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
一年一度回鄉短途的最早班過年巴士站前的站牌旁,我的不遠處躺着一個白皙瘦弱的人,她看見我孤零零地站在眼前,便向我講述起她少女時期的絕望經歷。那種絕望就像墜入深潭後睜眼一片漆黑的死水般浸入鼻孔,侵佔身體的每一處空隙。身體越發沉重地下墜,如一隻偌大的佛掌將她的頭死死地按在水下,試圖抬眼看向沉重的來處,只窺得寂靜之下拂動凝滯死水的黑色心臟,它跳動着,被一雙慘白的細手緊緊抓握。水的每一次跳動都使她的手滑離心臟幾分,她無力地到處抓握,直到抓住一個滑膩膩的胎盤。
那種絕望剝奪了時間的流逝,周身黏膩的水在無窮的寂靜裏保持其凝滯——拖沓、淵黑。睜眼、閉眼,眼前的世界沒甚麼兩樣,至多聽見下沉的身體某處有甚麼悶響在試圖撞破厚重的壁,一個滑膩的不明塊狀物拖着緩慢的節拍幾不可察地震盪周身的水。像這樣的深潭不免淒清過度,讓一具潔白無瑕的軀體變得人鬼難分。她無法忘卻周身甩不掉的濕寒,以至於害怕月亮高懸天空、害怕烏雲遮蔽太陽,哪怕是放在保溫箱內的胎盤也無法暖熱全身。
那時候的她還在上學,肚子裏孕育着女兒(她總覺得,肚子裏的她是個溫和、漂亮的女孩),手裏拿着學校陳老師塞給她的“高考祕卷”,住在學校寄宿大樓裏最靠近角落的陰暗寢室。常常要學到月亮高懸、萬籟俱寂的深夜,有時候坐在桌前頭就會不自覺地低垂下來,臉頰貼在學校印發的“高考密卷“上,口水洇濕了“密卷”出卷人陳昱嬴老師的“嬴”字,使它在模模糊糊之中幻化成一個變形的“贏”字。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醒來看見這皺起的試卷定會猛地一哆嗦,生怕出卷人會從裏面爬出來譴責她的粗心大意似的頓時睡意全消。好在肚子裏安睡的女兒從不會在關鍵時刻使亂子,無論是趕往教室時必經的顛簸上坡路還是安靜午夜因哭泣所牽扯出的肌肉震顫都沒有使她踢蹬肚皮以示反抗。並且,她成長得很慢很慢,慢到足以把自己妥當地隱藏、保護起來,留給她體面,留給她讀完高中的機會。她還有一個年邁的奶奶,正是這節儉、慈祥的奶奶,做出了將她每週末送去陳老師家補課的決定。為此她還翻出了壓箱底的存摺以支付“高昂”的補課費用,卻從沒有詢問過她是否想要這個機會便自作主張地打包好行囊將她連包帶人送上了陳老師開來接送的車。與此行為相矛盾的是:她如此費心地打點一切卻並不打算讓她上大學。因為她清楚地知曉這座小鎮是沒有大學的,而她希望她可以永遠留在她的身邊。嘴裏常常念叨着的不是落葉都知歸根便是大雁都知南飛這些拼湊而成的道理,末了鐵定是一句:她要是敢離開這個家就休想再叫她奶奶,她不養白眼狼這樣的話語作結。這時候的奶奶就像個誤入“邪門”的和尚,絮絮叨叨、不遺餘力地反覆折斷她幾欲飛翔的雙翅。當肚子裏的女兒少有的幾次掙動時刻,她還會老調重彈、自顧自地講起關於她出身的故事:原本的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奶奶認為兩個襁褓裏體型較大的那個便是姐姐),但當她撿到她們的時候,另一個卻沒能撐過冬夜無情肆虐的雪,早早地咽氣了。她小心地抱起還留有細微呼吸的那個嬰孩,翻開襁褓的外襟,映入眼簾的是一對光滑、粉嫩的陰唇。
她知道聽聞故事的人會覺得她是個自我作賤的女人,奶奶的恐嚇與旁人的不解從未使她感到真正意義上難以解脫的絕望與無助——她直面命運將其踩在腳下的每個時刻,包括陳老師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她都選擇一口氣咽到底,只為等到那個屬於她的女孩降臨的時刻遠走高飛。畢竟,她捨棄不了未來與整個漫漫人生,他們根本無法擊垮這個表面不禁風雨的女子,就好像肚子裏那只有她才聽得見的溫熱跳動撞碎了她對於那些本該絕望之事的堅固位置,將它們化作一攤任其蔓延的黏膩黑水,她不需要做甚麼,只消等待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將其蒸發殆盡。感受到肚子裏的女兒一天天地成長,奶奶年老、嘶啞的嗓音穿過清透的耳膜變為一種狐假虎威式的絮叨,她早已麻木於這個充滿控制的世界,長者、男人、同窗都無法將她禁錮在這閉塞的小鎮,甚至於日日漸顯的肚子也讓她不再畏懼,畢竟,這些都無法與夜晚熟睡之後夢見的深潭相提並論,沒有哪個潭水可以像它那樣幽暗、刺骨。不過,說到底她還是應該在塵埃落定之後回到奶奶的身邊,不管怎樣,她帶給她第二次生命,讓她有機會看見世間的苦難與人情冷暖。城市醫院婦產科外哭到嘔吐不止的產婦,隨着她在醫院長椅上歇息的時日增多,變得屢見不鮮。直到她自己的眼淚也流乾了、乾澀的雙眼終於閉上、被迫進入沉重的夢鄉,才發現自己已變成一個全新且勇敢的女人。
至於那絕望深潭的來處,據她的說法:有些不知所云。每一次與陳老師單獨相處的時光裏,肚子裏的響動總會加強她對目前所處空間的強烈錯位感,似乎她的雙眼連着肚子,可以一眼將面前的人與肚子裏的女孩連成一條堅固的隱形絲線,而她只是它們之間一個徹底的連接器。這時候,陳老師會盯着她皺起的眉頭粗野地將她一推遠,而她會把這個行為當作一種女兒對母親出於本能的天然保護。她知趣地退到雙人床的角落,手指悄悄撫過光滑的肚皮,心中對她的孩子感激萬分,她知道並且渴望終有一天陳老師就會因此而膩煩、厭惡她。她喜歡看見他失望、懊喪的樣子,奈何他也不是個普通的老師,一旦感受到她的倔強與輕蔑,他便會找出手機自顧自地播放起方才房間裏的監控錄像畫面。畫面裏的聲音透過手機傳聲筒飄散在冷冽的空氣之中,他指着監控畫面裏光裸、白皙的軀體,湊近她的耳朵喃喃道:“你看,它正在看着你呢,它看見了一切,也會永遠記住這一切的,畢竟它是個誠實的孩子。”直到他看見她露出惶恐欲哭的神情才會心滿意足地放她離開那個房間,這時候,他的妻子李老師一定已經做好了美味的晚餐等他們落座。她會低着頭在角落的位置落座,筷子只夾離自己最近的那盤青菜。偶爾,李老師會主動夾幾塊新鮮的炒肉到她的盤子裏,她對她的身世早有耳聞,所以每每看向她的神情總留有疼惜與同情之色,李老師永遠不會知道,正是她那雙憐惜一切的溫淳模樣讓她感到沒來由的噁心與抗拒。如果她不再同情她的話,她想,她會很喜歡她的。吃完飯後的她總會以出門散步為由遛到奶奶的住處、遛到自己的貧民窟,坐在不遠處的石階上觀察奶奶的一舉一動到天幕拉黑為止。奶奶總是沒日沒夜地串玻璃珠,為他人提供廉價勞動力,然後一點點地將自己賺來的微薄外快錢存進一個固定的存摺,交給姑姑拿去炒股,她在等待一個屬於她的希望。就這樣等待溫和的風變為呼嘯的寒風,才站起身、摸着肚子裏那屬於她自己的希望緩緩地走回陳老師的家。
打心底裏來說,在她的肚子還足夠平坦的時候她並沒有徹徹底地思考過在自己在未成年身份下擁有一個孩子所承擔的重量。她還遠沒有窺得世界的真實面目,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無知帶給了她生存的勇氣。對那時的她來說,最大的現實不過是上不了大學而已。未成年身份讓她淪為一個徹底的受害者,就像是得到一個做甚麼都能被原諒的免死金牌,只要有它的存在就無需擔心得太多。只是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臨到生日那天,同窗給她送來的一塊小小芝士蛋糕,化入喉嚨的香甜滋味讓她恍然自己已年滿18歲,成為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責任承擔者。世界上的事情總是多得難以想像,事件與事件的組合多種多樣,令人們不免猜測、擔憂自己命運的結局,甚至於人感到最絕望的往往不是暴力之下的死亡結局,而是對不知以何種方式的死亡過程衍生的終極絕望。它們一旦種入你的心底,會比鬼神的符咒、神明的啟示更具絕望的可怖意義。奈何人類的力量只夠看見站於眼前那些實體且活生生存在着的人們:似乎人類這種生物只消是活在世上便是一種鮮活的勝利,沒有人會去探尋一個人正在害怕、經歷些甚麼。大部分人連看書都會不耐煩地要翻到結局而省略中間厚厚的書頁,各種暢銷書的封面都會用放大的一行總結性話語暗示結局的走向,拽住過往的匆匆的讀客,似乎任何事件的過程都不重要,只要結局在那裏,便是如何都能到達的一生。可她偏偏在這個由蒼老少女變為年輕女人的當口,在一片混沌、打亂的人生順序裏試圖給人生的結局一個清晰的過程排序。於是她逃離小鎮,去到城市大大小小的每個角落試圖尋找、釐清些甚麼,卻是怎樣也不尋答案、無處着地,她變得愈發絕望。
就在那個進退維谷的時候,她逃學來到學校不遠處的廢樓裏,看到立於建築群中心的“樓王”裏,看到在一雙舊鞋與破臉盆之間,有一個通體透明的女孩。她只是坐在地上搓着灰泥般髒污的布塊。在陽光與陰影形成的分界線正中——她透明的身體裏是一顆跳動着的心臟——它滲透出黑紅色的液體——那是循環於女孩體內黑紅色的血啊。當女孩抬起頭看向呆立的她,無動於衷地將雙手浸沒在水中沖流手臂,身子向下俯去,心臟被擠壓滲出更多液體流遍全身。她走過去試圖看清女孩究竟在洗甚麼東西,可女孩突然直起佝僂、蜷曲的背脊,張大嘴巴朝她喊叫,那聲音蒼老、低沉得像是頭填滿憤怒的雄性野獸。她的心臟大得出奇,幾乎佔滿胸膛的三分之二,上面佈滿了深藍色的血管,還有光滑、鼓脹的心室。厚實的兩瓣鼻翼一張一翕地喘着粗氣,像是一頭粗野的角牛準備戰鬥,與她清秀過分的臉龐形成鮮明的對比。使得她怔怔地用手下意識地護住隆起的肚子,這個動作就彷彿是每個母親都會做的動作。然後,一隻手扶住水泥牆垣,緩慢地調轉過身子,心中想着“菩薩保佑”之類書本上的小說人物在大難當臨的時候必說的話語。想要給自己的孩子尋得庇佑,只可惜為時已晚。緊接着,一切話語都失去其作用,唯有響徹天際的喊叫延續山中,女孩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袖,這個被甚麼東西緊緊抓住的瞬間在她日後的人生裏延宕相當長的時間。那次之後,她失去了孩子的身份,成了一位母親。她肩負起在黑夜中逃脫被抓命運的責任。弄巧成拙的是,因為她的數次逃學被勒令退學後,她終於“自由”了不少。當晚便坐上去往城市的末班車。那次的驚嚇過後直接促使她逃離村鎮,將這一切的光怪陸離拋之腦後。生產的時日越發逼近,讓她積攢起所有的勇氣去獨自面對大千世界。好在肚子裏的孩子不踢不鬧、安安靜靜,讓她放下心來,好說歹說才聯繫好一個小診所的醫生同意為她接生,心裏最大、最重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她借宿在了診所,忙碌起來的時候幫護士給病人換換輸液瓶。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從學生快速地成長為母親,也漸漸地原諒與拋卻了小村鎮裏發生過的一切。記憶裏陳老師猙獰的面龐,不知不覺間被診所裏和藹的白大褂老先生取代。終於等到生產的那一天——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眼睛空洞地望向人潮漸湧的街巷——當她在蜷縮的床上昏倒過去,在最後一刻也沒能聽見嬰孩嘹亮的哭聲。不省人事之前,她想要看看身下的情況,於是昂起頭朝下部張望,汗液滲入眼睛模糊了雙眼,與身下的一片血紅融匯在一起變成一攤黑紅色的死水。頭頂的手術探照燈的光亮,像熾烈的太陽照入這黑暗的“谷底”,而後醫生的臉蓋住僅存的光芒,突然使她想起了小鎮裏那個男人的臉。半醒之中,小鎮男人漸漸靠近她,她想要躲開,可一隻骨節分明的細手緊抓住她——細瘦而過分白皙的手指,循着手指越往上看越白到透明,到了胸膛處只剩清晰可見的一顆跳動的心臟。她在瞬間辨出了這個女孩,她一直都在那裏沒有變過。小鎮裏的日夜瞬間在她的腦中鋪展開來,她大喊一聲:“不要!”試圖阻止孩子的出生,準備直起的身子被護士死死按在床上,而後眼前只剩黑白一片。事實上,她早已回不去曾經的小鎮。學校已將她除名,寫不完的卷子、陳老師的補課、奶奶的嘮叨已經與她的未來無關。只是在閉眼前的一刻,她終於悟得心底裏真正會使她失掉勇氣的到底是甚麼。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所有已經存在着的人們居住在同一個名為社會的熔爐——肚子內的黑暗世界才是最美好的。
你閉眼看見的黑暗並不會真實地傷害到你,眼前的光明卻伸手不見五指。在這個充滿迷霧的故事說到這裏就這樣沒頭沒尾的結束了。時間卡的剛剛好,巴士剛好入站,穩穩地停在站台前,我向她示意,而後隨汽車的引擎低鳴聲腳步匆匆地跟上回家過年的人潮,等在座位上坐定之後,我看見她的身影步履蹣跚地消失在人潮的逆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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