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願意把碉堡掛在家裡
在前些天的一場「一席」演講上,攝影師宋澤毅談到自己多年來拍攝的作品:那些散落在中國各地的日本侵華戰爭遺跡——碉堡、防禦工事與其他被遺忘的軍事設施。他在演講快結束時說:「我的這些作品太沉重了,沒有人願意把日本碉堡掛在家裡。」
語氣裡帶著無奈,卻也很清醒。因為他知道,自己拍下的東西,註定難以進入日常的消費市場。少有人願意每天抬頭看到破敗的碉堡;那樣的影像帶來的是壓力,而不是慰藉。這句話一出口,攝影與市場之間的緊張被直接攤在眼前。
他的作品裡沒有光鮮的風景,也沒有溫暖的肖像,而是冷硬、孤立、難以消化的歷史遺跡。它們承載著沉甸甸的記憶,沉重到無法輕易進入私人收藏的牆面。宋澤毅的無奈不是孤例,它揭示了一個根本性的困境:紀實、文獻類攝影的公共任務(被看見、被流傳)與收藏市場的運作邏輯(強調稀缺、追求唯一)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
理解這個矛盾,得先說清楚攝影作為媒材本身的可複製性,以及由此衍生的一連串後果。
攝影天生是可複製的,這既是它的優勢,也是它的宿命。這一點,也是攝影與其他藝術門類最大的差別。油畫只有一幅,雕塑通常只有一件;即便有複製品,市場追逐的仍是那個「原作」。攝影呢?它一開始就是可複製、可沖印、可廣泛流傳的影像。
於是收藏系統面臨根本問題:如果一張照片能被大量印製,那麼什麼算是「原作」?什麼條件讓它被認為有價值?
早期攝影的答案很直接:稀缺。銀版、濕版、鹽紙等工藝隨時代消失,存世量自然有限,每一張都近似孤品。這些影像帶著古董的光環,在拍賣場被高價追捧。那段歷史早已遠去,但卻埋下了一個慣性:用「稀缺」來證明價值。這種慣性一路延續,成了紀實攝影與市場之間無法化解的悖論。
進入二十世紀後,當照片可以隨時沖印,問題變成:怎樣把照片包裝為「收藏品」?市場的答案是借用版畫的遊戲規則:限量、簽名、編號。這一套原本與攝影並無直接關係的機制,被生硬地移植過來。攝影就這樣,被納入藝術市場。
但其中的矛盾顯而易見:真正具備歷史與社會價值的影像(戰地紀實、長期調查),力量在於廣泛流傳,而不是鎖進少數收藏家手裡。換言之,越是能被市場化、越是容易成為「商品」的作品,不見得就是最具公共影響力的作品。
市場的口味,早已亮明——
藝術機構偏好辛迪·舍曼、安德烈·古斯基這類觀念攝影,因為這些作品能被寫入藝術史、限量發行、被系統推廣。古斯基的《萊茵河 II》在 2011 年拍出四百多萬美元,不只是因為畫面,而是背後有市場、評論與策展體系的合力。
文化與歷史機構的視角卻不同。它們收藏戰爭照片、民族誌影像、社會調查材料,關心的是影像記錄了什麼。多蘿西婭·蘭格的《移民母親》被美國國家檔案館收藏,薩爾加多的《礦工》也被公共機構關注。這類公共典藏的功能,是證據與研究資源,而不是居家裝飾。
私人收藏者的邏輯更直白:牆面需要舒適與和諧。自然風景、都市風光、建築、靜物容易融入氛圍;碉堡、廢墟、帶著傷痕的影像,則往往被視為「不合場域」。
這種選擇,根植於消費文化與心理需求。在快速城市化的中國,藝術收藏不只是審美,更是身份建構與財富增值。新興中產偏好能融入居家空間的影像,那些和諧、安全的作品,滿足了穩定生活的幻覺。紀實攝影的刺痛感被排除在外,因為它的直面特性與私人空間的舒適邏輯相悖。
畫廊作為市場中介,進一步強化這傾向:它們推廣能限量、能被寫入話語體系的觀念攝影,因為這些更容易通過拍賣和展覽形成商業循環。這種市場邏輯與紀實攝影師的公共使命形成對立:攝影師想介入現實,挑戰認知;收藏者與畫廊追求的卻是愉悅與回報。這種裂痕,凸顯了紀實攝影在市場化語境中的困境。
於是同一張照片,在不同語境下被賦予不同用途:在檔案館,它是證據;在畫廊,它是藝術;在家庭,它可能只是背景。
我家裡也有一些作品。前陣子搬家,把照片掛到新牆上時,我的選擇標準立刻從策展人的思維切回到生活需求。細節過於強烈的人像、過於激烈的歷史場景,放在日常反而帶來壓迫。生活空間需要的是平衡與舒緩,是能共處的氛圍,而不是時刻提醒的對抗。牆面終究是為生活,而不是迎來敵意。所以最後留下的,是那些既有視覺魅力又不會讓人不安的圖像。這裡的「好看」,不至於太淺薄,而是能與生活共存的和諧。
這就是對攝影作品的雙重語法:展覽牆要求問題與挑戰;家庭牆需要安放與陪伴。不懂這一點的攝影師,總以為所有影像都能流通,結果撞得頭破血流。這不是貶低,也不是市場的惡意,而是語境不同。若能分辨,挫敗感或許不會那麼尖銳。
再往下看,「攝影師」與「攝影藝術家」其實是兩種職業——
紀實攝影師靠新聞、出版、商業委託維生,作品價值在公共性與文獻性;
攝影藝術家則依賴畫廊、雙年展、美術館體系,靠限量與展覽進入收藏循環。比如傑夫·沃,他就是把精心製作的影像交給大型展覽與畫廊,轉化為可交易的藝術物件。
許多紀實攝影師心裡默默把自己當藝術家,盼望能靠作品養活生活。但現實卻像一堵牆,撞上去就知道疼。大多數人不得不背著雙重身份:白天寫新聞、跑商業活兒、當老師;夜裡或週末才輪到自己的專題。這不是個人選擇,而是一種行業宿命。從業者數量龐大,但能真正靠作品糊口的,只是極少數。
近年中國攝影展覽和活動看似攀升,許多畫廊開始關注攝影,拍賣場也曾短暫熱鬧。但把數字撕開看,資源集中在少數幾個名字上——能被限量、能討好眼睛的作品才上桌。絕大多數紀實攝影師只能隔著舞台看熱鬧,始終沒能進場。
事實上,對今天的紀實攝影而言,最緊迫的問題並不是收藏,而是「可見性」。
當作品無法出現在媒體、期刊或展覽空間,它就失去了最基本的公共存在條件。傳統媒體的萎縮、網路平台對短訊息與流量的偏好、再加上審查機制的限制,共同壓縮了紀實影像的可見度。許多耗時多年的長期報導項目,還未來得及被閱讀或討論,就悄無聲息地躺進硬碟,等待一個不確定的時刻。有人安慰說「留給歷史」,但如果紀實攝影無法在當下介入現實,它在未來也不會自動生效,只會成為歷史邊角的一幅插圖。
這就是今日紀實攝影的困境:雖然有「紀實」的標籤,但在實際操作中,往往要盡量迴避敏感議題。在這種氛圍裡,直面問題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稀有——我們離表達自由有多遠,就離真正的紀實攝影有多遠。
這種挫敗既是個人的,也是結構性的。影像從業者眾多,市場競爭激烈,能真正進入收藏循環的機率本就渺小。若一開始沒有方向與策略,很快就會耗盡創作能量與財力,最終被市場與體制同時擠壓。
攝影史上,有尤金·史密斯的《水俁》逼得政策不得不回應;薩爾加多透過大型出版與博物館收藏,把影像送進了集體記憶。這類影響力依賴於開放的公共討論空間與多元傳播渠道,使得直面社會議題的作品能迅速進入視野,甚至引發行動。那種環境允許影像自由流動,作為證據、批判或集體記憶的載體,在媒體、展覽與出版之間來回穿梭。
反觀中國,審查機制構築了一道無形的壁壘。任何涉及政治、歷史或社會衝突的影像都可能因「敏感」而被限制傳播。這不僅壓縮了作品的展示空間,還迫使攝影師在創作之初就內化審查邏輯,選擇安全的題材或隱晦的方式。同時,國內媒體偏好短平快內容,進一步壓縮了深度報導的生存空間,使紀實攝影的公共效能被削弱,難以形成影響。這不是單純的技術或市場問題,而是制度與文化的深層斷裂,注定了紀實攝影的邊緣化。
即便展覽數量不斷增加,藝術機構的收藏仍顯得薄弱。相比之下,個人收藏更具現實意味——不少人購買藝術品並非出於熱愛,而是看重其升值潛力。快速的城市化與中產階層的壓力,使得回報成為衡量一切的標尺,藝術品收藏也往往被視為一種金融避險的對衝工具。
2025 年上半年,中國現當代藝術拍賣確實熱鬧:二十多場專場裡,上拍一千七百餘件,成交總額逼近十二億人民幣,成交率約八成。嘉德春拍的總成交額也衝到十六億。
但以該季嘉德「二十世紀與當代藝術」Top10 為例,攝影作品為零。唯一與「影像」相關的,是張培力的錄像「水——《新华字典》標準本」,成交約 609.5 萬元,創下了中國影像藝術拍賣的新紀錄。可它是錄像,不是攝影。
在一些拍賣會上,攝影雖偶有上場,但多是被市場認可的觀念影像或經限量包裝的作品;真正帶有現實刺痛感的紀實攝影,榜單裡幾乎見不到名字——錢仍舊只流向能被市場寵愛的類型,紀實攝影始終在場外。
紀實影像的本質是可複製、帶批判性,而市場要的是獨佔性與舒適。這種衝突使它難以進入拍賣場。沒有公共收藏體系與制度支持,紀實攝影會被擠到邊緣——成為討論裡的怨詞,而不是牆上的常客。
二十多年前,中國的攝影收藏市場剛起步時,靠的是「低價」與「升值潛力」的說法。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神話並未兌現,紀實也好,當代藝術也罷,都沒能撐起那個承諾,升值潛力依舊只是傳說。
紀實攝影的未來,也許要在現有的市場與制度之外,另尋流通的路徑。
攝影書出版是一種方式。攝影師可以將長期項目編輯為敘事書,通過獨立出版或眾籌平台,把作品轉化為實體,直接面對小眾但精準的受眾。這種方式保留了完整性,還能藉由國際書展拓展海外影響力——如今攝影書出版與國際書展已經成形。荷蘭的 Unseen,每年吸引大量參與;國內的「假雜誌」「無像」等團隊多年出海,讓一些中國攝影師獲得了國際回聲。
其次是地方性、社區性的收藏。某些檔案館開始收進本地紀實影像——工業遺址、移民社區、城市角落的消失與更新。攝影師可與地方檔案館、博物館或文化機構合作,把作品納入公共記憶的框架,透過展覽或教育項目實現社會價值。讓文獻攝影在體制縫隙裡找到臨時的安放處。
最後是社交媒體。攝影師可用小紅書、朋友圈、Instagram 讓別人認識自己與作品——透過短視頻、圖文連載、線上討論,逐步建立個人品牌,並利用眾籌或訂閱直接連接支持者,繞過傳統出版與畫廊。核心在於把作品從市場的稀缺邏輯裡解放,轉向公共性與可及性。這樣它們才能在當下與未來持續生效。
這些方式雖不足以取代制度化收藏或大型媒體平台,但它們提供了縫隙,使作品得以流通、被保存,維持某種公共效能。
所以,回到宋澤毅的那句話:攝影的價值,不在於能否被掛上牆。它既可能成為商品,也可能成為公共記憶。正因如此,攝影充滿張力:既可能在拍賣場高價成交,也可能在缺乏理解時被遺忘。
矛盾,本就是攝影的宿命。攝影師能做的,只是看清自己與理想之間隔著什麼。縫隙不會消失,它也不是缺陷——正是在縫隙裡,攝影留下了真正的價值。一如碉堡的照片雖進不了客廳,卻能戳破日常的假面,提醒歷史始終在場。
攝影的命運,不是被安放,而是不斷撕開日常。或許我們需要的,不是把它掛起來,而是學會直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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