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對稱的詩(七)
Guangzhou
某天午後,葉遠寧在大學的工作室與幾位博士生討論數位化城市的課題。學生們準備充分,但細節仍待推敲。他傾聽、提問、糾偏,言辭不多,卻一針見血。
臨近結束,他看了眼腕錶,語氣放緩:「今天先到這裡,回去把文獻綜述再整理一遍。我家裡晚上有聚餐,就先走了。」學生們應聲,氣氛輕鬆下來。
他驅車穿過傍晚的廣州,直接去了市中心的Van Cleef & Arpels專櫃。預約早已安排妥當,店員取出盒裝禮物——一只與母親氣質相稱的寶石胸針。他確認款式,利落簽字,然後駛向酒店。
在高級餐廳的豪華包間裡,父母、姐姐姐夫、外甥女,以及前妻和兩個兒子都已入座。葉遠寧一進門,兩個孩子就撲了過來,喊著「爸爸」,六歲和四歲半的童聲讓包間瞬間活了起來。他蹲下抱緊兩個兒子,身後傳來母親半責備半寵溺的聲音:「又是你最晚,全家都等你。」
「買禮物耽誤了。」他在母親身旁落座,右側便是陳曉薇。
母親剛滿六十四,但保養得宜,神采奕奕,舉止間氣度從容。她曾是一家律所主任,如今退居二線,事務所主要管理由葉遠寧的雙胞胎姐姐接手。父親則執掌珠三角一家大型民營基建企業,規模達近十億美元級別。二老皆為九十年代從體制內下海經商,葉父於零零年代初透過投資移民取得香港身份。
葉遠寧雖在廣州成長,成年前亦隨父落戶香港。嚴格的家庭教育塑造了他:成績前十、鋼琴十級,每一點自由都要靠達到標準換取。而他後來索性把目標定得更高——既然前十仍會被盯,那就進前五,來換取更多的自由籌碼。久而久之,他不需要別人監督,自律成了本能。
相比之下,姐姐葉舒遙性格溫軟、聰明又會撒嬌,從不硬碰父母,更善於讓弟弟替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家中形成了一套默認規則:女兒不必太辛苦,兒子要承擔更多責任。
正如當初葉遠寧爺爺幫孫子孫女起名的哲學:舒遙意為暗合「逍遙遊」的出世智慧,而遠寧呼應「寧靜致遠」的入世擔當。
成年後,她徹底踐行了「不爭」的人生哲學。在美國某所二流大學取得法碩士回國,通過國內司法考試,在母親律所穩打穩紮。家族財產分配上,她婚前只接受了兩千萬美金的離岸信託,其餘全部讓給弟弟。她不求掌控,只求生活自由。這是姐弟倆心照不宣的默契:團結互助,用弟弟的負重前行,換取姐姐的人生自主權。
其實姐弟心知肚明,葉父在外面有一個正在上大學的私生子,母子已被送去了國外。他們的共識是對外絕口不提,維護家族體面,也不會為難那對母子,甚至願意在經濟與生活上適當照顧,但前提是確保正房的核心利益。
因此,真正要承擔家族財富延續重任的,是葉遠寧。
父母的想法簡單直接:未來的資源、話語權與資產都歸他。但他從大學起就明白自己並不適合直接管理那個講人脈、周期與政策的基建企業。
於是,在史丹福攻讀城市規劃時,他提出了更理想的安排:不直接接班,而是由父母逐步出售囤地與項目收益,將資金注入以他為唯一受益人的家族辦公室。透過投資、跨境配置、信託結構,讓財富隱蔽而靈活地增值——讓錢為家族工作,而不是人為錢奔波。
企業的具體營運則交給職業經理人團隊,透過建立透明的治理和清晰的審計制度來管理,葉家則牢牢掌握股權。這是許多大型家族企業實現穩健傳承的常見方案。
基於這一規劃,葉遠寧選擇在高校從事學術、城市規劃與公共政策研究。這既能滿足他的志趣,也能憑藉學術身份和研究成果,為家族在城市更新、基礎設施投融資和政策資源整合方面建立更長遠、更體面的影響力。最終,當下一代接手時,他們將不再是「土老闆子女」,而是擁有學術與聲望加持的新一代資本繼承人。
菜餚上桌,葉遠寧熟練地為母親布菜,又自然地為前妻陳曉薇夾了一箸,兩人相視一笑,平靜而溫和。整場晚餐既有家族的禮序,亦透著幾分不經意的柔情與默契——恰如葉遠寧始終在學術抱負、家庭責任與財富管理之間維持的那份從容與精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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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結束後,葉遠寧駕車緩緩駛入小區地下車庫。他將車停穩,卻並未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走向同小區的另一單元門——那裡是前妻陳曉薇的住處,承載著他們當下難以言明的微妙關係。
他通過人臉識別,大門應聲而開:室內是陳曉薇鍾愛的現代法式風格,奶油杏色的牆紙襯著精緻的純白色裝飾線,水晶吊燈的光暈碎落在歐洲進口的白橡木地板上,泛著暖意。Ligne Roset的天鵝絨沙發旁,散落著孩子們的樂高積木,空氣裡薰衣草的淡香與生活氣息交織,平和而溫馨。但是這種室内設計風格在葉遠寧眼中,總覺得透著一絲過於流行的俗套。
葉遠寧先去書房陪伴大兒子寫作業,耐心講解了幾句;隨後又陪他們在客廳地毯上搭建樂高城堡,神情專注,彷彿時光依舊停留在從前。待孩子們洗漱入睡,夜色已深,窗外珠江新城的燈火流淌成河,靜靜映照著昏暗的室內。
主人房裡,兩人並肩坐在床邊低聲交談,從孩子的趣事到她工作中的瑣碎,氣氛平和得一如往昔。陳曉薇說起長子在學校辯論賽上的表現,語氣輕快,葉遠寧微微頷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他骨子裡厭倦婚姻的束縛,但面對她,總存有一份溫情。
夜漸沉,她自然地靠進他懷中,姿態親暱,空氣裡漫起曖昧的暖意。他低頭吻住她的唇,輕柔如舊,像一場不必言說的儀式,短暫地抹去了離婚協議所帶來的距離。
夜深時分,他整理好衣著,在陳曉薇平靜的注視中輕聲道別,轉身回到塔樓頂層那間更為寬敞、卻也更為清冷的家中。
陳曉薇今年三十四歲,身形高挑清瘦,容貌清麗,眉目間帶有幾分如金高銀般的溫婉氣質。她性格賢淑,因成長於傳統家庭,觀念較為保守。自為葉家生下兩個孩子後,她將全部心力投注於母親角色,在夫妻生活中漸漸顯得意興闌珊,關係趨於平淡,加之與葉遠寧在個人品味與思想深度上始終存在距離,共同話題日益減少。
她畢業於國內前四的頂尖高校,擁有雙一流碩士學位,現任外資企業法務經理。她的父親曾是正廳級國企高管,母親也曾任省委某部實權處長,家世清白體面。
在葉家眼中,她是理想的賢妻良母。然而葉遠寧本能地抗拒婚姻的框架,對他而言,成立家庭更多是履行責任——為家族延續合法繼承人。待岳父母退休、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後,他提出了離婚。陳曉薇雖仍存舊情,見他態度堅決,心冷之餘也只能接受。
憑藉嚴密的婚前協議,她雖未觸及葉家核心資產,但獲得了數千萬財富補償與這套同小區房產,以及一項不成文的約定:共同撫養孩子,且在兒子成年前她不再婚。長子被默認為家族主要繼承人,而她則繼續出席葉家所有重要場合,維持著應有的裝飾性功能。
陳曉薇認為接受現狀並非軟弱,而是一種“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清醒。她深知兩人在婚姻博弈中關係不對等:陳家代表的是“存量權力”,而葉家擁有的則是“增量與跨境權力”,父母一旦退休,社會影響力便不可同日而語。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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