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解放’!”——与法轮功夫妻的对话

译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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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陈阿姨和胡叔叔已经超过一年了,一直没有机会正式吃一次饭。今天终于抽出时间,得偿所愿。我的目的,就是白吃一顿中餐。菜有海带烧肉、水蒸蛋、酸辣土豆丝、红烧鱼。鱼烧得和我爷爷有得一拼,非常咸,是那个年代的江浙味道。

Peter最近回香港度假了,听他说,夫妻俩的女儿因为他们练法轮功的事在国内没少受罪。但她对父母很好,在英国乡下买了套房子暂借给他们住。房子不大,五脏俱全。乡下的环境很好,人文氛围也不错,陈阿姨说他们当时去教堂找朋友帮忙,希望拣个别人不要的冰箱,结果人家筹资为他们买了个新的。前两天她发信息,小心翼翼地问女儿有没有想父母,女儿估计是怕他们寂寞,赶紧打来电话关心。这大概就是他们如今的生活处境,对英语一窍不通,但处处受到关心。

当然,由于他俩是练法轮功的,我此前早已做好被传教的准备。阿姨极其健谈,讲起故事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跟她聊天像在看戏。她讲了两段故事令我印象深刻,一段关于她的阿婆(母亲的母亲),一段关于她的母亲。

话说她的阿婆曾在50年救过某位国军一命。当时建国(他们叫“丧国”)不久,共产党仍在国内搜捕国军残余。一天夜里,时年二十九岁的阿婆正在洗澡——当时洗澡的设备大概是一个高木桶加上里面的一把椅子——突然有人闯入家中,惊慌地说有人在追杀她。错愕过后,阿婆从木桶里起身,赤身裸体,与那人商量一番便将他藏到了两栋房子的夹缝间。共产党员果然紧随其后,据说是几个土匪德行的人,想要进屋搜查一番。阿婆早已回到木桶中继续洗澡,故作镇定地告诉他们自己孤身一人,骂他们不要脸,自知理亏的几人便识趣离开。再去当初藏人的地方查看,国军已然不见。据说阿婆因这事积了德,八十六岁高龄的她曾因脑血栓瘫痪在床,但某天夜里,血水突然流出体外,身体恢复了行动能力,夫妻二人皆是见证。

第二个故事是她母亲的见闻。阿姨的父亲是文革的直接受害者,当时在党内被打为“右派”,受尽歧视。母亲向她描述那段岁月,说她时常看见狂热的红卫兵集体排练跳“忠”字舞——阿姨一边说,一边亲自对我跳了一段。其中一个小兵在系鞋带时,将《毛语录》夹在两腿中间被人看见,结果第二天被打成了“右派”,挂上了牌子批斗。她说到系鞋带的情节时,提到他们当时穿了“解放牌运动鞋”,立刻被叔叔提醒,连说“不能说‘解放’”,阿姨不耐烦地给了个眼神,示意自己并非刻意,惹得我一阵笑。

第一个故事是为了告诉我善有善报,第二个故事,以及其他一系列小故事,是为了告诉我共产党就是最大的恶,他们称之为“邪党”。所以,后来我不小心提到了自己的爷爷是共产党员,他们立刻脸色一变,我还担心即将遭到口诛笔伐,没想到,叔叔递来一张纸,叫我将爷爷的名字写上,他们要帮爷爷退党,否则他死后不得安宁(我爷爷已经去世)。我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法轮功所谓的“退党保平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共产党”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政治党派,而是一种形而上的恶,就像基督教里的撒旦。我立刻想到了温子仁的《招魂》系列(非常好看,极力推荐),想到了克里姆说他曾见过天使的奇迹,说他凭着护士送的十字架成功戒了毒。

马克思主义被移植到中国时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某些方面相抵触,这种水土不服被法轮功学员放大,使他们有了一种恢复传统文化的使命感。叔叔的身上就有这种中式古典贵族的气质,例如他很在意“正名”:“国殇”不是“国庆”,“丧国”不是“建国”;“解放”、“三年自然灾害”等词语都触犯了禁忌,不道德、不吉利。因为他在触及这些概念时,所关联到的不是共产党的具体行为(他们从来不讨论政治问题,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官员或领导人姓名),而是从中被绝对化了的恶,是魔鬼,是撒旦。他们对这种“恶”特别敏感,例如《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提到的“共产主义的幽灵”,例如作为共产主义标志的镰刀让他们联想到死神。而对这种“恶”的重视,体现了更深层的生存论需求,例如阿姨说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人为什么要来世间走一遭。

可能这就是人吧,我们就是这样的动物,对意义、对仪式有近乎疯狂的追求。谁要是自认为了解了人性,那他一定不懂;谁要是批评法轮功迷信,那他一定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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