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牆(二)
從小學到大學,我心裡的紙牌屋都必須困著一個人,讓「她」佔據我的內心世界很久很久,直到下一個我認為可以替代「她」住進我心裡的另一個人出現,就算被迫換了環境也是這樣。
我一直在重複這個行為,割掉一部分我的自我強迫「她們」擠進去,被我囚禁在我的時間里,和我待在一起。 第一次感覺到被我塞進去的「她」要被外界強行拉出去而失控的時候是在初中,「她」要轉學了,很突然地被家長通知,我也很突然地從「她」那裡知道了這個通知。 我轉過去「她」的方向,看到「她」坐在靠牆的位置眼睛紅紅的,不知道是在放空大腦還是在想著什麼。
我和「她」都哭了。 感覺「她」要被帶走,被帶離我給自己打造的住所,我哭了一整個晚自習,同桌安慰我,很疑惑我為什麼會那麼難過,能哭那麼久。
直到現在我才完全意識到,原來直到兩年前休學的之前那麼多年,我都沒有完完全全地和自己呆過。 我一直都在我幻想的和「她們」的時間裡沒有走出來,壓抑、失去自我。
去香港的前一天,我跟L約了吃飯。 L是跟我從小學開始就在一個班的同學,在我們熟絡后不用說明也能敏銳地識別出我們是彼此的同類,在邊緣徘徊的非正常人。
我發現人和人之間的聯結比我想的還要脆弱得多,我們只能靠回憶來聊天,回想班上同學的名字,問對方知不知道提到的人的近況。 靠著不在場的人來撐住只有我們倆在場的骨架,意識到只聊彼此和交流沒有旁人參與的想法也能進行下去的聊天有多難得。 這也取決於對方是否在這麼久未見之後還願意允許彼此進入自己的「領域」。
L跟我說起他們宿舍只有他正常畢業了,「現在要做個正常人好難」,沒有接著他的話題,我捕捉到正常兩個字,跳到我想聊的話題,我喜歡做思維跳躍的怪物,「嗯,現在想普通地做個人吧……也好難。」「做個人吧哈哈哈,怎麼是普通地做個人不是做個普通人。」我莫名地大笑,他也跟著笑。 見怪不怪。
各回各家。 走在路上我問L,「如果這次真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怎麼辦?」L說你會遇到更好的人的。
「你怎麼也用這種萬能範本來安慰我!」原以為他會說點不那麼「正常人」的話。
「但說起來…… 我不想跟她談戀愛,我也談不了戀愛,如果有人跟我說對我有浪漫愛而且有想跟我談戀愛的想法,我會反胃,想逃。 她為什麼會想談戀愛呢,她為什麼非要談戀愛?」我不理解,「她為什麼不能只愛我?」
是我的想法還處於異性戀規範的框架裡,痛的來源不是她選誰,是社會的定義,害怕那套朋友就是低戀人一等的默認,覺得她終究還是會選擇社會的默認劇本,我還是會被排除在「愛人」之外,在Elena的主線邊緣「不合法」地徘徊。
「扭曲的愛。」L立馬接上。
「扭曲嗎?」雖然知道,但還是順著聊天習慣問了一嘴,「所以我不是說我是去香港跟她告別的嘛! 我以為你也會有這種扭曲的情感呢,」我瞪他一眼,未乾的地面濕滑,差點摔一跤,「畢竟你的情緒和精神狀態跟我不相上下。」
「不相上下……? 我沒有,我大部分時候都挺正常的。」
我不信。
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想到Elena。 不應該由Elena來承受我自己都承受不住的變幻莫測。 我要在理智尚存的時候推開她,要快一些,在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傷害她之前——但我又捨不得離開…… 我是一定會下地獄的,我會在死後因為過於貪戀她的愛而被降入《神曲》中的貪婪之獄,我會親眼看到兩個我抱著巨石互相撞擊,一個掏空所有,一個緊緊攥住不願鬆手,就像現在在我腦海中這樣。
我媽半夜起來上廁所,我聽到她走出臥室的聲音,尾隨她,站在廁所門口等她開門。 「你又失眠了,你的身體虛弱成這樣我怎麼放心你?」我沒有回答她的話,環抱住自己,螃蟹上下揮舞蟹鉗一樣搓自己的手臂,說:「我明天要去見她了,好緊張,我怕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表現得好一點。 但只要有錢有時間,怎麼會見不了面呢?」
我沒有繼續往下說了, Elena在大二時跟我說過我可以跟她分享一切,負能量也可以,不用怕她聽不懂或者嫌煩不聽,她已經把我當作可以整個大學都在一起玩的那類朋友了。 她跟我說完的瞬間我也有些反胃,想把門踹開逃跑,每次面對別人對我表達希望和我建立長久聯繫時我身體的第一反應都這樣,這話在當時的我聽起來就像「我要控制你了,不管你願不願意。 你的情緒波動很大,情緒調節困難,都沒關係,現在我是喜歡你的,之後我受不了了就會離開。 我知道你會回應我的,主動權一直在我手上」。 我還沒做好要敞開心扉跟她深交,和深到什麼程度,是否能接受被她拋棄的準備。
在早年人際交往中,我時常是被欺負的角色,雖然沒有被打,但也不能阻止我變得越來越敏感,細心地根據對方的表情推斷心情,決定說什麼好聽的話,判斷人的話里是否有言外之意,敏銳的直覺幫我在接下來的學習生涯躲過很多次。 但這樣訓練出來的直覺用在朋友身上,卻讓我成了傷害別人的人。 Elena對我說了那些話后,引以為傲的直覺一直跳出來厭惡她的一些想法。「直覺就沒有出錯的時候嗎?」我在心裡反駁,我想跟她好好相處,不想繼續重演我過去的孤獨。 她把我放在朋友裡的第一位,我也會這麼做,我要打破之前平等對待每個朋友的習慣,把她當作第一個可以深交的朋友來看待。
現在我想讓她恨我,這樣我就可以不用背負破壞關係的負罪感,心安理得地走掉,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在為了減輕刀刮在神經上的疼痛傷害她,我在清晰的痛苦裡,我在把她拖進去。
不管是現在還是之前還是死後,我都逃不出身處的地獄,區別在於我死前Elena在學校的長椅上抱著我一邊哭一邊對我說的話還在從我身後拉住我,她對我說希望我能在想死的時候告訴她,希望我能在撐不住想要自殺的時候想起她,我可以依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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