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精華:三日書作家講座|張慧慈:個人故事如何引起共感?《長女病》的寫作策略與社會學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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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三日書作家講座邀請到台灣作家張慧慈分享《長女病》一書,當晚聽眾反應熱烈,兩個多小時的分享裡,提出不少發問、說出自己的感想。當晚更有兩位聽眾獲得游撃文化送出《長女病》電子書,感謝出版社的支持。本文為講座的精彩內容精華。

講座當晚,慧慈老師分享了許多豐富與實用的經驗,她分享作為長女的成長故事、家族糾葛,揭開「長女病」這一個社會現象的面紗。「長女病」不僅是個人經歷,更是跨世代女性的集體縮影。老師以幽默與洞察,邀請讀者反思:你是否也有「長女病」的影子?這些特質如何形塑你的選擇與人生?

以下為精彩活動的文字精華紀錄。

個人背景、以本名寫作

慧慈老師:我是《長女病》的作者小花媽,曾出過兩本書,第一本書是我的自傳、跟兄弟姐妹的故事;第二本書是我和朋友的故事,未來我可能會繼續書寫下去。

如果大家有看我的書和文章,會知道我跟我爸感情不是很好,原因是我爸重男輕女,對他來說小孩子尤其是女生會讀書,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我畢業後該趕快工作、結婚,記得拿錢回家,進入傳宗接代的階段。但我喜歡讀書,也認真讀,所以我爸覺得我一直偏離他的想像,他會用難聽的話去講我。我用本名出書,那麼每一次大家都會跟我爸說,你女兒表現得很好,她出書了,我爸便會很生氣,所以我就是堅持要用本名出書。有人問用本名出書,書寫人生故事,會不會跟家族產生嫌隙?答案是會,但我不在乎這件事情,雖然會產生嫌隙,但也能讓很多人去認真瞭解這件事。

2018,我從越南回來,開營粉專「小花媽」,不知道有沒有人從那個時候開始追蹤,我跟朋友做 Podcast「南台灣大姑娘」,我這本書用到社會學、心理諮商的內容切入,可是我覺得仍沒有辦法很認真的解決我跟我爸的問題,所以我去學紫微斗數,我感受到的是,大家會跟家人、醫生隱瞞事情,但不會跟神明、算命師隱瞞。

長女病的特質與心理剖析

現在想問一下聽眾,你覺得你人生中有過這樣的經驗嗎?

你是否家裡的姐姐、哥哥?如果你是長女、長子,加兩分;如果你是姐姐、哥哥,加一分。
你從小到大是不是很常得到「懂事」、「認真」、「負責」這個稱讚?如果是,加一分。
你覺得自己會不會有控制慾?事情如果沒有照著你想要的方式進行,你就會想處理它,或是你很快就會想出 Plan A、B 或 C,如果有加一分。
你會不會發現自己比別人更容易感受到他人情緒?如果是,加一分。
你會不會常跟自己說,我來吧,或是覺得自己做比較快?如果是,加一分。
你是不是總是報名很多課程、學習進修?如果是,加一分。
你有沒有副業?或者你從來沒有裸辭這個選項?如果是,加一分。
你現在會不會已經在照顧家裡長輩?

如果剛剛講的東西,你超過七題以上都有的話,那基本上,我覺得已經不只是「長女病」了。有讀者很好笑,她說她覺得姊姊是「長女癌」,已經到了下一個階段了。

如果你有「長女病」的特質,那你的生活環境、生活想法、做人的處事方式,會比較辛苦。什麼是「長女病」?我的書透過訪問、觀察,分析出幾個特徵,一個是你很懂事、你對自我的要求很高、很認真負責,再來是你很懂得察言觀色、習慣去周全大局。再來是很習慣扛起責任,善於獨立作業。你會覺得,算了,我自己來比較快。其實這是勇於面對挑戰,學習越來越多、追求成長的表現。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你前面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對象。你跟父母隔一個世代,所以你會勇於面對各種挑戰,透過學習讓自己在世上有競爭力。在心理學層面,它是「蠟燭型人格」,習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忽略自己的需求。當自己覺得「長女病」到了很嚴重的地步,它已經不只是「蠟燭型人格」,它是燒完以後,把燭旁邊燒完的東西再拉回來,再繼續燒,燒到完全沒東西燒時,便進醫院看醫生,重新修復自己,回來再次投進場域裡面。

跨世代的長女病:從阿信到當代

為什麼要以「長女病」為題?我分成三個世代講,我在書的副標題寫的是「跨世代女兒的故事」。第一個,我小時候很喜歡看日劇《阿信的故事》,阿信不是長女,好像是次女還是第三個女兒。但是她幾乎具有所有的「長女病」特質,姐姐很早過世,她基本上就是完美的「長女病」的人,小時候照顧家庭,到可以賺錢時,姐姐跑去紡織廠工作,有喜歡的對象也不敢講。有一集是姐姐回到家裡,給阿信梳頭髮的師傅聯絡資訊,跟阿信說一定要去學手藝,有手藝才可以養活自己。我對這件事很有感,我媽當時也是出社會後第一件事就去美髮店當學徒,她一樣是覺得手藝可以照顧自己。只要有手藝在,你就能夠活著。如早期的女性,不被預設為你要進入朝九晚五的工作,甚至是你的工作就在家庭裡。

過了長姐如母那個年代後,我們會說,「長女病」已是上世代的事情,但不是啊。「長女病」有很多形式,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把「長女病」的某一個形式講得很好,我們這一代長女,跟以前不太一樣,老實講現在台灣整體的家庭都富裕,不只是台灣,亞洲很多國家隨著經濟發展,相對比前一代更富裕。在這種情況下,加上國民教育,女性學經歷不會太低,或許父母有一定資產,如果家裡假設有兩個小孩,他們是會一起讀書的,但一起讀書的情況下,如果今天你作為長女,又比較會讀書,父母便會要求你成為家裡的榜樣,甚至要求你讀得更高、更好,為什麼?因為你的弟弟妹妹都在看你當榜樣,這時候的長女,你們就會問,讀得好、讀得高,不就可以飛出去了嗎?通常來講,她還是一樣會回饋家庭,跟過去那種回饋不太一樣,韓劇《苦》特別把這個件事講清楚,有一天,女主角的家庭陷入經濟困境,她女兒借錢回家,媽媽問,你為什麼要去借錢,為什麼要承擔這件事?女兒說因為她對這個家始終有愧疚,覺得家裡把所有資源給她讀書。她覺得父母這樣子,讓她一輩子喘不過氣,所以一生都覺得要為了這件事贖罪。她說不想當大姐,也不想當一飛沖天的龍,她只是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而已。

這就是這個年代部分長女的心聲,我也是在生命的過程,一直在做弟弟妹妹的榜樣,有時候他們會跟我說,你可以不用那麼累啊。可是我覺得我媽犧牲很多,讓我讀書到這個程度,我應該要再更高吧,要做弟妹的榜樣,要帶弟妹去他們該去的地方,所以我一生都被期待成為有用的人。當有一天不想變有用的人,掙脫的時候,會出現什麼?會出現家庭的反撲,如是,很多人會去尋求精神醫學、身心的照顧。我問朋友,他們說台灣長女的自殺率很低,當你選擇輕生的時候,你還需要交代什麼什麼,最後便會覺還沒有辦法放下,那我乾脆先繼續努力算了。

寫到當代的時候,我覺得當代的「長女病」也是蠻有趣的觀察,首先是發現身邊的朋友紛紛轉職,我們第一次的轉職,大概在30到35歲,因為要進入家庭、婚姻,生兒育女,想轉職到相對輕鬆的地方。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身邊轉職的朋友,都是不婚不生的人,為什麼要轉職?每個理由都大同小異,都是要帶爸媽去看醫生。台灣的醫院,要帶爸媽看醫生,不只看一科,當同時很多疾病病發,週一去看心臟、週二看腸胃、週三看骨科、週四看什麼,每天都要陪家人去。這個時候你就問,那你家其他手足呢?有時候會發現,你推開醫療院所的大門,裡面除了坐在輪椅的是男生、有些醫生是男生外,基本上舉目所及都是女性,她們都是陪著爸媽去看醫生的女兒。在當代來講,「長女病」在某個程度,即便在成長的過程中,你沒有遇到對長女的期待,你都會在長照時,發現社會對女兒是有期待的。

美國醫學家七年前說過,一個國家最好的長照保險,就是一個任勞任怨的女兒,七年後,台灣也證實了這件事。另外,我們這一代很容易會反省自己,反省原生家庭的議題,希望不要再把這個東西帶到下一代,所以當時我預設,下一代應該沒有「長女病」了吧?

在職場中,長女很容易成為社畜,因為認真、懂事、聽話、體貼、負責扛事情,社畜很容易成為朋友,你會發現,很多長女跟長女都是朋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容易成為一個「長女的部門」。我們聊天常常會聊,以前很辛苦當長女,現在都被壓榨,然後說,那是因為自己都認真做事。大家義憤填膺講完以後,便開始討論小孩,其他人說,生男生真的很累,兒子很皮,不會體貼父母。這時候就會有人說,你第一胎生女兒真好,而這個時候呢,我想說,大家應該會說,第一胎生女兒真好,是因為爸爸覺得女兒很可愛,對吧?結果一個媽媽說,對啊,因為這樣子,她長大後,就可以幫我照顧兒子了。大家20分鐘前,不都在講自己做長女有多可憐嗎?20分鐘後,又回到了傳統對於這件事的想像裡去了?我們下一代會不會有「長女病」?還是有,它是一個社會推理,一個社會想要塑造的樣子,但我覺得會淡化,淡化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整個社會的人,就從我們這代開始,會發現這件事情是不對的。

共感的力量,從職場到長照

今天的主題想放在「共感」,故事如何讓人們有共感?要先明白,你的故事通常會出於自身經驗,有可能是自己的、有可能是別人的。這次「三日書」,很多人在寫別人的故事,寫得非常好。我一開始寫時,覺得要從自身經驗出發,起初只是一篇申請研究所的研究計畫,後來到了研究所,我發現從社會學的角度,會了解到為何我今天會這樣:是社會階級問題、性別問題,而不是我自己的問題。那時我就好想研究自己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所以就用「長女」的自身經驗出發。我透過我自己主觀的經驗,去觀察跟分析,找尋很多資料,討論長女為什麼是這樣。

大概到了30歲,我遇到蠻嚴重的職場霸凌,到了想輕生的地步,我去看心理諮商,講著講著,諮商師在筆記本只畫了我家的族譜。她說很多職場問題都來自家庭,職場是家庭的延伸,我聽到那句話以後,就開始哭,突然意識到自己知道家裡有問題,卻一直在壓抑情感,這個東西最終是要回到家裡去看。她畫族譜,是因為覺得我一定是大姐,問我在家是不是很聽話。然後她開始分享自己的故事,她也有同樣經驗,她說長女到了最後,父母已經不用具體的說出自己想要什麼,長女已會透過觀察言語去知道對方想要什麼。她曾跟媽媽說很累,因為要一直揣測媽媽在想什麼。她後來也去看心理諮商,醫師請她回去練習,在媽媽沒有說出需求前,不要做任何事情。(實驗)過後,她和媽媽大吵,媽媽覺得,你怎麼變成一個叛逆的小孩了?她說,自己也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爭吵,開始發現媽媽真的要說出自己的需求,自己再去做,比較沒那麼白做。在職場上,老闆沒有講、沒有叫她做,她也不會主動去做。

長女基本上是一個忍受不了沉默的生物,沉默幾秒後就會說,不然我先來做好了,老闆不會特別感激你。後來我妹教了我一招,她說以後老闆講話前,你先在心裡想一首歌,唱到副歌,你才講話。在這樣之下,我發現不在第一時間開口,老闆就會問,慧慈你可不可以來做一下?這時候你才慢慢說,我手上的工作有多少,我最近要做什麼,老闆才會知道,他真的需要你,然後你才去做這件事情。

有次我媽闖了大禍,她沒付保險費,拖欠十萬塊,我媽後來生病,保險公司打來說再不繳就要爆了,我媽之前已經試過,我們跟她說,妳要在幾千塊的時候就講,不要到幾萬塊才說。我妹問,怎麼辦,大姐?我跟她說,妳如果自己要扛,妳就去扛吧,我那時進入很想切割的狀態,後來我妹跟朋友借錢處理,結束以後,她跟我說,慧慈,我覺得不行,我要跟妳一起好好教育媽媽。我後來在職場上,也是運用這個方式去處理各種事情,最後安全下莊。 

另一次,是我更意識到了更深入的層面,我媽重病了,醫生說我媽可能隨時都會走,可能要換肝,我在書裡有寫我媽換肝這件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手足是願意跟我一起承擔這件事的,但是我沒有寫的是,因為我覺得我從小到大,都是為了榮耀我媽而存在。在她可能隨時會走的時候,我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那我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麼?我媽走了那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嘛?「我沒有自己的價值」是因為在我整個成長過程中,沒有去塑造我到底是什麼。

我後來回去找心理諮商師,我發現這個就是我的「長女病」,很多長女跟母親的感情比較特別,會覺得母親的犧牲讓自己可以怎樣。我原本要寫的主題,是媽媽的故事,而不是「長女病」,後來發現融入自己的故事後,它不會完全只屬於媽媽的,我跟媽差了二十多歲,但我們面臨差不多的問題。當回到家庭排序,事情越來越明瞭了,加上社會大量討論「今天家裡有一個大姐的弟弟,會比較幸福嗎?」這類問題,於是我觀察到的東西,漸漸有了眉目,這時候就要運用自己最擅長的工具,把社會學放回去、把社會學想像帶進去。社會學有一個有趣的觀察層,我稱為三步驟:第一個是主觀經驗,你會講個人故事,它是主觀經驗,你受限其中,你在裡面非常辛苦,這會帶來議題,你有很豐富的主觀經驗,你在裡面會感到到這些東西,你把它寫下來,寫下來之後,要幹嘛?要客觀化自己的主觀經驗,要把自己拉出來,成為一個旁觀者,這時候你把自己拉出去,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張慧慈,我想說什麼?小時候要幫忙照顧弟弟妹妹,是因為你來自工人階級,需要有人幫忙照顧小孩,再把社會學套回去裡面。為什麼是大姐?是因為這個社會對於性別有一定的想像,然後再把性別放回去,客觀化你所有的主觀經驗,便會發現,每一個主觀經驗,都有對應的,有可以理解或討論與分析的文字。後來你看這件事情的角度會不一樣,這個在社會學裡面,稱之為洞察。拆解你的故事後,就會發現,你的故事不是只有自己的故事,而是會找得到社會共鳴。

共感的來源:長女病的社會意義與穩定功能

我要怎麼做到「有感」?如果我純粹寫自己的故事,一定就會變自傳。我做了很多訪談,訪談比較滾水式,我訪問一個人以後,問身邊有沒有人跟你很像?對方就會介紹我下一個人,最終你訪問到快一百個人,但是基本上所有人都在講一模一樣的故事,只是換成不同的背景、職業,所有人的故事都超級驚人的相像,那些驚人的相像,就是共感的來源。

社會就是很喜歡幫大家做分類,分類後才有辦法去定義你,那是怎麼分類的?我跟年輕妹妹聊天,我問,你們年輕人有沒有在討論這件事情?有沒有覺得作為大姐很辛苦?一個人跟我說,我們就是會說,你又犯了「長女病」了。我才想到竟然有「長女病」這個說法。台灣人喜歡看病,再結合「我們覺得有病就要看醫生」的想法,如果人們從裡面找到自己的特質,然後去治療,便會發現,喔我真的有病,我要治療,就會開始延續後面的討論,開始分享自己的故事。它是一個「病」,大家都會看病,也會希望別人也好起來。我在分享會發現,很多人會買幾本書,送給朋友,因為長女的朋友就是長女。所以引發一個共感以後,會看到社會的另外一個樣子,台灣人很喜歡看到有解答的東西。

其實長子也有長子病,只是台灣社會的長子很難形容自己的情緒。他們覺得這些情緒的用詞都是女性的,所以我也保留不寫長子這件事情,但是當你這樣保留的時候,你會發現其實蠻有趣的,有人跟我說,同志也是這樣。我的結論是,「長女病」不是天生的,它是社會造成的。如果只回到個人身上去看這件事,會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的原生家庭有問題才會導致這樣,可是我從自己的故事、從我身邊家財萬貫的朋友的故事,發現我們都共同。社會需要什麼?它需要長女的存在,「長女病」讓社會穩定,回到最大的前提就是,一個國家要穩定,社會的最小單位要穩定,社會的最小單位叫做「家庭」,所以家庭要穩定。家庭需要有人來穩定它,如是需要有長姐如母來照顧家庭,所以才會出現「長女病」,這個是很基本的前提。我們過去花了二、三十年,被訓練出「長女病」,若果今天突然沒有病,或突然病癒,那是不可能的,沒有這樣的特效藥。但是你可以模仿,你身邊若有很會工作的同事,不然試試模仿家裡的第二個小孩。到六月辦活動的時候,有一個讀者說,她聽了之後,回去找他的次女同事,開始模仿她,現在快樂的要死,終於從職場解脫。有不同的解方,會產生不同的效應。

再來就是男同志的「長女病」,也很嚴重,男同志本身不符合傳統社會的想法,他們會被過度 PUA 說應該回到傳統社會,當他們的父母需要長照,就會有很多傳統勢力說,你們要回來照顧長者,因為今天是你對不起這家人,就算家裡有姐姐、妹妹,他們也會被視為應該要回來照顧長者的女性化角色。而成為同志之後,他們的另外一半是不被允許回來照顧長者的,當他們覺得累便去問家裡,可不可以多一個人回來照顧?身邊的聲音會說,那不然你去結婚好了,你結婚便可以把另外一個人帶回來照顧。這確實是男同志跟我講的,蠻多男同志也從這裡面獲得共鳴。

個人故事怎麼樣引起社會共感,其實你把個人故事,作出各種處理,以你擅長的工具處理之後,它都可以找到這個社會對應的方式,這就是共感的來源。所以你今天講自己的故事,永遠都不要覺得它是一個只有自己的故事,它都有可能是別人的故事。




問答環節

Lu:如何在書寫過程中節制或平衡情感?

慧慈老師:我從第一本書開始,有一章跟其他的感情不一樣,那章叫「我的衣櫃」。我寫的時候,有一年半沒有辦法寫下一篇,我寫完那一章以後,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委屈,過去很辛苦的事情,全部都湧上心頭。我覺得情感不能解、又不能壓抑。通常來說,書寫自我的故事,是危險又刺激的事,危險是你把封印打開了,情感終究會流出來。我在過程中有寫小小的故事,可是沒有辦法完成,那時候覺得太痛苦了,我一直回憶這件事。

在一年半後,我開始去想,那我要怎麼去寫這件事?是不是笑著笑著就懂得笑,就不會哭了?後來發現,這個社會喜歡幽默,當你用幽默的方式去寫很悲傷的故事時,它會更悲傷。後來繼續寫的時候,去問在所有東西的形容上,我如何讓它變成是很荒謬的事情?我小時候必須去工廠,我媽沒時間照顧我,姑姑帶我去工廠,我記得在那裡吃炸彈麵包、白腸魚。在書寫過程,有情感是沒有關係的,但如果到了嚴重的地步,蠻建議去找心理諮商,我有朋友在寫作過程中突然整個人出現 PTSD,我說你要去治療,他花了一年半治療,他現在能夠很順地講他的故事。如何節制與平衡情感?就是把情感抒發出來。但是如果你真的要書寫,要注意一件事,不要寫得很憤世嫉俗,文字是有力量的,別人感受到你,不是說你不能展現負面情緒,而是你知道文字的力量很大以後,當這個東西渲染出去,大家沒有活在你的視線、活在你的脈絡下,便會過度放大自己的情緒。你要怎麼平衡情感,我覺得是先釋放,然後再想辦法,讓它變成不同的方式,進去你的故事裡面。

言臻:要怎麼跨過「覺得自身經驗對他人毫無價值」的心魔?

慧慈老師:所有的故事都不會沒價值,所有故事的價值來源,都是你把自己認真書寫出來,不用學習繁複技巧、很難的東西。我覺得從就算是流水帳開始,也先把它寫下來,這些流水帳都是有意義的。我們為什麼會研究古人的日記?是因為他們認真記錄當下心境,會發現大家都很有感。寫出來後,會發現不只有共鳴,大家的經驗甚至會比你還可怕,你會說,天啊!我已經覺得我是鬼故事了,原來地獄下面還有地獄。前幾天討論愛情,我說跟我男朋友交往之中,理解到一件事,就是我男朋友最愛的是自己,然後是他女兒,再來是我。他教了我一件事,就是人可以是最愛自己的,你要把自己擺在一個最有價值的位置,那你就是有價值的。你問這個問題,某個程度上我覺得你不夠愛自己。當你把自己放在比較前面的時候,你今天就算放個屁,它也有它的韻味。所有的故事都是有價值的,你透過跟別人講、透過書寫。我覺得有時候,是有關說故事的方式,故事都一定是吸引人的。

Ann chiao:若嘗試不去承擔責任反而會自責,也會被家人責怪,該怎麼去調適或拿捏呢?

慧慈老師:這個問題蠻多人問,首先你不要用「反省」這個字,文字、語言是有力量的,如果你覺得不承擔責任,便感到我好像哪裡做錯,就會發現你把反省掛在前面,那整個狀態都會變成是一個反省。但你應該是要劃出一條界線,去找到自己應有的方式。在這個情況下,家人一定會責怪你。為什麼?因為你破壞了秩序,家人一定會先反彈。社會都會找尋最簡單的路徑去解決問題,在「長女病」家庭裡,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激發你的「長女病」,然後讓你回到原本的位置。老實講,其他人一定會講的。但你可以跟自己說,今天我就是要畫出一個界線。

我有個朋友跟家庭的關係非常複雜,她妹不負責任,生完孩子丟回來給他們顧,她媽說,你做姐姐的,多幫忙會怎樣嗎?她問我怎麼辦,我跟她說,你搬出去,她說放不下媽媽,我說那你搬到你家外面三條街好了,還可以回去照顧,亦可以拉出距離。她去她家外面三條街找到租屋處,每天回家吃飯,跟姪子玩,大概半年後就走出來了,她真的切出一個距離。後來發現,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其實家人比她想像中的更獨立。所以調適拿捏,是你要先跟自己說,這些人都是成年人,他們要負起自己的責任。我覺得退縮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Hsuan:在練習不主動的過程中,要怎麼面對生活可能變得混亂或脫離常軌的情況?

慧慈老師:在開始做這件事之前,可以先寫下來,你想要的理想生活是什麼?我那時書寫的步驟是,我最近要離職,離職後想要做什麼?我妹跟我說,你寫下來才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要寫到非常細。我嘗試寫到非常細,我離職後第一件事情是我要接案,我妹叫我把那句刪掉,因為這樣跟沒離職一樣。她說,你第一句要寫什麼,就是要寫,我要在家休息。那你要怎麼休息?第一個,我要打電動,我妹說好,那你一天要打多久?寫上去。我寫一天要打五個小時,還要課金,我妹說非常好。

當你寫到越細的時候,把自己的時間表安排出來,你會發現人生會找到一個出口。聽起來很玄,或者是感覺很屁,我跟你講,真的有用,你開始寫,便會想像那個世界,你把自己放進那個世界,成為裡面的人。那個混亂、脫離常軌的情況,便會改變。如果你跟家人一起住,你可能第一個是寫,當家裡發生衝突時,要怎麼辦?可以是很直接的進入房間,戴起耳機,不聽。透過不斷切入,你會知道這些事情終究會正常下來。台灣在同婚合法化前,大家都會說同婚通過以後,台灣就完蛋,不會有下一代。到現在同婚通過兩、三年,很多父母開始接受了,他們發現小孩就算沒有同婚,也不會結婚。所以你也要讓父母、家人習慣,這件事情接下來的運作方式,就是這樣的。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還是我,還是要做到自己的樣子。 

iPad:為什麼是用長女「病」而不是一種傾向或一種人格,如果他是一種病,能有治癒的方式嗎?或是一種無解的文化現象。

慧慈老師:我們之前用這個名字的時候,編輯有點害怕,說如果用「病」,會被感覺很「病理性」、遭受質疑。但用「病」這個字,回到剛剛講的,它是社會的特質。如果我講「長女症候群」,大家會覺得只有在長女身上發生。當你用「病」,第一是吸睛,大家會理解,再來就是它確實是一種「病」,屬於社會的病。社會的某部分人集體染上一個情緒、一種道德責任。用「病」可以激發大家,而且治病是積極的方式,它便不會再成為一個無解的現象。用「病」去形容,我到現在是覺得非常的快樂。甚至還有人說是「長女癌」,用「病」更有一種面對它的感覺。

JOYCE:如果沒有手足,應該如何承擔這些呢?

慧慈老師:獨生子女某程度上,同時需要承擔長子、長女、小兒子、小女兒的責任。在比較年輕時,小孩的感覺會比較重,所以會比較自我,老了以後,家庭重擔都是在她身上。這樣的話,便要比一般人都更早去跟父母討論未來的問題,例如說長照,長照是最需要討論的,尤其是在當代。如果是獨生家庭,很多父母會說不然你照顧我好了,小孩的職業便會被影響。

後來我跟我媽討論,她到底想要怎樣老、未來想要怎麼死,我們花了六、七年,才知道我媽想要被樹葬,還很積極去查陽明山怎麼可以樹葬。我覺得如果沒有手足,你要更常去跟父母討論這些禁忌議題。你只有討論才可以把父母的知覺喚回來,喚醒他們其實也需要一起承擔的意願。

在知己知彼的情況下,你可以運用他們最喜歡、能聽進去的方式,去改變現狀、討論未來,以及要怎麼樣分擔這些責任,例如找社會的幫助、政府支援,這個東西在未來只會越來越嚴重。如果你有伴侶可以幫忙顧,又或者沒有都好,那有沒有媽媽、爸爸的朋友?堂兄弟姐妹?甚至是你的朋友,都可以分擔。分擔不是說對方要進入你家庭照顧,這並不實際,而是在這時候,他們可以成為你的人生的支援。我覺得可能換個方式想,在面對這些問題時,有誰可以一起來做?當這些都放進來,就會比較不會那麼慌。

小華:怎麼樣討論那些自身有長女病但又默默的把這個傳給下一代的女性們?(某種期待或壓迫)

慧慈老師:我在書中的「後記」,有寫我很努力地想要跟我媽對話,我媽有她的「長女病」,我媽也是長女,我外婆也有她的「長女病」,所以我們是三代長女。外婆會把這個東西傳承給我媽,我媽亦會跟我講一樣的話。我媽雖然說我某程度上是她的投射,因為她沒辦法讀書,所以她會讓我可以一直讀書、給我很多教育資源。我後來覺得在成長過程中,我在找尋「長女病」的解答中,如果我可以把我媽一起帶出來去講,這個東西才有對話空間。

當她們自身有長女病,又想要傳給下一代,那麼可以去對話,或是讓他們看書、多討論,以及直接跟下一代講。作家吳曉樂說她花了十年,後來開始證實到她媽媽自己是可以很有力量的。我三十歲才跟我媽講,只有六年、七年成果,也是成效斐然,媽媽進步比想像中快,有時候甚至是,我媽現在還比我更像小孩,我們現在整個家裡,有「長女病」的就只有我一個而已。我後來發現,我的「長女病」其實有被治癒,那時我們拿媽媽離婚的錢去買房子,要辦貸款,我妹說,我跟我小妹一同掛名,我說我一個人的收入也可以辦貸款,為什麼要加我妹的名字?我妹說,因為你看起來已經沒有那麼想要為家庭犧牲、奉獻了,我們要保險一點,加上小妹的名。就這樣,默默地,我也慢慢地,脫離這件事情了。

CF:假設身為子女,覺得負擔這些責任是因為「愛」而不是女性或是長幼順序。那「長女病」是否是「比較」的產物? 

慧慈老師:我們一定要承認一件事,就是愛。我阿公在安養院跌倒後,到醫院沒多久就走了,醫生說,阿公很疼你們,他沒有拖很久他就走了,這是他疼你們的表現。為什麼照顧這些老人到最後,覺得他早點走,就是疼我們的表現?我們對長輩,最後是希望他趕快離開,不要成為我的負擔。那個愛很沉重,重到我們覺得,算了,這個愛我不要了,你直接走。阿公最後對我們講的說話很差,我媽說外婆曾說,老人如果要走了,為了子女不太傷心,會開始講難聽的話,讓你斷了想念。

這一切都是荒謬的,「長女病」會出現在我身上,是因為我是最愛我家的,但這同時傷害到我,我把自己放在較低的位置。我為家庭犧牲奉獻,變得很主動,我覺得我們全家都要買保險,我做為帶大家認識保險的人。這個是不是一種「長女病」?其實是。我為家庭著想。跟他們說,你們應該要怎麼做,這也是一種愛。

你愛父母的方式,你覺得這樣子很好,那可以。可是如果這件事情,過度變成是別人認為你應該怎樣,這裡有一個最好的講法;我過去會一直講,如果這件事情你覺得是你應該要做的,那它就是一種社會給你的東西。因為你自己想做,應該不一樣。我媽認為做大姐的應該要照顧弟妹,這時候你可以把「我媽認為 XX 應該」那個主詞換掉,例如變成「我媽認為我弟應該好好的照顧家庭」,合不合理?合理。就代表這件事情放在你身上就是不合理。如果我做百分之六十就好,這是我愛父母表現,也可以的,其他兄弟姐妹負擔少一點。可是如果今天要百分百,而且之後只有你負責,那我覺得這就不一定只有愛,還有一種責任、社會壓力。

Rou:在書寫的時候,認為自己要離記憶中的自己多近呢?是要保持客觀的書寫、又或是把自己重新帶回現場?

慧慈老師:一開始書寫,你可以盡量回憶自己過去的樣子,書寫剛開始的主觀經驗上,你可以把自己融合在裡面。例如有人觀察他婆婆,然後他觀察自己。好,把這個東西寫出來後,再把自己客觀化。看看跟他觀察的這個自己,有沒有共通點。這時候你就是客觀地找出他們的東西,並客觀找自己。在這個過程以後呢,你已經是一個改變過的人,你已經是一個客觀化的自己,你再放回去,便容易意識到,我做這個選擇,不是我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是在社會規範中去做這個選擇。所以當我願意發揮能動性,這個東西是不是會有所改變? 或者說這個改變 ,是不是就可以造就對於我、對於我觀察的這個人,一個相對好的結果?我覺得這三步驟,放在哪裡都蠻好用。

n:老師請問社會學也提批判與反思,那寫作批判性思考時,又不憤世嫉俗呢?

慧慈老師:這個東西我初期也沒有控制好,那時寫的東西有時候很針對性,我對這個社會充滿著怨恨。後來我覺得這種怨恨性的詞語,寫出來以後,其實就會是太批判。我當時寫那件事情的時候,我只做到主觀這件事情而已,而沒有做到客觀化,我一直用主觀的方式去寫,我直覺得這個社會都對不起我,這個社會是不是對不起我?當然。可是我客觀化去講的時候,會說它怎麼對不起我。第一個,社會對女性不是那麼公平,好,它是在性別上的;第二個,社會對工人階級不公平,好,它對不起我;第三個,社會對長女的要求太多,它對不起我。

當在這個情況下,把自己放在這三個對不起,會發現寫出來的東西,不那麼聚焦在個人的經驗上。我不太相信,有一首歌大家聽一聽就會去自殺,所有東西都只是一個點,你不用擔心寫了出來,會不會另外一個人看了以後,就去殺人放火。沒有任何一個電動遊戲會促使一個人去犯罪,會促使犯罪的,是所有東西加起來。不用擔心這件事情,而是你這個過程中,你也在治療自己。如果你年紀很輕的話,你寫不出來,完全合理,我十年前寫不出東西。十年後寫出來,是社會氛圍到了、年齡也夠大了,我是三十歲後,才能夠有這個沉澱,透過慢慢書寫,最後你沉澱完的東西,結合你前面的東西,它的力量就會很大。

為人而建:小花媽在寫作的過程中,如何突破無法控制的情感造成的心理障礙,最後能夠完成整篇文章?

慧慈老師:不是擁有麥克風的那個人,說話就是最大聲的。在擁有麥克風、話語權的時候,我們要思考,不要落入批評別人。我很討厭我爸,但是我覺得要盡量客觀化討論這件事。我寫我爸的時候,當然有講他會叫我去死,我覺得很生氣。可是書寫過程,我做到客觀化,首先我爸為什麼會這樣做?第一,他要透過把女兒嫁出去,彰顯他的陽剛氣概;第二,他可能要透過打老婆(沒有成功)、透過家暴小孩,來彰顯自己的陽剛氣概,因為對我爸階級來講,最重要就是陽剛氣質。他做很多事情,都要符合那個氣質。但是我把他放回去以後,這個陽剛氣質對這個家庭的傷害是什麼?當這樣寫進去,你還是主觀,我還是想講,我爸不應該打我,但是我做到客觀化,是說這個社會帶給他的訓練就是這樣,他去做這件事情,是不對,不過他在這裡面,他的角色應該是長怎樣的?我們寫個人故事的時候,你一定要先放過自己,個人故事一定有主觀,下一步你客觀化後,回去主觀的時候,那個主觀就沒有那麼主觀了。它就是一個帶過批判思考的主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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