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牆（四）

Elena晚上有晚課，我們打算在外面吃過飯就又回去。 出門之前她讓我戴她的項鍊，說更配我的穿搭。 土星的形狀。 她邀請我進入土星，其實土星是我的母星，每天都飽受高風速的折磨，吞噬我，不允許我的未來生長。 土星也是我，渾身被氫氣包裹。 用側面朝向地球，就完全無法被看見。 但被星環遮住，即使正視，也有一抹無法被看到的齊馬藍。

Elena問我為什麼自從我得了抑鬱症之後就很少很難覺得快樂了，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到底為什麼，我說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我引爆了我們認識五年來的第一次爭吵，她跟我劃分了清晰的界限，明確地拒絕了我，我表達愛的方式和她認知里的不一樣，我的愛的存在和本身現在也被她否定，在心裏積蓄眼淚。 之前覺得她和我是一個世界的人，不用觀點完全一樣，至少她在…… 我們怎麼變成這樣了？

不知道該從什麼時候算起，無論是聊社交表面上的話題，還是討論背後的問題，別人的對我說的話總是會偏離方向，類似我說我感到精神很疲憊，他們讓我多吃點飯。 特別是在安慰我的時候，雖然是出於好心這麼做，但他們說的好像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或者他們好像還沒聽清楚我為什麼難過，聽我說了什麼癥狀就提取關鍵詞往我身上套範本說話。 精神科的醫生也不會聽完我的病情描述，只是讓我一直維持最大劑量的葯，流水線式地糊弄了我兩年。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又能深刻感受到，他們其實在藉由我的痛苦強拉著我當他們演講的聽眾，最後還會向我索要讚美和感激的眼淚。「容易想太多沒用的事」是我最常聽到的評價，我的情緒讓他們不舒服了。
我成長以來第一次感到不用什麼特別的安慰也可以，是在進入大學認識Elena之後。晚飯時間我們面對面坐在桌子前，經過我們身邊的人不算少，但我們只聽對方的聲音。 我和她說起家庭和一些困擾我的記憶，我說完她說了一句「我懂」就開始說她的回憶，但在那時候我知道她是真的懂我的感覺，我曾經被真實地接住過，但轉瞬即逝。

之後就再也沒過那樣的時刻了，我弄不明白為什麼，雖然大家都說中文，但我的語言就是無法傳達到對方那裡，我會懷疑唯一感覺過「被真正聽懂」的瞬間，是不是我的妄想。 我修改邏輯和表達方式，還是只能說他們說過的話和他們能聽懂的情緒，但越說越不像我自己。 中文是我的母語，卻不是我的語言。
現在我們又坐在桌子前，還是吃飯的時間，還是面對面。 她問我想怎麼樣，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那麼聰明，能想到的只是再完全斷聯。Elena沒有說話，悶頭盯著桌子上的米粒，用指甲把米切成更小的米粒，搓成球。 她很少會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我不敢猜測她不開心的原因，怕我的直覺說她在考慮是否當晚就要離開。 我再也不能分辨出我看到的是Elena還是我在瀕死時看到的走馬燈。

她問我我想嗎，我看起來很痛苦，因為我一直在哭，我說不想，我已經不痛苦了，不知道為什麼要哭，我連我一開始為什麼哭都不記得。 其實還是我的不對，討厭最後Elena依然是別人的“女朋友”、別人的“愛人”，而我只是她朋友裡的最特別的一個，總是被這樣的想法束縛，情緒失控，即使她和我說過很多遍最愛我——我本是這麼認為的，但她告訴我她和她的男朋友又沒有結婚。 我在想，所以是不是她說的最愛我只會持續到她和一個男人結婚。

她說只要我們不再聊愛情和友情方面的話題就好了，怎麼可能呢？ 愛情是她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而我的不知是友情還是未命名。

所以我們不可能回去，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只會傻樂了，我們有了只對彼此設立的禁區。 又吃了三顆止痛藥，希望能稍微不那麼難過，沒有用。 我在Elena的懷抱裡哭出聲，「你想要什麼呢？」Elena在餐館問我的這句話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不知道，「我想要很多很多人愛我。」 我想要的大概是這個吧，要是面對愛時內心能擁有寧靜就好了。

Elena按照我來見她之前說好的計劃帶我去海邊散步，想讓我從剛才的爭吵中逃出來，她挽著我的手臂，兩人不說一語。 海風聞起來是鹹的，眼淚流到嘴角，舔掉也是鹹的。 她跟我說我們就像大學時期那樣多聊天，也許你就不會那麼不安了。 可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呀，可能魚是會流眼淚的，只是鹹的眼淚混進鹹的海，就像電視劇的編劇總喜歡安排主角一邊淋雨一邊哭的劇情，眼淚溶於水，蒸餾也不能分離。 我現在悲傷得眼淚掉進海裡海都會吐出來。

為了能不再受痛苦的折磨而麻痹自己，吃藥，代價是失去等量的，識別喜悅的能力。 吃藥能讓我的大腦暫時安靜，把我的情緒放進透明的玻璃球密封，再放進我的腦子裡，雖然看得見且知道這時候我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但無法感受到。

本以為痛苦和無聊是兩個很矛盾的感受，後來覺得痛苦和麻木才是矛盾的。 無聊是痛苦的變種，是擊穿悲戚的虛無，而我也會因為痛苦而無聊，在被我擰成的莫比烏斯環的兩端無限地給另一種感受輸入能量，無——限地無——限。

我還是更喜歡和懷念曾經讓天氣一直處於暴風雨中的大腦，懷念我各種各樣起伏又刺激的情緒，不用非得是開心，即使是澎湃的恨和嫉妒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