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電騙 3｜拆解詐騙之都政變幕後、地緣局勢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字｜AC

今年 3 月，六名港人被擄後獲救，從被販運到被禁錮以至獲釋的過程外界所知甚少。到底東南亞詐騙的起源是什麼？國際營救行動背後是否存在各方角力？《集誌社》記者追溯緬甸電騙的歷年事件，包括牽涉在內的國家、政府、公司和個人，並訪問曾經接觸受害人的非政府組織成員和在港緬人，以一連四篇報道重新定位香港在事件中的真正角色。

地震過後，緬甸軍政府抗拒以最接近震央地點而命名的「實皆地震」，官方要求改稱「曼德勒地震」以免混淆。在緬甸語，「實皆」緩慢地讀的諧音有「軍方」和「屈曲」的意思，外界推斷迷信的軍官不想有一場聽起來會削弱軍隊的地震。這是緬甸軍方在災後所關注的事。

詐騙選擇了緬甸，還是緬甸選擇了詐騙？

在緬甸邊境，「KK 園」、「東美園區」以至「亞太新城」的幕後擁有者具不同背景。究竟是詐騙分子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緬甸，還是緬甸選擇了詐騙？翻查園區的建造過程，可以肯定的是，緬甸國內政治和政變是其中一個主導因素。

緬甸的地理位置，決定她在地緣政治上受到鄰國，包括歷史上，現今位於印度、中國及泰國等地的文化所影響。佛教由印度傳入緬甸並成為當地主流宗教、緬甸語有「胞波」（ပေါက်ဖော်）一詞描述緬甸和中國兩地人民之間的關係、緬甸與泰國的王朝在幾個世紀前亦曾交戰。英國在 19 世紀與緬甸捲入三次英緬戰爭，期間英屬緬甸成立，稍後更被納入英屬印度，與香港同屬英國殖民地。與香港部分巧合的是，英國在緬甸採取「分而治之」的管治策略，在緬甸中原的核心地帶引入並實行英式的直接統治，對被群山阻隔的少數民族則入鄉隨俗。二次大戰後，昂山將軍與英國首相艾德禮同意讓緬甸獨立，支持緬甸民族主義的昂山再與國內各族群簽訂《彬龍協議》，奠定日後緬甸實行聯邦政治的基礎。

據統計，緬甸合共有 135 個民族，連同主流的緬族外，主要有八大族群，不同民族間所使用的語言甚至連語系都不相同。造成的政治現實是，總體來說，只要距離政治中心越遠，中央政府的控制力度便倍減，可以想像邊境地區的本土和地緣政治更加一言難盡。一場地震由斷層活動週期所造成，緬甸民族之間碎片化的板塊移動，卻週而復始地震撼整個國家。

圖解東南亞詐騙及地緣局勢

「三索」投資園區被制裁、緝捕　否認指控

在緬甸的邊陲地帶，由少數民族地方武力（民地武）組成緬甸邊防部隊（BGF）所控制。其中，索奇督（Saw Chit Thu）是克倫邊防軍的中央司令部總書記，旗下擁有 Chit Linn Myaing 公司負責詐騙園區財政，亦正是開發「亞太新城」的其中一方。索奇督曾經指揮第三軍團，負責妙瓦底北部及水溝谷。他的兒子 Saw Htoo Eh Moo 持有另外兩個同樣位於水溝谷的園區，阿波羅園區和御龍灣園區；前者是中國藝人王星被擄後首先抵達的園區。而克倫邊防軍的中央司令部副總書記索牧童（Saw Mote Thun）則負責指揮第四軍團，控制妙瓦底南部地區，包括尹國駒的東美園區和據報有香港人被困的金鑫園區。

另外，此處亦毗鄰恒升園區，該園區的巨型標誌，與在澳門擁有賭場貴賓廳的恒升集團非常相似，但集團創辦人、香港融匯資本行政總裁紀曉波否認與詐騙有關，並入稟控告《香港01》的相關報道作惡意虛假陳述，要求禁止發布報道。同樣是克倫邊防軍重要人物、索奇督的直系下屬索丁溫（Saw Tin Win）所指揮第二軍團範圍包括 KK 園，鄰近還有環亞和泰昌園區，他亦從泰國當局輸入電力，再向妙瓦底的詐騙中心及網上賭場據點供電。不同媒體和組織所描述的園區與當地軍方勢力關係有所出入，具體而言視乎園區所在位置當時誰是實際管治的一方。

可以肯定的是，有確實證據證明索奇督及其家族成員有份投資園區，而與他關係密切的索牧童和索丁溫同樣獲國際社會認定有份參與詐騙活動，矛頭直指克倫邊防軍。目前，索奇督分別被歐盟、摩納哥、法國、瑞士和英國制裁，索牧童和索丁溫亦被前四者同時制裁。

泰國方面，特別調查局在最近亦嘗試向三人發出逮捕令，不過，泰國司法部長指逮捕令涉及他們早年涉及的跨國人口販賣指控，而非妙瓦底的電騙中心，亦表示若東盟成員國合作，將他們繩之於法「並不困難」。在接受緬甸傳媒訪問時，索奇督表示沒有帶任何人進入妙瓦底參與網絡詐騙及人口販賣，這些人並非「從天而降」，又指當中大部分人經泰國到當地，一直有協助返還外國公民，反指從事不法活動的人並非當地公民，而克倫邊防軍卻被污名化。他強調會以行動證明，包括水溝谷在內的詐騙中心將被連根拔起，並會拘捕數千人及透過泰緬邊境將他們遣返。

索丁溫在另一個訪問中則否認所有指控，表示他「只知道詐騙中心使用電腦」，克倫邊防軍只租借土地供對方經營賭場，而所屬部隊亦反對和沒有發現對外國人施行強制勞動的情況。他表示若外國大使館提供護照和名字等個人資料可以輕易找到他們，又指每一個國家都有賭場，克倫邊防軍只是小本經營，不擔心遭國際制裁。

政局更迭動蕩　地方軍掌邊境下園區成型

詐騙園區的中心逐漸轉移至妙瓦底，並獲當地民族武裝保護的情況，是多年來緬甸局勢轉變的結果。克倫族作為緬甸第三大族群，在克倫邦自冷戰時代起已受分離主義、與中央政府抗衡的「克倫民族聯盟」（KNU）所影響，妙瓦底是其中一個重要據點，其武裝力量則是「克倫民族解放軍」（KNLA）。1986 年，緬甸實行《賭博法》全面禁賭，但在少數民族自治地區難以實施。1988 年，緬甸爆發「8888 民主運動」，示威和軍事管制觸發大規模學運，最終演變成軍方政變及血腥鎮壓示威者，昂山素姬亦在此時開始參政並隨後遭到軟禁，同時播下民主運動的種子。1994 年，「克倫民族聯盟」內部出現分裂，信奉佛教的軍人不滿受基督教徒主導，自行組成「民主克倫佛教軍」（DKBA）。正在此時，索奇督、索牧童和索丁溫三人領導這支軍隊，同意與緬甸軍政府停火，同時亦崛起成為及後多年的境內武裝力量。

2008 年，緬甸軍政府公布憲法，名義上軍政府解散，但實質保留干政權利。該憲法保障了軍方擁有立法機關中 25% 的席次，部分議案要求立法機關設有 75% 通過門檻，變相代表軍方坐擁否決權，亦是昂山素姬一直希望修憲的原因之一。憲法同時排除配偶和子女擁有外國國籍的昂山素姬出任總統。2009 年，「民主克倫佛教軍」轉型成為緬軍轄下的邊防部隊。2011年，新憲法生效，昂山素姬隨後當選議員並領導「全國民主聯盟」獲勝，出任新設的「國務資政」一職。期間，軍方出身的敏昂萊一直委託克倫邊防軍管理泰緬邊境。在這個背景下，索奇督得以在 2017 年與佘智江簽署「亞太新城」的土地開發協議。2018 年，索丁溫則透過克倫邊防軍持有的一間公司，與泰國國營電力公司府電力局（Provincial Electricity Authority）簽署協議，出口電力到妙瓦底縣城、水溝谷和 KK 園附近的雷格高。由此，緬甸、中國和泰國在區內的參與逐漸成型。

軍方政變造就「國中國」

詐騙活動活躍，始於緬甸和柬埔寨的賭博政策對調。2019 年 5 月，緬甸頒布新的《賭博法》，允許外國投資者在指定地點經營僅允許外國人進入的賭場。柬埔寨卻在同年 8 月宣布禁止網絡賭博。2020 年，疫情也改變了東南亞的詐騙模式。一方面，中國封關同時打擊海外博彩業，在東南亞鄰國經營賭場的海外華人需要尋求新的收入來源。另一方面，緬甸和泰國兩地華人所依靠的旅遊業生計遭嚴重打擊。電信及網絡詐騙以遙距工作的方式迅速增長。

緬甸投資委員會是在 2018 年批准水溝谷發展項目，但一直被質疑實際建造規模遠超獲批範圍。2020 年 6 月，緬甸政府召開特別法庭調查亞太新城非法賭博等問題，地方與中央之間的信任斷層逐漸擴大。有在港緬人向《集誌社》記者表示，緬甸電騙園區的發展從一開始便頗受爭議，當時國會的焦點之一是在緬甸邊防部隊軍事管轄下的問責問題。緬甸的政治體制給予軍方全面保護，文人政府無權干預後者的任何預算或項目，而對於邊防部隊來說，在控制疆界內的犯罪及詐騙活動提供非常強勁和穩定的收入。

2020 年底，昂山素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在選舉再度大勝，過往在政治上實際與前者分享權力的軍方隨即借故，以選舉舞弊為由發動政變。軍方宣布「2008 年的憲法是所有憲法的母法」，推翻生效中的憲法，昂山素姬隨後被軍方逮捕，各地的民地武再次抬頭。隨住政變開始，緬甸與西方等國關係急劇惡化，經濟支柱重新改寫，被制裁的詐騙園區和不法活動前來填補空缺，卻找到喘息空間。

緬北詐騙活動同遭掃蕩　犯人返內地自首

政變爆發後，中國多地公安陸續勸返在緬北從事不法活動的中國公民，更警告不依從有可能被取消戶籍，導致大量在緬詐騙人員經邊境返回雲南等地自首。值得一提的是，這時緬甸的詐騙活動實際上是集中在緬北，而非上文提到多個園區如今所在的妙瓦底地區，中國官方亦曾獨立統計來自緬北的電騙嫌疑人數字。

中國西南政法大學在 2021 年底刊登的一篇論文《跨國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聚集地空間遷移分析》，提前預測妙瓦底會在未來五至十年內成為緬甸的電信詐騙熱點，原因卻是出於成本考慮。此前，詐騙集團蜂擁而緬北導致成本增加，接鄰中國的緬北，接收中國三大流動網絡營運商的信號，而中國政府推出包括「斷卡行動」，即中止對相關電話卡和銀行卡提供服務等連串反詐騙行動打擊詐騙集團。相反，而妙瓦底在政變後邊防軍和緬甸軍方關係相對穩定，配合較低租金成本、鄰近泰國湄索的水路偷渡路線、和設有賭場及虛擬貨幣交易等「基建」，成為其「得天獨厚」的優勢。除了五至十年的時間被大大提前外，預測相當準確地描述了在 2021 年後緬甸的詐騙情況。

緬北屬油氣管道、稀土戰略位置　中國介入深遠　

事實上，中國透過緬北輻射到緬甸的影響深遠。四月，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MNDAA）戲劇性地宣布放棄去年奮戰得來、位於撣邦北部的臘戍市。今年較早，同盟軍與緬甸軍政府在雲南昆明由中國協助調停，緬甸傳媒透露雙方最終達成協議，由軍政府控制臘戍並承諾不在當地動武，而同盟軍則被容許在臘戍週邊部署，中國稍候派員到當地視察。

臘戍及昆明同時位處中緬油氣管道路線，管道分別將原油及天然氣，由孟加拉灣輸送到雲南，屬於一帶一路項目。《紐約時報》引述另外兩支民地武德昂軍和人民解放軍的代表，表示受中國施壓，形容中國干預緬甸內戰。上述提到的三支民地武所組成的「三兄弟聯盟」在政變後一同對抗軍政府而為人所知。

時值中美兩國在倫敦就稀土達成重要協議，《路透社》日前再引述當地消息及衛星圖像指，中國已透過佤邦聯合軍控制及開採位於緬甸撣邦的稀土並運送到中國邊境，當中包括鋱（terbium）及鏑（dysprosium），兩種化學元素皆具戰略價值，可用於製造電動車、先進半導體、導彈及核反應堆控制棒等。

地緣政治左右「騙局」

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和佤邦聯合軍同屬華人背景，目前與中國的意識形態極其相似。2022 年 2 月，「網紅李賽高是緬北詐騙犯」成為了中國網民熱議的話題。李賽高是緬甸佤邦人，在中國社交平台上擁有過百萬粉絲，一直自稱是「中國遠征軍」後代並以唱紅歌等表演方式吸引網上流量。佤邦是緬甸境內一個完全自治的區域，無論政治制度以至武裝力量都脫離緬甸中央政府實質控制，是同時分佈在雲南的佤族人和果敢華人聚集的地方。

佤邦多年來受中國政治影響尤深，國共內戰期間，中華民國國軍殘餘部隊，亦即泰緬孤軍曾遷入此地，如今當地傳唱的《我愛佤邦》軍歌正是國軍軍歌《我愛中華》的改詞版本。及後，緬甸共產黨建立根據地，最終發展成當地政權「佤邦聯合黨」，實質上全面山寨中華人民共和國，甚至自行通過《佤邦基本法》作憲制文件。目前估計當地的「佤邦聯合軍」有三萬名士兵，是東南亞最大型的非國家軍事力量。

受訪的在港緬人補充指，佤邦存在軍事產業，廣泛認知是這裡的武器會被送到不同民地武手上。根據研究顯示，「佤邦聯合軍」至少有部分武器與解放軍所用的屬同型號。他表示，中國對於佤邦以至緬甸有著軍事及經濟考量。一方面，若緬甸走向全面民主及和平，有機會選擇與美國拉近關係，屆時與中國外交關係可能惡化。其中一個例子是 2010 年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及國務卿希拉里到訪緬甸支持改革。中國與緬甸軍方此前協議在北部克欽邦興建大壩和水電站，亦在緬甸中部興建銅礦。

不過，全國民主聯盟在 2016 年上台重新審視這些項目並加強規管。軍方與文人政府共治後，亦要接受民意反彈的政治現實。另一邊廂，緬甸軍方亦尋求自主，因此敏昂萊到訪了俄羅斯，後者則提供發展核能等援助。對尋求當地經濟利益的國家而言，需要的是一個支持自己的當地政府。與軍方外的地方武裝勢力保持一定關係，能確保一旦投資項目失利時，可以及時轉投另一方，建立邊境代理人則是其中一種方法。

雖然緬北的詐騙活動遭到掃蕩，但仍然未能制止在妙瓦底持續的不法活動，而今年初的王星失蹤案引起廣泛關注。事件再次提醒緬甸的詐騙情況並非由一個家族或地區所控制，而是國內和地緣政治雙重影響下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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