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说的，也罢

读@豈几文 的别人说的才算心里便像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那段话写得直白，不藏锋芒：快活自己给不了，要别人认定才算。读到这儿，我忽然就想起许多往事。

我少年时常在广州。那时的城市，还没有如今这般亮闪闪。霓虹灯稀稀拉拉，街道两旁更多是旧骑楼，长长的廊檐，挂着摇摇晃晃的吊扇。空气里常年带着点潮气，路边摊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了一种奇怪却亲切的背景音。

清晨的茶楼最热闹。推车的小妹穿着白布围裙，嘴里喊着：“虾饺——凤爪——排骨——肠粉——”声音脆生生的，能钻过人声鼎沸的缝隙。老头子们坐在角落，摇着蒲扇，一壶普洱，一份花生米，就能打发整个上午。

茶楼里我常遇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永远点最便宜的茗茶。茶水淡得发黄，他却抿得认真，好像这是天下第一好茶。旁人或许暗暗觉得寒酸，我却心里一热——别人说得再多，这老人自有他的快活。

那时我兜里钱不多，常常只点一盅茶，一笼最便宜的叉烧包。竹屉一揭开，热气扑面，包子鼓鼓的，馅料甜中带咸。咬下一口，油汁顺着齿缝流开。那一瞬间，世界似乎都安静了。

偶尔碰见老同学，他们衣着光鲜，脚边放着公文包，眉眼间带着一股衡量的意味，好像把我放在一杆秤上掂量：值不值钱，沉还是轻。他们问：“以后打算做什么？要不要去香港？要不要考公务员？”那时候我心里也慌，总觉得自己比不上人家。可过些年再回头看，那些眼神早就散了，只有茶楼的味道还在。

广州的夜市也热闹。上下九步行街，一到晚上灯光全亮，空气里全是香气。卖烤鱿鱼的，刷一层厚厚的酱，火苗舔得吱吱响；卖糖水的，玻璃柜里摆着绿豆、莲子、百合、银耳，糖水一勺下去，冰冰凉凉，甘甜解渴。

我常买一碗双皮奶。白瓷碗里，奶皮轻轻一抖，勺子一舀，嫩得要滑走。入口即化，奶香绵长。那时候兜里只剩几个硬币，可吃下这碗双皮奶，心里就安稳。

夜市里有一位卖糖水的妇人。竹篮里放着红豆、绿豆、百合、银耳，摆得整整齐齐。她嗓门大，喊得热闹。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像刚从地里拔了菜。有一回，我买了一碗绿豆沙。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对我说：“先生，多吃点，下火。”说完笑了，露出几颗掉了的牙齿。那笑，比糖水还甜。

有人说：“年轻人该有志气，别守着这些小东西。”我不反驳。因为那碗双皮奶的滋味，比他们说的志气更实在。

后来到了深圳。那时的深圳还年轻，像个刚长大的孩子。街道笔直，风里带着海腥。

天刚黑，大排档的灯光一亮，整条街都活了。塑料桌子摇摇晃晃，椅子坐久了硌屁股。纸巾随风飘，蚊子也来凑热闹。可几盘小炒，一碟蚬子，一份椒盐濑尿虾，一瓶冰啤酒，就能把人从白天的辛苦里解放出来。

我记得在蛇口海边的夜晚。海风吹得人眼睛发酸，桌上的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响。有人说起谁谁谁升职了，有人说起哪家公司又上市了。我安静听，心里却只盯着桌上的一盘烤牛肉丸。外焦里嫩，蘸点酱油，咬一口，汁水四溅。那一刻，比升职、上市更实在。

深圳夜里的大排档总少不了朋友。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围着一张摇晃的桌子。一个朋友刚刚失业，神情落寞，啤酒一瓶接一瓶往下灌。另一个朋友劝：“没事，咱们先吃。蚬子还在，虾也还在。”他苦笑，夹了一块虾，低声说：“别人看我，觉得我失败。可这虾，味道真好。”我们都笑了，那一夜虾壳堆成小山，星星都亮。

东门老街也常去。夜里总有卖粥的，艇仔粥、砂锅粥，白白的米汤里埋着鱼片、花生米、香菜。粥热气腾腾，一勺下去，黏糊糊的，抹在嘴里，暖到心坎。那时我常想：别人眼里的好与不好，其实抵不过这一碗粥。

华强北则是另一番热闹。灯火通明，摊子上堆满电子零件，吆喝声一浪接一浪。人们急急忙忙，像在追逐什么。我站在人流里，忽然觉得自己慢下来了。别人奔跑，我却停下，买一杯冰绿豆沙，坐在街角慢慢喝。别人说这算不算“成功”？我笑，不答。

还有夏夜的荔枝摊。木架上堆得红彤彤的，果皮裂开，白肉晶莹。老板扯着嗓子吆喝：“妃子笑！桂味！冰镇的！”我买半斤，小姑娘飞快剥了几颗塞给我，眨着眼说：“叔叔，这颗甜过头，送你。”我剥开一口，汁水丰盈，甜到舌头发麻。那一刻，我忽然想：别人说不说甜，其实不重要，我自己舌头知道。

@豈几文 说，快乐自己给不了，要别人认定。我不急着说对错。因为这话里，有他当下的真心。别人眼神里的怜悯，确实能让人觉得被盖了印章。可印章也会褪色。

人世间有一种秤，不是称粮，不是称钱，而是称人。别人总要把你放上去，掂量掂量：多少分量，值不值钱。你若太在意，就重得抬不动。你若不在意，反倒轻快。

广州街口的一碗云吞面，深圳夜里的一串烧烤，这些东西，比别人说什么都牢靠。别人说的才算，也许有它的道理；可别人说完，风一吹，也就散了。你若能在碗里舀一勺粥，自己笑一笑，那就是胜利。

人到最后，比的不是头衔高不高，存款多不多，而是还能不能睡得着觉，吃得下饭。

我常想，倘若哪一天，能在茶楼里慢慢点一壶茶，几笼点心，身边坐着三两好友，胡说八道，笑到流泪。或者在深圳的夜里，海风吹着，蚬子鲜美，啤酒冰凉。那就是幸福。

别人说的，也罢。自己心里觉得好，也罢。人生的滋味，还是落在这碗饭，那杯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