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和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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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開門”,他命令我,“為甚麼又是我?”他躺在沉浸式電競椅上,戴着頭戴式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好在我已經默認他的身上沒有父愛如山,也就沒甚麼失望的情緒。

屋外沒有人,疑惑為何總是他先聽見外面的敲門聲,自從父親失業過後,身材嚴重走樣、作息紊亂,卻無從勸說,他根本聽不見我說的任何話語。我已經休學居家一年之久,起先是因為突然查出來的先天弱視,後來是因着其事業上的消沉。隨手將外賣盒收進垃圾箱裏,被醫院檢查出神經性耳鳴的經驗歷歷在目,但那耳機就像毒癮發作的原理一樣,總是讓他難以戒斷,這不得不使我漸進生發出一種怪異的妒意,卻不知對象是誰。若空氣裏住着不可見的鬼魅,隨意闖入破敗的家。我需要趁他睡着後給耳機充電,天亮再放回他的耳朵。其實是這個家離不開我,我必定要在家裏趁鬼魅歇息的時候給家做“縫補”,以確保其運作正常。

胡清澄的失業令其患上年齡焦慮,對數字尤為敏感,因而我無法提醒其當前的年紀正是該去上學的時候,只得寄希望於休學單上的截止日期的到來,想來那時候就會有人來解救我。又一個陰雨天氣,他今天不會起床,耳塞塞在耳朵裏,意味着我可以做點自己的事。果斷走到門邊的飄窗,觀察起外面的懷孕的白貓,另一隻黑色的流浪貓出門打獵去了。我差點就收養它們,父親在院門口給它們造了窩,還是半成品的木屋遭遇風吹雨淋,卻真的被它們當作家。造窩的過程同樣不順:原因的核心有待商榷,可他就像沒事人一樣,在風和日麗的一日厭倦地無限期擱置這個計劃。當然,我不是多管閒事的那種人,身上已經背負得夠多。

傍晚,罕見聽聞他與人連麥的聲響。封鎖外界的他破天荒地展開外界之間的聯絡,甚至於忘了開燈,房間伸手不見五指。廚房的飯還在電飯煲裏熱着,溢出稻米的香味,誘引飢腸轆轆地催促用餐。但是我必須等待他第一個動筷才能開飯,老祖宗的規矩我是認的,來自學校的教誨之下的真理和可觀數量的書本使其尊崇。碗筷在主位放好,在次座坐定,等待的恐懼替代飢餓,卻止不住肚子的搞怪聲響打破靜謐的空間。

黑貓敲打窗玻璃的聲音傳來,討吃的夫妻檔還算是懂得禮尚往來,帶着垂死的蛇作交換,我打手勢拒絕交易,但它還是站在原地,滿臉鮮血的景象恍然隔世,緊接着響徹房屋的喊叫傳入耳內,蛇再次襲擊家裏的人,是黑貓拯救了他的生命。來不及感謝黑貓的幫助便急着將父親送醫,晚點再來報償它。離開之前特意留門,給等黑貓選擇回報的特權。好在胡清澄只是傷及皮肉,奇異的地方在於他否認自己曾起床聯絡的事情,等回到家看見自己的餐食被吃光而獨自飢腸的憤怒——為平息非理性的發酵,她只得犧牲自己的餐食忍飢。好在黑貓消失無蹤,住在門口的貓搬了家。

“是貓惹的禍,逃之夭夭、虛心的貓才怕報復,蛇才是救命的恩人。”——他篤定地拆除貓窩,泥土之上躺着蛇,我的心臟一緊,懷孕的貓沒有吃留給我們的禮物。不禁訝異如此信守承諾的貓群,宛若與它們之間彼此生發的默契,從此與父親有了祕密,因着記憶的相佐,到底真相在誰那裏?迷醉的他紊亂了過去和現在,有時候他會錯叫我為媽媽的名字。我同等地思念母親並且還要強撐生活。成長的鎖鏈扣住前進的步伐,獨特的步調舞出畸形的舞。必定習得的幻想與習慣性的悲觀。悲傷的層次在凌虐的快感與崩潰中尋得新的平衡,當然,萬事開頭難,總是很難把握臨界點,一不小心便是深淵。極度恐懼深夜的黑暗與寂靜,而熬夜的他意外給我庇護,程度稱得上恩人,只是這被害妄想的源頭同源在他,人類沒有英雄。常常幻想貓是人類的主宰與英雄更站得住腳,在滿是人類的世界畏縮。即使講到口乾舌燥,只有貓的耳朵會起繭。胡清澄飽腹後戴上耳機自娛自樂,走近窗邊看見黑貓隔窗哈氣,互不相讓,一定隔絕的戰場,要是我也有個罩子屏蔽無理的喧鬧,知曉的事物必須參與幫助,黑貓家庭帶來的共情——它的擔子和我的相當,都是沒有餘力喘息的生物。

走到門外看見外面的沙土飛揚,大肚子白貓蹲在紅蛇旁邊好似臨盆。我的下腹傳來一陣墜脹與抽痛相混淆的痛感。走近它才發現肚皮大敞,黑紅色的“洞穴”,而霧氣遮掩遮的窗口處空空如也,完全寂寥。好似母體的內部空洞的靈魂出了竅,與惡毒的蛇同歸。我擁有了小媽媽。關緊房門幫它包紮好,淡粉的肌膚與巨大的豁口下顫抖卻剛強的母親。遭遇摧殘與背叛,在活着的軀體中翻滾,產出嶄新的“生命體”。不得不感嘆生命發展的悲劇性方向的驚人統一。夭折的胎兒是安逸的,白貓卻不願放下它,而果斷割捨黑貓。乾癟的蛇皮黏在身上,屋子裏暖和得很,我們融洽地相處在舊有的空間裏,家中終於迎來難得的訪客,彼此傳達出的安全感催人入眠,躲避災禍後的確幸收穫相對的知足。

偶爾的反叛計劃下的逃離,就像膽小的刺蝟聞聲不見實事的時候原地縮成“受傷”的球形,本意只是自保、恐嚇、威脅,將外部的“傷害”假意回擊,良人的外衣是沉重卻安心的,穿戴齊整、前仆後繼,確保相同教育下的認同感。“我覺得你想有個孩子,我說的對不對?”試圖溝通獲得認同,引出心底隱祕、難以明說的做女兒的願望,可惜它已經累得昏睡過去。當下不必急着得到一個確切結果,忘記鎖上的後門,突然闖入父親帶着黑皮與一地血痕,戰利品與爭權結束後的余煙。當即充斥思想的便是守護正睡在床榻的白貓。恐懼與暴虐的對沖帶來的興奮勒索我的心緒,令人錯亂的現狀,好在敲門聲拯救了我,暫且跑去開門。

門外當然無人造訪,多出的腳印是陌生的,混跡在草叢裏的血跡之間,細碎的女性足跡。或許有誰與他有了交集,卻不願拜訪我們的世界。那赤腳秀氣、稚嫩,比我的腳小得多,延伸至院外,不覺引來探索的欲望,為何敲了我家的門?抑或是敲了所有的門?礙於夜深,不適遠離家門的原因,只得回到暖氣房內。黑貓與蛇皮被共同懸掛在客廳的正中,炫耀如同如日中天的舊日事業殘留的不甘留下的餘韻。白貓還藏在被褥的深處。我欣慰於它自我保護的懂事脾性,僅僅依靠庇佑遠不夠生存在隨時會兀自闖入的“莽夫”之下,懸在脖頸的刀鬆動了,人卻只會越發麻木,容忍的耳繭是長出的生物武器。擁抱在一起的溫度真切地直達內心,關門思覺去留。

思想的終結是一個陌生人的敲門拯救了貓,好似幽靈的步伐,只在關鍵的時刻造訪助力。

孩童的許願更易被聽見、更執拗地重複,徑直通向天天的耳朵。“你回來吧!”我對着天花板許願。次日清晨的濃霧籠罩天空使我將白貓放置在身旁也無妨。

被掛在牆上黑貓睜眼圓瞪,不甘合眼,引得惴惴不安的我替父擔罪,而他只是醉醺醺地吐了一地,惡臭令人乾嘔,鞋子被吐髒,他光腳行走在潮氣地板所遺留的零散腳印令人回想到屋外的腳印。它安靜地陪伴在我的身邊直到清洗完畢,耳機忘記充電,好在他還昏睡在床上,一時半會不會出現,白貓被牆上黑貓的屍體嚇得一聲厲叫。未知的恐懼被無限放大,不得不用力捂住它的嘴制止它發出聲響,可是它劇烈地掙扎、反抗,甚至咬我的手指,情急下挖掉了它的眼睛,避免看見淚水,也看不見傷痛,會像我一樣逐漸忘記它的模樣,不知多久沒人可以共情這種苦難了。我定不會在最低谷的時候拋棄它,就像兩片孤舟相望的心心相惜,看見對方如同看見一面澄澈的鏡。窺見零碎的自我碎片後的心疼與憤慨,而我終究是敗給遺傳的暴力。

功放的音響隱藏他的行蹤,與憤怒、狂亂的旋律互為對照。白貓被揪住後頸提起來,嘲笑起它的瞎眼,就像是在欣賞自己的孩童終於長成攜帶暴力血脈的殺手。他將白貓扔回我的懷裏任我處置,我奔跑出門,冰雪刺痛赤腳,“你能跑到哪裏去?”他高昂的聲音穿透音響傳出。白貓掙脫我,盲目地朝室內的暖和方向跑去,背叛的感覺席捲而來,決心放任不管地由它去罷了。

我怨恨它如此誤解了我,奔向敵人任由我的獨自放逐,於是決意給它品嘗苦難,揮鞭親懲。無疑是中了圈套,陽光穿透霧靄,刺眼的光照在地面,貓毛隨風飄搖,死得輕巧——假使我兩隻眼睛都患有弱視就不會看見血色,不會清醒而後悔地落下淚水。

“為甚麼不逃離?”內心的指引聲發出感性的欲望表達,先他一步抱起它離開客廳,離開刺耳的音樂。不被他拖拽住即對他最狠的報復。他也不必體驗失控,只消放逐我頭也不回地跑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才停下。將它的遺體埋葬到土裏,又一次次不捨地將它刨出來。

負罪感的侵襲誘導我回家行使贖罪的行為,暫且將焦慮轉移。可以回家,但不再看見、聽見,因為沒膽量損壞他的耳機,只好偷了耳塞,其餘的事情只剩保障他的耳機電量充足即可。周圍的空氣靜默,常常反思自己分明還是個女孩的花季年紀,於是找出課本演練自己是個復學的新生,面對着台下的陌生臉孔作自我介紹。這是回歸的前奏,人類的一生都在步履不停地融入,抉擇傾聽與之哪融洽的群體關係,而選擇戴上“耳塞”這個孤立的選項:擁抱數碼產品。而後陷入忙碌的賺錢,傾盡精力地投入其中以尋求孩童的仰視。常因沒有個孩童的樣子而愧,類似角色扮演的失賦感觸——留有真空的擁抱難以滿足,背影看得多了,而耳塞偏偏太大,總不合時宜地掉落,傳入嘲笑。終於一日,它也叛變地碎成兩半,塞入耳朵的時候反倒恰巧貼合,僅僅這點安慰足以抵抗笑聲。僅僅疏忽半月,廚房的碗筷便堆疊在一起,散發惡臭、迎來蟑螂,好在我還能忍受它並使它為我所用,成為我的保護地帶。他的暴躁加重、音量調高,轉化為電子設備無力承受的嘶啞。一個人價值觀的變化就像一種失憶,忘記祭日,卻使他放下耳機的無奈作默哀。逐漸害怕學校想起我的存在,害怕父親接起電話的動作,會幻想是老師的通知,這和曾經的期待相似,視力應當再差一些,抑或乾脆瞎掉才好,這樣活着的便是白貓的靈魂續生一般。

試圖扣壞眼珠使其受到感染,裹上厚厚的紗布以延長病假。他壓根就沒有發覺到變化,對他人的希冀就是不添亂便好,頭戴耳機,眉頭緊蹙、皺紋微現,這些我也同樣看不見。甚至在偶遇的時候撞到了頭才恍然父親也會年老,母親卻年輕得很。眼睛的裹布開始發臭,傷口刺痛,碗筷與瓷盆咣噹墜地的刺耳聲響穿透耳塞,而後是耳機墜地摔成碎片的金屬聲響,窗外的暴雨傾斜入屋,雨珠順着淋濕的頭髮滴在耳機上。如此岑寂的臨界時刻,預感將臨的變故,使我猶疑地將手放在紗布上考慮是否就此摘下。我需要繼續以代表白貓的方式活着嗎?只為復活一隻不一定想活着的貓而泯滅自我的成長到底值得嗎?內心裏我是想做個孩子的,不必變成父親的樣子。又聾又瞎的我已無力幫他熬過人生的二次打擊,而我的內心歷經淬鍊過後如頑石一般,失去悲憫的能力。之於他面對寄託自我的耳機被雨淋濕卻沒有勇氣走出家門去維修,望請我代勞的事情,我只能向他表示無能為力,畢竟我瞎了,他知道的。

鮮少幫得上忙,並且常將手部燙傷,令他蹙眉。每當牆上母親的遺照隨着入室的風搖晃的時候,都像是對他的失敗做出的回應,這使他抓狂地大叫起來,他視我是被詛咒的白衣獄使。非常有必要繼續保持下去,他摘下了牆上的黑貓“皮草”,在家裏擺設多個供台,有了信仰的神佛,有一次我偷偷摘下耳塞,聽見他的願望是:讓我恢復正常,回到從前的樣子就好。在此刻,所有的忍痛獲得回報,精神和身體的二選一都嘗試了,並且適應良好。

學校不再是威脅我的手段,未接來電被我多次偷偷掛斷。只是近期的來電明顯增多,晚間時分,他得意地哼起歌曲。我聞見燉肉的香氣,他罕見地下廚為我煮湯以慶祝次日的復學。肉質綿軟,一口氣就吃下滿滿一碗才想起詢問肉的來源,他含糊其辭地囁嚅着,消磨掉耐心,便只得一味點頭。兩相獲利的我們吃得心滿意足,他離了耳機說話的音量依然高昂。吃畢,他主動洗碗,恍如曾經父親的模樣,與母親剛逝的懺悔心理下的刺激產物一樣的性質罷了。

盲校,入校的流程異常順利,心中縱生數不清的思緒卻又懶得開口詢問,免得引來嘲諷。安靜的世界挺好的,班主任手指的觸感滾燙——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又顫抖地壓低聲調地與我交談,好似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真是敬業的情感販賣機器!可她不會知道一個女孩的軀殼內部是一只是白貓,被領到固定的位置就果斷地鬆手,有關不用看見他人失落的表情這件事,也逐漸生出一種難以言狀的舒爽快感。同桌的手指蹭過來教我使用盲文的技巧,他安安靜靜地,只探討彼此“份內”的事,安全緩慢滑入心底,於是主動地摘下耳塞,入耳是蹩腳的普通話。

沒幾天就適應了盲校,給自己購入新的透氣眼罩,將耳塞包裹在原先眼罩裏面,尤其滿意於自己的現在,使得常可以聽見父親沉重的嘆息與頭頻繁碰撞牆壁的聲響。我跟上了社會的規則,按時完成作業,成為尖子生,成為家長的驕傲。將家中的音響調至最高檔以蓋住他的聲響埋頭學習。

恰逢春暖花開的時節,我聞見愈發難以忍受的肉臭味在屋中飄散不去。雪上加霜的是恍然之下的失明,而難聞的氣味不見出處,不論如何喊叫都不回應的父親,興許他又迷上了耳機,只得戴着口罩繼續學習。

每月的固定家訪卻怎麼也聯繫不上他,無奈之下班主任上門親訪,映入眼簾的恰巧是個趴在餐桌上打盹的男性背影。“老師有辦法可以戒掉他的耳機癮嗎?”我瑟縮地提出請求卻不得回復,猶豫收回話頭的當口,班主任的喊聲穿透耳膜,他死了。

“已經臭了。”顫抖的中年女低音響起。

“怎麼會這樣?”

“發現的時候眼眶處已經潰爛、風乾。”

回味甘美的湯引來一陣翻湧的反胃,角落裏的耳機碎片扎破腳趾,犧牲自己做報復的方式屬實狠辣。剛熟悉起來的班主任就像專門宣判死訊的惡魔,變幻出不幸。現實需要有人幫忙處理後事,我的安置成為新的問題。

社會的規則即鐵律,牽起班主任的手,溫熱連接滾燙的淚水。葬禮上的墓碑鱗次櫛比地排布,送葬隊伍由盲校的班集體與班主任組成。大家聚在一起共同祭奠一個陌生人,終了時無法說盡的關心話重複得多了,不覺變成一種憐憫。因此,轉學成為一個恰到好處的轉折點。福利院這個目的地總使班主任提起便支支吾吾、哽咽悲戚,然而我那時候還無任何的共鳴。僅僅是跟隨另一個新出現的大人生存而已,更何況我總能活下來的。對事物的新奇促使我不斷地探索未知,不貪戀過去的人事,畢竟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一旦過長就必會離散,這就像是一種人生板塊能量守恆下的冷卻一般。

新的家庭就可暫且避免離散,隨着體驗的增多個人快樂的人生成分也隨之增多。自幼便擅於學習各類嶄新的事物,所以聽見新的人事物都會令我興奮不已。班主任如何看待我都不重要了,我已經瞎了,看不見聊以安慰的神情。

“最後一次相見?”

我低着頭沒有回應,心底裏湧現的不是悲傷,更多的是是無措——兩個非血緣關係連接在一起的異路人一同站在福利院的門口,等待交付予另一個外人。福利院的院長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婦,長髮落到我的手腕上,枯柴似的手抓握的時候,上面排布的經絡就像無情的機械手臂的鋼鐵鏈條。被領進一個充滿孩子吵鬧聲音的喧囂的“托兒所”,各種方言融成一個大雜燴,拖泥帶水地交談着,每一個正常尺度下的行動都會碰撞到另一個人的身體。當即斷定不會久留此地。

午飯的時候找不見指引標的點位,聲音從四周傳入耳內,好在院長粗啞的聲線拯救我,她叫了我的名字,卻是命我去給孩子們盛飯。短暫的寄宿當然需要代價,耳機的部分碎片還在口袋裏,也算是家裏人對我的唯一念想了,少數的時刻會回想起家中父親的電子音響。有人碰翻了剛盛出來的熱湯,我的褲子也被灑濕,還沒來得反應過來就聽嘹亮的哭聲簡直要穿破天花板,直衝霧靄瀰漫的雲層,是他先我一步哭起來,一個清亮的男聲,引來嘰嘰喳喳的人群。

“完蛋了,這個傷口徹底爛了。”不知是誰的聲音響起來,他哭得更加誇張。

嘮叨的長舌婦們越聚越多,冷卻了的湯汁貼着皮膚令人一陣惡寒。憑感覺朝門口的方向跑去跑,卻被絆倒在院長端來的餐後點心上。於是我滿心誠意地道歉,卻沒能蓋過哭泣,只得無措地站在原地止不住地打噴嚏。得到的是最高級別的懲罰結果:終身被禁止領養。他們有的是辦法可以將領養的標準抬高到幾乎不可能被領養的處境。一種被剝奪幸運之後生發的對內部的憤怒與對外部的諂媚。被逼迫的角羊不分敵我地自保,而耳機的碎片是唯一武器。

“信不信我死給你們看!”我的聲音細如蠅蟲。碎片握在手中略顯鋒利,與往日作為安全感的存在頗具陌生,故而意識到孤兒的爭權即是其最大欲求的成長。想起還是很小的時候,模仿媽媽的字跡寫過遺囑,邊寫邊用眼淚浸濕紙張,幻想一出悲愴的場面。而當他看見紙張的時候同樣會哭得慘烈,再次震盪人心,那時起便明白那也是種報復仇人的手段吧。

“你從哪裏學到這些壞玩意的?”

內心莫名悸動起來,一種踏實、安穩的彆扭感覺湧上心頭。大人與小孩的遊戲裏終於做了贏家。大人總是低估孩子的心理年齡與生物年歲,自私自利地將它們歸為一類,造成二者的對立,不得不在玩弄彼此心智的過程裏成長為一樣的大人。然而,這裏面依然存有很多不公。事實上,不是早熟的孩子變多了,只是他們逐漸明白拿出勇氣的表達憤恨的權利,去盡可能真實地對抗大人的控制欲望。部分大人接受彼此平等對待的模式,努力抑制對孩子近似寵物式的喜愛,憶起自己也曾是個孩子。曾經也是這樣,弱小但勇敢地幾欲飛翔,成人童真的泯滅時刻便是如此發生,所以他們悲憫每一個與自己相像的孩子。

四周的聲響漸弱,可以聽得自身的心跳。黑黝黝的世界裏藏着數雙陌生的視線,悔意襲來,殊不知單方面的宣戰同樣令對方措手不及。鼻息一張一弛地嗅息脖頸,不及躲避的我被毛巾捂住口鼻,暈倒過去。等轉醒過來,手腳皆被捆縛在板床上,院長榮光煥發的臉龐露出勝利者的笑容。那裏安靜得甚至可以聽見靜脈注射劑滴入手臂的滴答聲和女士平底布鞋的地板摩擦聲。

院長清了清嗓子,走到床邊,預感之中有她的憋笑。床沿邊站着兩個人,另一個是小小的個子,手扒在床的欄杆上搖晃着身子,好在把我晃吐之前坐到了床邊。

他們是來勸和的,自殺這個詞不好說出口,只得繞着彎子,禮貌、冷靜地重複一句“對不起”,事實上沒甚麼誠意比得上基本的“鬆綁”來的重要。她哭訴針對將湯汁撒在聾人孩子身上的事情,確實存有過分關注弱勢而導致叛逆的生根發芽,她表示出自己可以將我曾經的殘餘惡行“扳正”的信心,亦或是獲得善良、“不計小人過”的品質。

面向頂燈刺白的光線以及一黑一白的模糊影像,驚覺自己的視力有所修復,紗布被摘掉了。男孩的耳側戴着一個由電線組成的饅頭狀的罩子——又扁又窄的禿頭擁有一個酷炫的點子腦。男孩的手纏滿繃帶,像禁錮在白色罩子裏的金絲雀。不自在到渴望擁有一個耳機可以與他們相隔。閉眼幻想耳塞塞入耳朵的感觸,盡可能不受院長的“諄諄教誨”的屈從。令人感到柔軟、傷痛消解先前的哭鬧。

手不自覺地蹭進褲子的口袋,確認碎片的存在。

希望尚在,他支支吾吾地道歉,使用我忍不及聽完表演,正欲打斷之際,頂燈刺啦一聲燃燒起來——護士聞見氣味進門,用消防噴霧利索地熄滅燃燒的燈,漆黑的房內只剩匆匆的腳步摩擦聲,不多會兒連聲音也沒有了,只剩聚集的濃霧不散,令人嗆咳,甚至昏迷。沒有人將我解開,而是緊閉房門,開啟排風扇,轟隆隆的響聲縫隙裏傳來護士和院長的對話,嬌柔的女生謙卑地笑稱照看我並不辛苦。憋到通紅的臉滲出汗液,終於熬出頭了,她們在我爆發出驚叫之前結束了談話。護士一人走進來,不由分說地給我套上氧氣面罩,避免彼此間的交談。我想天生愛談天的人大抵很少,她戴着醫用口罩看不清表情,眼角沒有皺紋,卻是一副完全冷漠的臉孔,也許我不夠令她感到重要和愉悅。瞪大我的雙眼,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可以注意到壓在氧氣面罩下面的頭髮。

直到冷氣催得我打了個帶有鼻涕的噴嚏,透明的面罩黏着一坨黃色的渾濁鼻涕。她不得不將視線轉移到我的身上,拍我的後背。

“你怎麼回事?”皺起的眉頭使我感到一種零餘者的幽森。如果沒有病人何來醫生呢?憤怒充溢大腦,我看見她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瞳頃刻陰沉,那神情像是一場精彩的變臉戲劇,在高潮的時刻驟停。

感知到兩個世界的交錯在眼球接觸,仰望護士的一刻,恍惚間看到眼角的反光閃爍不定,如同蜥蜴的眨眼一樣,彷彿將自己推拉進另一個未知的世界。門外有人在敲門,她直接走開了,只剩下釘在床上的我兀自嘆息,眼前再次變得模糊又晦暗,口袋裏的碎片已經被我取出,只是割開束縛繩還需要漫長時日。

聽着細沙般流動的聲響試圖進入夢鄉。

“你在幹甚麼?”角落裏怯怯的男聲響起。男孩站到床邊,一把搶走我手裏的碎片把玩起來,我緊拽束縛帶、閉緊嘴巴,昂着頭瞪着他。這實在荒謬!

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情,快還給我!”

“我不聽,你們簡直無趣!”他按下耳朵邊的一個按鈕,設備的提示燈關閉。“我以為你很特別。”

我避開他的眼光,下意識的反應是一種沒緣由的怨恨,無從解釋的認同感被先一步說明。

“你說的話不做數,你甚麼都不會懂的。”話語說出口的剎那着實令自己震驚。

“我不要聽你這個小大人說話!”他注視着我一開一合的嘴唇。“弟弟失明的時候,他們都怪我的不好。”他孩子氣地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空氣裏暴露在外的赤裸質感被彼此探息。

“那他現在在哪裏?”我脫口而出。他把碎片放入自己的口袋,沒有任何回應,任由我如何喊叫對他也是徒勞無功。

“噓!把院長引過來救我就麻煩了。”

我只好作罷,碰巧剛經過前面發生的各種插曲,睏意漸長、不覺乖順起來,怠於回擊他以及他那不止息的軀體晃動,更何況煙霧的餘韻還在腦中尚未溶解殆盡。他自說自話起來,好似彼此親近,不知過去多久,才趴在床沿哭累了、睡去了。我必要報復其魯莽,耳朵上的器械勾指就可以碰到,一把將其摘下,轉醒之後的他感受到的是空蕩的岑寂。被收着力氣壓在脊椎下面的助聽器還沒有碎掉,原因僅是對院長的恐懼心作祟罷了,絕非慈悲。那一刻的我,內心儘管有愧,卻是升起思念父親的情意來,渴望一種帶着些許親近的隔絕。

安慰自己沒人在乎聽覺是甚麼,就像失去視力的時候一樣,伸手不觸洞壁卻還是可以照樣活着。然而,一個聾人,一個孤兒,一個全新的人物,在自己還沒來得及獲得關注的時候,就與之產生連結和共情……緊接着響起的是我的耳機碎片被踩在腳底的脆響,我洩氣地放鬆腰部,將他的助聽器碾碎。不容我反應過來他便轉身離去,奈何被桎梏的身體無法留下他來質詢一番,想必他日後的人生必定又多了一個缺憾。等不及院長宣判,我突然哭叫起來。

腰部劇烈地扭動着。

“到底是誰先動的手?”循着聲音趕來的人群給我鬆解束縛帶,扎進皮肉的傷口被仔細包紮。“我看她是被嚇瘋了。”她和護士聯手笨拙地給我翻身,強行掰開嘴巴,看見在暗紅的口腔內“漂浮”的半截舌頭,護士用鑷子夾住碎舌將它取出來。還有三分之一的舌頭尚存,鮮血堵住喉嚨導致嗆咳不止、青筋暴起。這些男孩同樣看在眼裏——他殘破的半隻耳朵暴露在外。“來不及了。”護士搖搖頭,將口腔內的血清乾淨,將清出來的舌頭放在鐵質托盤裏收起來,給我注射一針不知名的針劑。

一種躲藏雲端的安全的柔軟觸感之中,我與他們四目相對,看見他弓腰道歉,淚水滴在床沿,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耳廓邊火燒出的豁口。被繃帶封住的嘴巴,只得用眨眼示意自己的接受。只剩我們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他拆下我身上的束縛帶,然後逃也似的跑開了。嗚咽卻無法阻止他的動作,雙手的麻木還未緩和,無力地緩慢伸展四肢,我已經忍受這已經足夠之久。想不明白他為何可以如此輕易地放下對我的怨恨,選擇將我解救。多麼膽小又聽話的好孩子啊,他沒有擁抱暴力,而是擁抱放逐。他鐵定最怕的就是失去領養資格,聽多了福利院的故事,被敬畏鎖得緊緊地。約莫一刻鐘的功夫,他再次推門進來。恰巧與守在門邊的我打了照面,兩人皆毫無頭緒、無所適從。

“你不會殺死我,是嗎?聽說你發瘋了,所以他們要綁着你,防止你一把火把福利院燒了。”他說出一派胡言後眯起眼睛觀察紗布下嘴唇的蠕動。一股血腥味竄入喉管,而後苦澀的藥粉滲入其間,我將他晾在一邊,兀自走出門去。恍然擁有的先潛入炊事的廚房,用乾草引源,然後來到大廳無人的滑梯。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卻只是鑽到滑梯底部的玩具門內,直到漸濃的煙味竄入縫隙才發出咳嗽的聲響。

午休時分的岑寂被打破,過載的大腦急着捂住他的嘴巴,也鑽入狹窄的空間與他緊挨在一起,好似一個緊密的擁抱,二人幾近昏迷的時候才安定下來。大火燒光了福利院卻存留下這座狹小的“庇護所”,轉醒的我看着顫抖的孩子——下決心要將他帶離此地,並盡己所能地守護好他。

第一步是帶他到小賣部偷些食物以填補空蕩的肚子,將乾脆麵的外包裝放氣、輕輕地將它碾碎放入鞋墊子,之後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便可。那是我們一生中的最佳幸運日——一種來自末日的真實感觸使彼此倍加珍重。我暴露出只對比自己弱小的孩童才會有的“睜隻眼閉隻眼”的無條件善意,而他如同擁有了一位新的母親一般,挽着我的右手臂,意欲將它拉扯成“長臂猿”。彆扭的身體接觸帶動整個身體的顫慄、發麻,我也沒有母親。缺失的東西需要的是補償而非共鳴,一不小心便錯失了信任。來到曾經的家門口,兩對墓碑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塊等待我的加入。

五味雜陳的滋味充斥感官,正回味之際,被他耳朵裏流出的鮮血嚇倒,這真是個充斥血腥的家園,一個被詛咒的源頭。紗佈下的搔癢難耐,將它揭下透氣,我好想安慰他。他鬆開我的手臂,獨自進屋探索,在天黑前摸到臥室,或許睡眠才是忘記疼痛的良藥。

綿軟、塌陷的床卻使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只得起身來到廚房。桌面變得整潔如新,從櫥櫃裏翻找出父親用的最後一隻碗,盛水清洗嘴部,碗在瞬間浸滿紅色。碗邊的圖案是隻黑貓,它的尾巴一直延伸到碗的整個外沿,幾道劃痕如白色的雜毛充斥其間,而白色的內部是深不見底的“溝壑”。一股暈眩襲來,劇烈旋轉的碗沿碗令人不自覺地被環繞至深處,回溯至接近生的地方。睏意也鑽上來,視線越發模糊,宛若進入一個又一個旅人的夢鄉。人生的旅途不過血腥如此,需要穿透肉身以獲得激發靈魂的力量,才可以超脫痛苦的桎梏,前往下一層級的修行。

當我墮入夢境的時候,男孩喊叫起來,他的耳朵裏流出膿血,耳朵被啃咬到僅剩三分之一。我不知道如何阻止它。他默許我的幫助,嘗試過朝耳內灌水,卻使它更加深入。男孩的胸膛顫動地大力起伏,某一刻,恍惚覺得他聽得見蟲子的聲響,我再次感受到背叛。

“對不起……”,我無措地自言自語,我們再一次被分隔在兩個世界。隔絕帶來的憤怒在血液滴進他的眼角的一刻消解,紅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內心的深處。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不見神情變幻,黏膩的紅色僅僅包裹住整雙眼睛,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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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mulincl归途与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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