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中国人，纯粹的人

心血来潮学了几天咏春小念头。正凑巧，近来中文互联网上有人开始做有关李小龙的短视频，朋友看到便分享到群里。视频里他生前的格言编辑后用AI合成李小龙的声线朗读，活灵活现。

李小龙当之无愧为一代宗师，功夫耍得好，而且思想深刻，这才叫内外兼修。李小龙大学修了哲学。上个月总结了笛卡尔的思想，李小龙对这位西方大哲也做过笔记，后经朋友John Little整理出版于Artist of Life一书中。笛卡尔注重的是身心二分，李小龙一眼便看出其中的不和谐，身跟心怎么能截然二分呢？中国人讲的是身心圆融一体，用一口气沟通心灵、身体甚至自然。他认为功夫即心境的自然流露，从心自发过度到身，好像花朵自开自赏，自由而优美。

摘抄两个句子，“The breath is the bridge between conscious and unconscious control of your body”，“Remember, your body isn’t something you pessess, it is what you are”。读完以后，呼吸更加通畅，走路更加轻盈，整个星期几乎没再弯腰驼背过。

今天又稍微调查了一下李小龙的生平背景，意外发现这位薄命的功夫巨星几乎跟共产党中国没有发生任何交集。1940年出生于美国，后移居英治香港生活，大学时期又回到美国，活跃年份几乎与大陆的文革时期重合，最后于1973年意外殒命，年仅三十二岁。也就是说，在他事业的上升期，大陆人根本无缘接触他的电影。李小龙十分推崇先秦道家的哲学思想，这类思想在当时在大陆也被列为“四旧”，认真追究起来可算重罪。

这就导致了一个在我们这代人看来非常荒诞且不可理解的现象。现在我们提到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基本上是与中共输出的意识形态高度一致的，文化的背后是政府在背书，有权力在推动它。但李小龙当时大力向世界推广的中国文化，在背后找不到一个强大的政府，看不到意识形态的斗争。更有甚者，李小龙很清楚他一生追求的哲学的源头就在中国大陆，但彼时大陆政府却不待见这种哲学，他的思想传到大陆极有可能遭到猛烈批判。我很好奇当时的大陆人，或者当时的毛会如何看待李小龙。所以，我们今天讲的弘扬中国文化，和李小龙当时弘扬中国文化，虽说是同一件事，却发生在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语境下。

今天，我们这代人可能真的很难完全理解李小龙了。举个例子，他最经典的台词“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我们可能永远都理解不了背后的内涵。当反殖民主义还不是世界的主流，当背后没有权力撑腰，当这些口号还没有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当“大外宣”这个概念还没被发明出来，他可以先声夺人地喊出这样一句口号再拍成电影，试问那个年代还有哪个中国人能做到？大陆人做不到，他们怕面向自由市场，他们怕把自己的观点以这种“小资”的形式表达出来。这就已经慢人一步了，当反殖民主义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已经成为陈词滥调了，再去拍人家几十年前就能拍出来的东西，那注定要被甩在后面。所以共产党中国只能当老二，大陆的政治智慧是一种“勇争第二”的保守主义。我尽量不去评价一个作品的好坏，好坏的标准太过暧昧。但我可以轻易看出一个作品的新旧。我不太喜欢旧的东西，重复了太多次容易滋生焦虑（焦虑也会带来重复，比如强迫症，这是相互的），而且有时候可能是在浪费生命。

有点偏题，说回李小龙。我体会到了李小龙身上那股真正的热爱。之前看台湾一位孙姓教授讲《论语》，说孔子怕老婆，老婆叫他去洗碗不敢不从，于是只好抱怨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笑过之后立刻明白自己高中的《论语》都白读了。人家这才是真正热爱《论语》，我们只不过照本宣科走走形式。没有政治在背后推一把，我们今天还有多少人会关注中国文化呢？所以我跟李小龙可能完全不在一个境界，他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更进一步，就是一个纯粹的人。把自己当成人看，很多身份认同问题其实倒变得次要了，重要的是人格的自由，给自己的人格先松绑，看到的选项会比原来多很多，发现很多身份原来都是可以后天选择的，包括性格等等。

前面说了很多政治的坏话，公平一点，政治肯定并非一无是处。生活离不开政治，就像生活离不开艺术。不同的是，艺术审美与健康强烈正相关，政治则不一定，有时候还可能呈负相关。我谈政治会格外愤怒，需要艺术审美给一条出路，否则生活喘不过气。

人生短短几十年，能相遇且深度思想交流是莫大的缘分。读书就是与作者的思想交流，如此说来我与李小龙也算有缘，更何况还在打咏春。突然想到，出名的好处就是能够广结善缘，因为更容易与别人发生交流。所以尽量让自己出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