在那些顏色各異的蘑菇地裏,在一些樹木旁的枯枝百葉之中,就可以找到一種有毒的藍蘑菇,村裏的人給他起外號“藍幽靈”:它們會聚集在一起,把周遭的植物養分通通吸乾,哪怕是參天的樹碰上它也會慢慢爛了它的根。於是,民間傳聞它是殺人不眨眼的幽靈,有着令人聞風喪膽的吸納能力,不小心採到此種蘑菇的村民會把失色的殘骸帶回家好生放置在供台上。這個行為不為獲取祝福,而在免除可能的詛咒,所以人們在恐懼中生出強烈的虔誠,為他佈置公台、樹立墓碑。我將這些現象記在日記本裏,以後可以分享給媽媽聽。從前生活的城市被車水馬龍硬生生填滿,城市裏的蘑菇是屬於圖畫冊的,哪怕是爭強好勝的“藍幽靈”也無多餘的土地以供立足,所有的植物都被歸攏到植物園裏。長大後的我在網絡中搜尋“藍幽靈”卻怎麼也找不見相同模樣的蘑菇,包括故地重遊的時候,滿山的藍幽靈也消失不見。直到偶然間的一次回鄉參加奶奶的葬禮,我在清掃墓地的時候再次看見了它。在日落而息的月山村,村民普遍覺得它是過世的親人在人世遊蕩的魂,在夜晚照亮迷失歸途的人,指引他出山的路。這種故事在童話裏並不少見,大人們往往是不會相信的,然而在這裏卻反了過來,並且由來已久、篤信不疑。哪怕有人站出來懷疑其真實性,很快被人們用“噓”聲打斷。村民的縱容時使其藏於書林各處,消失又出現,難以止息。聽說因為這“藍幽靈”致使整座山難以用來播種農作物,播下的種子從沒有發芽的。幸運與詛咒同度,與月山村的名字一般柔情似水卻難捉摸,不得不使我一時摸不着頭腦,最終只得一五一十的將其述諸筆端罷了。後來的我試圖將它移植到城市的土壤,可是都無一例外的落地枯萎。畢業後的我與年長自己一些的學長胡清澄清一同開了一家專為人提供督學陪伴服務的工作室,他曾經是拿着一等獎學金的計算機高材生,卻來做我的助理和客服,每天“卑躬屈系”地在線陪聊。儘管他從不覺得大材小用,但我不得不提的是,我作為鼓勵他人學習的工作室的創始人,卻是個被大學掛科的敗類。
胡清澄告訴我他打小就大小毛病不斷,但好在從沒犯過甚麼大病,像那種一查就是癌症晚期的不治之症他倒是沒有的。只是命運不饒可憐人,他因為一次露宿野營感染了風寒(至少在那時他覺得這只是風寒)。直到近些年,一位經驗豐富的老中醫指出他這已患風濕多年,再不注意就會疊加糖尿病,到那時一切就完啦。因此,我知道此事後,就格外注意他的腿腳,按時帶他下山就醫放水治療,每週平均要下山兩次。但他自己總對自己不上心,總說來不及看完的山川湖景數不勝數,可沒空搭理這被惡魔詛咒的軀體。他從小歷經苦難,我倒是不擔心他因為病痛而倒下,只是害怕稍不注意真如那老中醫說的,患了糖尿病,大家都知道這這治風濕病與糖尿病的藥物可是相互犯沖的啊。
我們向着深山前行,一路上遇見野兔、野豬,卻不見村民口中的紅色巨蟒,但我們遇見的人中卻總有關於它的傳說。這些農民繪聲繪色描述紅蛇,卻無人親眼目睹過它,因此,他們口中的紅蛇蛇毒加上“藍色幽靈”可以調配包治百病的方子這件事,變得相當存疑。儘管他們將這方子描述的事無巨細,家中常備曬乾的“藍色幽靈”,可我還是覺得要想辦法把它們帶回城裏讓專家鑑定一番為妙。說來也是,世間的未知草藥千千萬,哪位草藥最開始不是從民間的真實病例中實踐出來的!只是試驗對象在白鼠與瀕死之人之間的選擇罷了。
閒暇的時候我們就到處旅行,北方的冬季寒冷刺骨,身子骨絲毫沒有暖和起來的空隙。好在城市的清雪機總能按時到位清理落雪的路面,只嘆少了玩雪、賞雪的樂趣,一種真實本該存在的雪景。可是路上的車輛卻依舊撞在一起,人們裹緊大衣,卻是把人與人間的距離拉大,使每個人都差不多程度的臃腫。冬季的工廠群就像是建在平原上的廢墟,讓我在某天突發逃離此地的想法。反正人與人之間居住距離的遠近並不影響其親密程度,所以在還算風和日麗的某天清晨,我與胡青城一同將工作室搬到了月山村。我們踏遍周邊的土地,夜晚就着墓邊的鬼火照亮周遭的路,山間的溫差簡直凍的人要命!那時候的我們兩手空空,只有滿心理想,卻在農村的土地無處施展。歇腳的檔口,我會用一根木棍尋找“藍色幽靈”,手拿一個生物保溫箱。偶爾,他的腿會因惡寒腫脹起來,這時候我們就不得不下山去小診所抽水,這才讓他的雙腿“輕巧”些。
風濕病在南方是一種接近不治之症的疾病,哪怕它不會立即置人於死地,但得了它依舊能讓人感到生不如死的折磨,讓患病的人傾家蕩產也不得解脫之法。腿上佈滿細細密密的針扎的孔洞,濕氣卻繼續深入身體。病人的心境變得厭世、悲觀,想法也變得憤世嫉俗——他們看不得他人的幸福,看見了就要詛咒和搗毀它!他們一天天的形容枯槁下去,沒有了對他人、對世界的期望。從山腳走到山頂的路途中,我看他連滾帶爬地攀着枝椏艱難前行。很多次看他臉色鐵青、不發一語,卻還是咬緊牙關,沒有分毫的抱怨。村落因為新農村建設搬空了民眾,深谷裏只聽得野獸的響聲。可是人的痕跡依舊到處可見,就好像人類天生就是上帝的骰子一樣,可隨意地佈置野獸夾以控制動物的數量。時不時就可以聽見野獸的哀嚎,缺手臂少腿的動物隨處可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疾病。我閉上眼睛便可聽見哀淒的聲音不絕於耳,到如今也終於習以為常起來。當我望見胡清澄疼得輾轉反側的聲響就再無法安然入睡,人也變得困頓、疲倦。
老中醫告訴我他的身子染上了糖尿病。在初春的季節,我們在穿越山林的灌木叢地帶的時候,他的右腿不小心被野獸夾傷,被緊急截肢。這無疑於是他的又一次深重的創傷。因此,我們不得不停下探索的腳步,依照醫生的建議找到深山裏的療養院暫時住下。世間所有想得到的苦難,好似都找上了悲觀的青年;好似世間存在一個強大的能量場,與肉身遙相呼應。住進療養院之後,因為單人病房已經滿員,我們只得與重病臥床的老人住在一間房間。在這裏申明,我對於的人無任何的歧視,只是胡清澄住進去的第一天就試圖自殺,多虧因藥物過量導致的強烈嘔吐吵醒了前面的老人,才得以挽救他破敗的生命。
在醫生一陣手忙腳亂地給他洗胃之後,整個夜班的療養院都甦醒,我感覺到人類存在於世的脆弱與生命在極度痛苦下的不堪。不自覺得開始思考,帶他南下登山,是否是在加害他,他的病情惡化,心情也並沒有變得快樂。這裏遠離醫療發達的城市,處處是發着霉斑的木頭和怎麼也曬不乾的衣服。我們的創業進程也因為他不斷惡化的病一再擱置,資金告捷,我們兩人就像是命運之王的獵物,逃不出臨頭的宰割。置身在凝滯的環境中,我這個從小到大從不生病的人,最終還是在連續的熬夜後倒下。躺在白色的病房內,無論是醫生、護士還是病人,都變成一個個微小的白點存在於眼膜之中。目光所及的荒蕪療養院在山裏面像個巨大的獸籠,而籠子的門不用關上,這裏的“病獸”自願待在這裏,感受生命的流逝。在昏睡的夢中,我目睹一條鮮紅色的巨蟒和眼睛充血的醫生戰鬥。在最關鍵的時刻,我清楚地看見醫生拿着足有1厘米直徑粗細的針頭刺向紅蛇。這真是一個可怖異常的夢境,讓我睜眼所見的醫生都恐懼至精神恍惚的程度。醫生總是期望自己的病人全部虔誠地受他的全權的擺佈,獻上自己的生命以得到“藥物天神”的奇蹟發揮作用。瀕死的人總是求天天不靈,很難有所信仰做支撐,只得祈禱自己的醫生醫術高明。最開始的我不明白病人對醫生的無條件順從的原因,對此感到人性尊嚴的自我磨滅。曾經的我覺得這裏的病人是被“囚籠”關得太久,而變成了愚昧、隔絕的無依之人——當然現在的我不可能再這樣認為他們是愚蠢的。世界唯一的解藥就是科學的進步,我低聲下氣地請求醫生可以多給我一片安眠藥度過漫長深夜。此處所有的建築邊緣都圍上鐵絲網,只是現在已經成了庇佑我的“保護傘”,有了它的存在,我們就不會被山上的野獸突襲。在夜半的某個時刻,我們住的區域外圍會傳來忽遠忽近的沙沙聲,我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藥物的作用消失殆盡。但環顧四周,人群都已疲憊地陷入沉睡,心中只剩一句阿彌陀佛。我在附近打着電筒尋找身影的來處卻悻悻而歸,無奈之下,只得回到冰冷的被窩等待天明。
終於在陰雨綿綿的一天,我的朋友去世了,我在他的日記裏看見他畫的一幅詭異的畫。畫裏是一個巨大的藍色鐵絲網圍成的獸籠。坐落在深山之中被緊緊包圍,注意到在邊角處站着一個隔網觀望暗綠草叢的人,手電筒的光照着的地方正是一條火紅的巨蟒。胡清澄看起來沒有任何的痛苦就不聲不響的離開人世。可是聽醫生講,安眠藥自殺是相當痛苦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服用過量安眠藥的時候,通常是窒而死卻無掙扎的氣力反悔的。
來不及悲傷便被通知值立刻就要給他火化下葬。南方的潮濕天氣必須要快速處理屍體才可以跑的及其腐爛的速度。療養院在當日下午便聯繫好山下的火化室,幾個頭髮花白的師傅抬着三根竹竿就這麼把我的好兄弟像牲畜一般地綁在上面抬下山去。我只能選擇跟着他們走下山,路上瞥見地上的小草已經冒出新芽,所以蛇類應該也開始出動,正想着,聽見走在最前面的壯漢一聲驚叫。這讓所有的人亂了陣腳,而將我的朋友摔在了地上。在某一時刻,我確信看見了如同一根紅蛇一般靈活、纏結着的紅蛇,在我就要見識到他的全貌的時刻,那壯漢卻直直倒下了。
那處傷口是一條細長的咬痕。壯漢倒在地上兩眼泛白,渾身像雷電擊倒似的抽搐不止,幾個人按都按不住他的身體,最後只得用厚重的裹屍布罩住他的身子,使他暈了過去才停歇下來。之後,大伙只得將他倆綁在一起緊趕慢趕,終於在太陽落山前到達山下的診所,這火紅的傷口已經侵蝕他的整條大腿。醫生用一條細白的繩勒住他的大腿根——我想起胡清澄被截肢也是那條腿,瞬間一陣脊骨發涼。醫生解釋這是山上的同一條蛇作祟,因為他已經接到好幾例同樣深淺、形狀的咬痕病例。
在夜半時分才順利將我的朋友火化,之後大伙憂心忡忡的各回各家,無家可歸的我只得出門上山回療養院。寒冷陌生的夜竟讓我想見到紅蛇,而後好好地看看這個殺人的惡魔。只是冷風呼嘯,我只得緊緊大衣,哆嗦着挪向山頂。那條蛇很長很長,我想約莫有2米,但並不粗壯,所以它才要不停襲擊人類健壯的右腿。我想它一定與人類有過節,就像自然界的野獸夾一般。周圍一片漆黑,手電筒的光逐漸弱下來,草叢傳來由遠及近的沙沙聲,混合在風中難辨具體的方位。最終,我與蛇還是相見了,它漂亮的暗紅花紋是一種畫家如何調配都無法繪製的顏色,是剛刷上油漆的暗紅的牆壁未乾時候的血紅。與黑暗近乎融合在一起的身軀扭曲着立於草叢之間,手電筒照出它眼瞳的反光,以至於我大叫一聲,手中的手電筒掉落在地。風聲傳入耳中的嘶嘶聲加重,手邊的雜草像給它做掩護一般,有甚麼東西靠近了我的右腿。昏倒之前,彷彿看見無邊的天色破曉,像一個血紅的圓,沒有任何的痛苦。後來才知道,當時的整個山谷都聽見了我的慘叫聲,引來山頂療養院人員的注意。
我從雪白的床上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自己的右腿是否健在,被子的凸起弧度讓我知道它已倖免於難,好好的在那呢!醫院裏的人絡繹不絕,想叫住一個人問問情況卻無人停留。迷迷糊糊之中,我夢見胡清澄變成了紅蛇,我抓緊自己的右腿聽見它的嘲笑,蛇咬人的一條腿,是它對人類生存與自然的憐憫,它的毒如果直刺喉嚨,人類既一命嗚呼矣。我不明白到底是蛇控制了朋友的魂,還是朋友對我的主動警告。它突然逼近,好似要將我立刻置於死地陪他一道伸張正義,只是我的睡眠太淺,以至於睜眼看見的是圍攏起來的白大褂。“我看見我的朋友變成了那條巨大的蛇。”
就像所有電視劇裏演繹的那樣,醫生將我轉去了精神科,給我一把把顏色各異的藥命我吃下。醫生的表情凝滯,給人一種耐心、溫和的錯覺,病人任何可能的反應,以及眼睛掃過門框與窗框的神情都被他看在眼裏。可是他們的思想還是跑偏太遠,狹小的房間看在我的眼中其實是像家一般不願離去的庇護所。
每一次臨睡的時刻,閉眼就是一片火紅,如同燎原的一片平原被它龐大的身軀佔滿,而我不再有踏入山川的權利。一次我與療養院病友說起這件事,他鼓勵我拿出勇氣和它幹一架,哪怕它是我曾肩並肩的摯友又如何,一切不變的只有天賦人權!對方義憤填膺地給我提建議,讓我不禁疑惑他來此地難道是為療養他過剩的精神力?我想有補充精神力的藥物就定有消耗精神的藥物。他的身材瘦瘦高高的,像是根接收天外訊號之用的電線杆。醫生明令禁止我與他接觸,看到我們在一塊聊天,準會過來驅趕——他偷偷告訴我他原諒他們,畢竟真理只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認真得過分。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他被電棒擊昏了過去,被醫務人員敷衍地拖去了禁閉室。這些天我開始覺得右腿酸痛,不扶着牆或拐杖路都走不了。可醫生卻道我的右腿沒有任何問題——我的眼睛分明看見大拇指的地方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聽到醫生的診斷,我開始質疑這個被公認的“權威”,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我的身體內肆意奔流。讓醫生給我配藥已經無望。我一等到“天線”從禁閉室出來,就給他看我的傷腿,他探下身仔仔細細看了我的右腳趾,而後衝我點點頭:“實在是不妙。”所以我們在恰逢午休的時候一起逃往山下,路途中的我因為拐杖的原因總也跑不快,只能像隻緩慢的蝸牛似的緩緩挪下去,好在“天線”並不催促我。他好像就在等待黑夜,而不懼怕醫生發現我們,我們跑了許久,發現還在醫院的管轄區域的鐵絲網內。這個療養院是當地慈善組織捐款籌建的,所以這裏收容的客人只求被好好的關在裏面、不禍害到外面的人即可。所以病人只需獻上自己的自由與奮鬥欲,這裏的大門永遠會為你敞開,在外面吃不飽就鬧一場,關到這裏就自然有地方住了。不多會兒,我告訴他我的右腿實在是疼痛難忍,所以不得不停下腳步,提議“天線”先走。不想他蹲下身子,打算將我背下山去。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兩眼一閉躍到他的身上,不想他的手臂肌肉緊實,就這麼輕巧的把我背了起來。我們迅速往山下跑,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他突然大叫一聲摔在地上,我的手電筒照到他的右腿時,不禁吸一口涼氣。陰霾未消,大腦進入解離狀態,我看見他的右腿接近腳踝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看在眼裏,他尖俏的臉龐與胡清澄的臉相互重合在一起。嘴突然被捂住,跌進草叢之中,周圍葉片銳利的邊角劃破我的臉頰。我臉上的疼痛吸引住自己全部的注意,使我不得不耳朵貼地聽草葉的沙沙聲。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的我,發現“天線”的右腿如從前一樣筆直、白皙地立在那裏。
正當我打算伸出手與他繼續“攜手並進”的時候,有甚麼東西在我的後背猛烈地擊了一下,之後,我看見“天線”瘋了似的朝山下跑去的背影。等再次睜開眼睛是一片無盡的黑,哪怕有人進入房間,也只見灰色的身體輪廓——所有的活體進入這個空間都會被漆黑浸染,難辨其本真的形態。那時候的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關在了療養院的禁閉室,而且被醫生綁在了一張鐵床上動彈不得。
我接受了電椅的“審判”,想像“天線”已逃離這地牢,我用雙手狠力掐住喉嚨,立刻有護士推門而入,將我好不容易鬆綁的手重新綁緊。護士的頭髮在低下身的時候會撫過我的臉頰,不禁疑惑於她這看似瘦弱的身軀是如何輕易地控制住我的。在這裏的我失去對時間的感知能力,到最後只得像一隻溫順的流浪狗,可惜卻少了條熱情、外放的尾巴,對立於眼前的醫生畢恭畢敬地討口吃食過活。
心中有個與胡清澄的聲線相似的聲音在呼喚我逃離這個地方,不然就徹底無翻身之日啦。
“天線”丟棄了我,所以現在只能靠自己拖着條廢腿前行,想到這裏渾身便脫了氣力,變得像沒有靈魂的活死人,說實在的,我害怕自己在外面的世界無法存活。趁着他們少有將我“鬆綁”的時間裏,剛摸清黑暗室內的結構,打算突出重圍,這就發生了滔天的火災。我睜眼看見廢墟一片的療養院,所有病人、醫生爭先朝山下跑去。我來不及向這突如其來的“自由”伸出雙手,被大火驅趕着一瘸一拐地跑起來,等緩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全黑,而我的周遭空無一人。就在這個時候,熟悉的沙沙聲捲土重來,而我只有手中的一根拐杖,但還是比一無所有要好一點的,所以我睜開雙眼,就這樣在現實中與他第一次接觸。紅蛇也看見了我,直衝我受傷的右腿而來——可能我那時候已經失去活着的念想,所以乾脆地掄起拐杖,朝蛇張大的紅色嘴巴插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我沒有像上次一樣昏迷過去,也沒有斷了腿腳,甚至瞧見了多年未見的黎明。可這裏必定發生過甚麼,我用那麼久都沒壞過的拐杖被折成兩半,重新用它是沒可能了,只得自己慢悠悠地抓着沿途的樹枝下山。我一心只求快些下山,竟發現到最後自己的雙腳可以脫離拐杖而行走了,等我大汗淋漓地看到眼前的村莊便昏倒過去。雖然我很怕自己會因為昏倒再次被人抬上山,但這回的我也覺死而無憾了。而後是漫長的夢境,胡清澄這回變成了人形,穿着一身全紅的套裝,身後跟着“天線”,他也穿着一樣的奇裝異服,他們是來鋸我的腿的。無論我如何祈求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手下留情,可他們還是把我綁在一棵樹上,固定好我的身體,給我鋸腿。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被鋸開的右腿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條條蠕動、蜷曲着的壞疽,我的右腿雖然離開了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我覺得他們兩個才是真正幫病人除害的良醫。事到如今,頭一次感受藥到病除的舒暢感,所以我睜開了眼睛。立於我眼前的現實是一個吵鬧的雞棚和頭頂上的三坨鳥屎。山頂已經被燒得黑乎乎一片,好在火被熄滅了。
利用幾天時間,將眼下的村莊逛了個遍,而後暫留此地,順便打聽好附近最好的老中醫的住址,等歇息夠的時候去拜訪一番,聊聊我“不治而癒”的腿傷。他是個專門研究蛇毒的老先生,知曉這片山上所有蛇類的習性。村民向我講起關於他的“英雄戰績”:“他曾在黑夜中獨自與一條兩米長的紅蛇搏鬥,從它的唾液中成功提取出蛇毒。而且他還拿着向治療蛇毒的丹丸申請了專利。村民看着我的腿向我發誓他包治百病,只要能見到他,我的人生便有希望。他們也告訴我,想見到他的真身比登天還難。他住在一座荒山的半山腰處,去那裏沒有道路只有數不盡的枝椏。那裏遠離人煙與工業化的浸染,畢生對中草藥與蛇毒的研究使他不需要道路與手機的導航便可認清東西南北。還可以隔絕他人誤入此地侵擾於他。可上門來求醫尋找他的人還是踏破他家的門檻尋求救護,如果一個人身上的蛇毒連他都撓頭便準是沒救。儘管人們支持他的研究,可人命當前,他還是救了一條又一條生命而擱置研究的步伐,收到堆滿房屋的錦旗。我已經從村民的口中聽了他太多的故事,以至於上路的時候就像去見一個許久未見的故交。用所有的積蓄買了一瓶白酒喝和一面提前製作好的錦旗匆匆上路,一心想早些將自己的腿傷治好。
從東邊的山腳處向上攀登,像太陽的東升西落,細數日子一天天的流逝。在遠山深處有一戶人家亮起微弱的光點,在黑暗中持續閃亮。從前是燭光忽閃,如今卻是一個小小的白芷燈泡,真切地讓黑夜變成白天。假使有人工太陽存在於月亮之下的夜空中懸置,人類是否有能力將時間的效率翻倍利用?人類的價值含量非常簡潔易懂:接近光照的時長越久,這個人對於時間的把控率越高,就越容易和現世的成功掛鈎。所以,當一個人總是閉眼拒絕接受光亮,那這個人的精神力便越低,人就像高級的太陽能機器,最後總因能量不足而“熄火”關機。並且,人類世界永遠由少數的幾個人統領尖端的智慧、科技、政治,只有他們在創造新的世界。
此部分人類的機密總是最後才造福底層的廣大民眾,金字塔的底端是與智慧相距最遙遠的人群。要看見塔尖的人群就需要走過比他人長幾倍的人生路,所以這類人必擅長尋找捷徑、小路,只有這樣才能在有生之年獲得“得道”的機會。作為卡在中間的人這一尷尬處境,常混在各色人群之中,隨波逐流、失掉坐標的普通人,立在山與混凝土樓房之間,抬眼看向四周,大致在此兩處的分界點上,那個離人類的真理無限接近的地點。現在的我沒有好友相伴、沒有追尋的偶像,只有一個不算目標的目標在遠處飄渺存在。才上山兩天,就遇到山泥傾瀉,大雨滂沱下的濕泥一踩就陷進去,使全身沾滿泥漿,唯一的鞋子因脫膠而只得赤腳前行。我開始覺得這山上根本沒有人可以住的房子,甚至連那老中醫也根本是村民臆想出來的“救世主”!處在大山深處,呼救無門。我的腿紅腫得像那條紅蛇的皮膚,我想它會潰爛,我會敗給自然生存的紅蛇。我們之間好似牽着一條細且韌的線相互交纏,在頭腦中博弈。勢不兩立的價值觀碰撞、分裂,融匯在夢裏。胡清澄被紅蛇吞入腹中,被迫成為它的傀儡,我們都解救不了彼此的命運,也不知失控的盡頭還有甚麼在等着我們。發生在我身上的鬧劇展現一小部分邊緣人的無助,與世界其他一部分人群的幸運與得道相比,這些極少數的人會展現出多得多的原始與野蠻性。像一隻被丟棄的寵物貓,總懷念人類的救贖,主人戴在它脖子上的鈴鐺晃動的時候發出的刺耳聲音,令它流連忘返,捨不得摘下。這聲音會吸引來野外的蛇,它們知道這是一隻屬於人類的嬌氣貓咪。與之相對應的,人類鮮少將蛇當做寵物加以半自由的寵愛。很多時候,人類會努力將自己與寵物拉開距離,殊不知上帝視角下渺小如螻蟻的我們,絞盡腦子行下的禍端比悲劇要慘烈得多。
土地把空間分隔開來,變得好孤獨,就像電影《她》裏面描寫的人類與機器之外才可獲得的情感聯通——電影裏對未來冰冷的預測竟使現在的我們生出暢往。人世間的娛樂產品都在對孤獨作闡釋,而沒有人做出破解的行動勇氣。於是,人們愛上坐在密閉的室內獨自看電影,然後寫認同評論的興趣愛好。追電影裏的明星成為我們唯一的社交活動,比起“明星”本人更了解他應該是怎樣的人,通過他,我們有了生而為人的標杆去模仿與成長。彷彿只有耀眼的星辰才是生而為人的樣子,碌碌無為的人生會被人類世界推向邊緣。
身處原始自然環境中的我滿眼都是泥濘的土地與連綿不絕的細雨,所以我只得“退化”着去適應風雨、日曬,慢慢地,我開始成為自己的王。熬過山洪後的我從野草堆裏醒來便見到彩虹,習慣性地想用相機拍下來傳給好友,才恍然斯人已逝的悲哀。後來的路上,我救了一隻被捕獸夾困住的黑貓。書裏說貓是養不熟的動物,可我卻和它交上了朋友。它會夾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跟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一天狂風驟雨、氣溫突降,半迷糊狀醒來的時候發現貓趴在我的身上,有了它,我才不至於在那夜凍死過去,現在不但好好的,還多了個可以傾訴的“小棉襖”。路途上,都是它的陪伴帶給我闖蕩山林的勇氣,在我就要花光氣力、決意放棄的時刻,因為它的淘氣,將我引到一處冒着炊煙的屋前。
和小傢伙一陣追逐過後,見到老先生時發現自己的右腿竟奇蹟般地恢復,還看見頭髮花白的先生在原本應是條右腿的地方空空如也。迅速移開視線,圓圓的月亮高懸,正是中秋臨近的時節。兩座山相交的位置,用木板簡易搭就的診室裏三面都是放中藥材的小格子,他笑臉盈盈地給我的腿做檢查。實際上我甚麼物理性的疾病都沒有,反倒是這小貓的右腿還骨折、發着炎呢。老中醫幫它細心包紮完畢後,屋子一時死一般地岑寂。終於是老先生提出留下吃晚飯的提議並將他的蛇毒研究室空出來給我們借宿,我本身倒不害怕蛇類標本,當然不介意睡在這樣一個滿是“屍體”的房間。
然而在夜半時分,黑貓因為不適應打着石膏的腿走路而抓撓、嚎叫,將我從睡夢中攪醒。它將房樑上曬乾的蛇皮弄到地上,蛇乾呈現出暗紅的顏色,散落各處,令人頭皮發麻。以至於地上的乾蛇也彷彿生出紅舌,發出嘶嘶的聲音。我絲毫失去睡意,看它將蛇皮纏繞在自己的身上,不禁回憶起被紅蛇襲擊右腿時的那個夜晚。所有的感官因為突臨的恐懼變得異常靈敏,可黑貓開始變本加厲地嚎叫,它的的掙扎使蛇皮纏得更緊,恐懼到達臨界點,我光腳跑向門口,推門而出。
一口氣跑到裏屋,屋子裏卻空無一人,原本是床榻的位置有條肚子滾圓的紅蛇。屋外的寒風掠過雙腿,不知從哪裏泛上來的勇氣,我跑到床邊掄起邊角上的椅子朝它猛砸過去,這時候的才發覺自己已然可以脫離拐杖行走。愣神的功夫紅蛇已經咽氣,黑貓立在門框邊舔着去掉石膏外殼的傷腿。一瞬間,我看見它身上長出的白色雜毛,在月光下像是長滿白髮的小老頭。我找不見老中醫的蹤跡,但桌上吃剩的菜就放在桌上,留下一堆吃剩的骨頭。右腿無藥自癒了,可人生也失去目標。紅蛇的屍體佔滿一整張床,紅色的身軀、紅色的血、紅色的被單。滿屋子散發的中草藥氣味,此刻好似硝煙的戰場,並且散發的是失敗的氣味,一時心裏頭不是滋味。到達目標之日,又一個重要的朋友成為過客,這不可能不使我不負面地評判自身。試着讓事態就此止息,我將黑貓裝入一個麻袋,將它丟到一處相對安全、靜謐的小山頭上,遠離我的詛咒。丟棄它的頭一日,我開始數次掛念它,想將它找回,對它表示歉意。
我變得害怕黑夜,彷彿自己在那夜殺死的不是吃人的紅蛇,而是曾經的摯友。匆忙下山用所有的錢淘了《鬼故事全集》,想弄明白世上所有看不明白的未知,看清迷霧之中擲地有聲的現實事物,以應對未知帶來的恐懼。我做不到任由自己的思緒蔓延至崩潰的盡頭,急切地尋找一個物質性的支撐。黑貓此刻還與我相隔一整座大山的距離,我把食物全部留在那裏,以減輕拋棄好朋的罪惡感。找到一個廢棄的舊車廠住下。常有老鼠餓地撕咬臉頰和衣服,它們窸窸窣窣的響動與紅蛇相似,而它們的顏色又與黑貓相似,讓我對它們既恨又懼。它們將我的衣服咬成碎布條,就好像它們的胃是永遠填不飽的,而它們的味覺消失殆盡,形成一個矛盾的族群。它們和黑貓一樣日夜顛倒,眼睛具有夜視的功能。隨着在黑暗的地方看太多的書,我的視線逐漸適應黑暗,看動的物體總能看出重影來……老鼠的族群越發龐大,我越發後悔扔下黑貓,因着眼下的情況使我不得不離開此地。臨走的時候已經沒有一本完好的書可以被帶走。日落西山的涼快時候,我再次上山,在包裏帶上了那隻經常咬我右耳朵的老鼠屍體,想着把它當做送給黑貓的賠罪禮。
順道去給摯友胡清澄上了墳,在墳前撒上二兩黃酒,這已經是我能買到的最體面的東西。告別他之後便步履不停地朝山上進發,生怕再一次因為怯懦錯過一個難得的好友。走到半路手電筒沒了電,只得用我已經鍛鍊好的眼力辨別前方的路,好在路已不再如從前那般黑暗、扭曲。
在黑暗中摸索更感孤單,以至於讓人念起朋友之重要,腿傷好了卻不知它的腿失去石膏的保護會如何,包裏的老鼠屍體已經散發出惡臭。每當樹枝勾住褲腿,還是會隱隱後怕:發酸、發軟。走到臨近山頂的位置,聽得幾聲嘹亮的狼嚎貫入耳內,夜風喚醒我所有的感官,山頂的聲響越往高處行走越嘹亮、刺耳。我緊緊背包帶子,心想哪怕是為了我的黑貓朋友去赴死也是應該的,便就近折斷一根樹枝,它的質地足夠粗糙、堅實。將它握在手中的感受頗具存在的重量,這回它不做我的拐杖而是我戰鬥的武器。不覺間已然站立山巔,窺得那聲音的來源:那裏沒有威風凜凜的狼群,只是零星的幾隻山貓而已。待迷霧散去,與先前設想的場面差異過大,以至於手中的木棍變得有些虛張聲勢。一隻瘸腳的黑貓——高大、挺拔,像一隻野貓王。我認定它就是我的黑貓朋友,從背包裏取出備好的老鼠禮物,卻發現早已散發着腐爛的惡臭。一路上因為恐懼耽擱的太久,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送給它的誠意禮物了。它好像活得不錯,也不認得我了,好在也就不恨我了。我與它之間的距離變成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就像回歸城鎮與放歸山林的家貓間的差池,我們之間的距離終將愈來愈遠。綿軟的老鼠屍體散發的臭味必然使被侵入地盤的野貓王感到不滿,它立在貓群中央,匯攏本喜獨居的貓聚集在一起,那威勢必然強大。
奇怪的是,它的右腿從根部開始消失,距它最近的一隻黑貓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野貓王是隻和我養的家貓相同的貓,只是它是灰白顏色的,並不是一隻純黑的貓。之前的毛髮想來只是因為乾燥與髒污所導致的錯覺,通過這件事,足以表明我對於好友的粗心大意是我失掉朋友的根基。現在的它不屑與我進行近距離的交流,按理說我應該識趣地下山,對於它的經歷我無從探究,它已經有更適合的朋友陪伴它。這時它突然走近我,嗅聞我身上的氣味,就像它幼年時期剛被收養回家的時候:小心翼翼,總是在我面前恭恭敬敬,把我當主人,見此情景我不由地鬆一口氣。太陽東升、照亮山頂的廣闊風光。它用嗅聞打完招呼之後,便帶着朋友朝山下走去。它們的顏色各異,仔細看卻都身患不同程度的殘疾。所有人類都認為貓與蛇是養不熟的冷血動物,不具備與人類相同的豐富情感與道義。如果人類是寂寞的,那它們就一定是不知寂寞為何物而樂於獨身的“蠢才”。動物的生命被人類剝奪是天經地義的事,要是反過來的話,一隻動物殺死人類,那便成一種以下犯上的嚴重罪過。這隻動物必要償命,不然這些野獸定要變本加厲地“犯錯”。
我的黑貓離開不久,命那隻瞎眼的黑貓回來叼走了我手裏的死老鼠,不想掃我這個薄臉皮主人的興。然而我獨留此地,竟不知應何去何從,自小便被媽媽送到各處寄養我頭一次感到難以言喻的漂泊無依。我與黑貓間的落差之大,使我被打擊過甚。它的手下看起來善良、溫馴,是個很好的輔佐,是那種會保持忠心的那一類型,與我完全不同的存在。就在這時,它折返回來,嘴裏發出與人類相同的人聲語調,舌頭與人的一樣光滑,牙齒卻還和正常的貓無異。究竟是它天生如此,還是在我不在的日子裏發生了甚麼神奇的變異?此時我的神情定像在看怪物一般,眼睛裏滿是驚恐,彷彿根本不認識這舊友似的。從另一角度看來的它卻有種預料之中的淡然神色。某一刻,我們的目光相聚在一起,我看見它對我深深的失落。我一定如一個落魄的流浪者,等待它的一聲令下,給我的去向一個明確的判決。
如此持續近十秒鐘的樣子,在山頂的狂風吹拂下,它用一種恬淡的人聲准許我加入它的隊伍。當然,那時的我忽略了並不會貓語的事實。此後的漫長時日,我只能等待野貓王來找我談天,它是一隻忙碌的貓王,大部分時日,我依舊是孤身一人的。圍繞周身的全部是野貓,我存在於世成為一個怪人,有時候難免思緒萬千——假設我也是一隻貓,亦或是會說貓話的人,我會不會變成王呢?突如其來的靈光一閃,令我在晚風中打了個哆嗦。總的說來,這是整個人類的劣根性所在:人終究無法擺脫對權力的景仰,只消活着就會有爭鬥,於是乎,在集體進食的時間,我開始刻意與它保持距離,盡量避免與其目光相撞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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