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對稱的詩（八）

Kyoto and Singapore

京都某女子大學圖書館內，午後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濾過，昏黃而沉悶，壓在幾乎凝滯的空氣裡。

繪梨面前攤開著《德語基礎語法》。那些繁複的冠詞變格和動詞變位，像一團團糾纏不清的黑色絲線，爬滿書頁。她已經對著同一頁發了二十分鐘的呆，眼神渙散。每個單字都認得，可句子連在一起，意義卻像水銀一樣從她疲憊的腦中溜走，抓不住分毫。

“Der, Die, Das, Den, Dem, Des……”她無聲默唸，指尖劃過表格，剛記下的規則轉眼又模糊成一片。睡眠不足的酸澀感纏在眼球後方，太陽穴隱隱作痛。

終於，意志力在生理性的疲倦前潰退。她像被無形的手牽引著，下意識拿起手機。指尖在幾個社交應用間滑動，只為從令人沮喪的德語世界裡逃離片刻。她點開Instagram，視線漫無目的地掠過朋友的動態。

一股想要傾訴的衝動湧了上來。她上傳了一張剛剛隨手拍的照片——堆滿筆記和參考書的角落，攤開的練習冊上，被她無意識地畫了好幾個小小的、代表煩惱的漩渦圖案。

她按下發送鍵，配文寫道：

これはロマンチックな出会いじゃなくて、ただの過ちだった。自分の能力を過信しすぎて、今、そのツケを払わなきゃ。Deutsch… ich hasse. #再試験 #ドイツ語挫折

（「這根本不是浪漫的邂逅，只是個錯誤。我過於自信了，現在不得不自食其果。德語…我恨。#補考 #德語挫折」）

動態剛發出，便收到幾條朋友「同情」和「加油」的留言。這短暫的互動帶來一絲虛幻的慰藉。

然而，輕鬆感僅持續了幾十秒。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像冰冷潮水般湧上，瞬間將她淹沒。

「我在做什麼啊……」她懊惱地想，「時間這麼緊，居然還在刷動態……」

朋友的鼓勵此刻彷彿成了無聲的鞭策。她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帶著懲罰的意味，重新抓起那支早已不多的綠色螢光筆，狠狠在那令人頭痛的「定冠詞變格表」上劃下一道歪扭的線，再次埋首於規則與例外構成的叢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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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葉遠寧在新加坡的學術會議間隙回到酒店。夜深人靜，處理完郵件後，他想起繪梨曾提過在新加坡讀過幾年日本人學校。他隨手點開Instagram，想看看她的近況。

螢幕上，那張畫著漩渦的筆記照片和日德夾雜的沮喪文字跳了出來。

他立刻明白，她的德語課程需要補考了。

本能地，他皺了皺眉。公開宣洩情緒，在他看來是效率最低的應對機制——發動態的時間，足以多記幾個變位表。他不喜歡學生沉溺於這種自憐的敘事，認為這是不成熟的表現。若她是他的學生，他會直言：學習沒有「錯愛」，唯有準備不足與策略失敗。

然而，當思緒從冰冷的評判滑向「繪梨」這個名字時，那份嚴苛瞬間融化了。他清楚地知道，她並非學霸，只是個在學業上有些吃力的普通女孩。也許是不夠穩重，但這無損她的美好，反而因這些無傷大雅的小弱點，顯得更為鮮活、真實。

他想給她一點小小的鼓勵。

他略加思索，拿過iPad，從相簿裡選了一張照片：一本攤開的包浩斯作品集，書頁上是經典的點、線、面構成圖。他寫道：

“Everything begins with the Grundlagen. Even the most revolutionary architecture, even the most fluent language. Keep going.”

（一切皆始於基礎。最革命的建築是如此，最流利的語言也是如此。堅持下去。）

他特意用了德語的「基礎」——Grundlagen，並在照片角落，用鉛筆體寫了一個極小的「E.」，如同建築圖紙上的隱密簽名。

他知道，她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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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梨看到這條動態時，已是第二天。

她瞬間懂了，但第一反應是「社死」——原來他一直在默默關注，還看到了自己補考的狼狽。她立刻想到，他身為大學教授會怎樣看待自己？會不會覺得她是個笨蛋？

可轉念一想，他這是在鼓勵她，方式如此委婉而真誠。這證明他並未看輕自己。這麼一想，寬慰取代了尷尬，心裡生出一絲暖意，覺得他格外溫柔。

她斟酌良久，用英語給葉遠寧發去私訊：

「謝謝。」

半天後，收到回覆：

「不客氣，加油。」

從這一刻起，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悄然轉變，正從店員與客人的簡單關係，緩緩向朋友靠近。

Guangzhou

深夜的書房裡，葉遠寧處理完郵件，終於在收件匣中看到了期待已久的那個名字——岡田繪梨。

郵件的開頭恭敬而溫婉：

葉先生鈞啟：

日前收到您的來信，深感榮幸。您在學術上的成就與對文化的熱忱，令我由衷敬佩。

關於您信中提及的奈良正倉院參訪事宜，我反覆思量，自知學識有限，若以學術導覽之責相託，恐難勝任，心中實在惶恐。然而，倘若您不介意，我願以晚輩朋友的身分，陪同您前往奈良。這於我而言，也將是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

行程安排上，我希望當日往返京都，不便在外留宿，還請您諒解。您只需承擔交通費用，無需準備任何酬勞。能陪伴您這樣博學的前輩遊覽古都，已是我的榮幸，不敢再受額外心意。

此決定是我經過深思後的真誠意願。期待能與您一同感受唐代古韻。

這封回信是繪梨獨自斟酌數日的成果。她先用日語起草，又附上英文譯文，確保葉遠寧能準確理解。字裡行間既透出謹慎與界限，也流露著一份不願被金錢衡量的、純粹的善意。她未曾與趙詩曼商量，獨立做出了選擇，展現出內心的真誠與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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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遠寧坐在深夜的書房中，指尖停在滑鼠上，目光落在螢幕上那幾行清雅的文字上。信中的措辭恭敬而有分寸，既表達了善意，也守住了清晰的邊界。

他明白，繪梨的回覆遠不止是禮貌。每一處措辭、每一個細節，都顯示出她獨自權衡後的決定——拒收報酬，堅持當日往返，無不體現著她的原則與自尊。這種不被他者干擾的謹慎與純粹，在葉遠寧眼中尤為珍貴。

心底某處被輕輕觸動。不是驚豔，也非急切的佔有，而是一種沉靜而深刻的欣賞：她的溫婉與善意不求回報。與那些目標明確的女性不同，她不計算，也未將關係視為交易。這樣的質地令他安心，也更讓他看重。

他向後靠向椅背，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叩，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她在喫茶店裡整理茶具的模樣——安靜、自然，微微低頭的側影。她不計算，不將人情折現，是一種難得的品質。

信的結尾那句「期待能與您一同感受唐代古韻」再次浮現。葉遠寧輕輕呼出一口氣，眼神緩和下來。他知道，接下來的主動權，他都要留給繪梨。所有的安排，他都將謹慎對待，卻也帶著一份清晰的期待。

之後，兩人透過WhatsApp溝通，約定了具體的時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