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對稱的詩（一）

2024年初春：

Kyoto Afternoon

關西地區的午後仍帶著寒意。

隱匿於京都一條幽靜的巷弄深處，有一間由百年町屋改造的會員制咖啡店。

推開厚重的木格門，時光彷彿驟然放緩：昏黃的光線透過和紙障子，柔和地灑在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桃花心木家具上；舊木桌面泛著深色的光澤，銅製吊燈投下昏黃的暈圈，光線浮於空中，未能觸及角落；低沉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聲在空間裡緩緩流淌。

店內座位稀少，上下兩層不過十席，每一處都被精心佈置成一方獨立的寂靜空間。客人多是京都本地的世家、退隱的文化名流，或偶爾造訪的外國鑑賞家。他們在此追求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停頓，讓時間在咖啡香與音樂之間凝固。

店中的侍女，本身就是風景的一部分。她們氣質清雅，舉止安然。女孩身著淺杏色「色無地」和服，外罩素麻圍裙，步履輕盈，以最細微的動作完成服務，將「以心傳心」的含蓄與優雅演繹到極致。

葉遠寧此行與幾位同事來京都參加學術交流。一年前，有一位在當地頗具影響力的教授朋友曾帶他來此小憩，他極為欣賞這裡的格調，於是對方便推薦他成為會員。這次，他特意邀請同事們前來品咖啡。

對他而言，這裡彷彿將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中那種含蓄的美學實體化——光不為照亮，只為襯托暗。

他正與同事低聲交談時，女講師羅素忽然輕聲說：

「葉教授，那位店員好漂亮，挺有氣質的。」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在朦朧的光影裡，那位為鄰桌服務的年輕侍女，周身縈繞著一種奇妙的混合氣質。她身高約摸一米六四，神態安靜，五官精緻立體，盤起的頭髮上繫著一條舊愛馬仕絲巾，是恰到好處的品味證明。細看之下，她既有乃木坂系偶像的大小姐格調，眉眼間又流轉著如昭和女星岡田奈奈般的風情。而當她身著和服的身影在席間移動時，彷彿是竹久夢二畫中走出的大正美人——古典、文藝，如夢似幻。

燈光只照亮她半邊臉，另一半隱在障子投下的影裡。那一抹未被看清的模糊，比清晰更引人注目。她舉手投足極輕，像怕驚擾這片空氣的安靜。

葉遠寧注視著她，忽覺時間被拉長。那種若即若離的美，讓人分不清是視覺的幻覺，還是心緒的波動。

他輕咳一聲，收回視線，語氣平靜：「是還不錯。」

但心裡，某種被長久壓抑的溫度，輕輕蕩了一下——如光在暗處微微閃爍，卻不願被完全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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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to Noon

數週後，葉遠寧獨自一人又來到京都。

這次完全是私人行程——他住在東山腳下的一家隱奢酒店，想在這座古都緩慢的節奏裡喘口氣，暫時放下所有事務。

傍晚的風帶著寒意，他沿著幾條熟悉的石板路走去。推開那扇木門，風鈴輕響，空氣裡依舊彌散著淡淡的木香與烘豆氣。昏黃的燈光在障子間流動，時間像被光線柔化，慢得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不知是巧合，還是潛意識中的期待成了真——迎上來的，正是那位令他印象深刻的女孩。

她抬眼時睫毛微顫，似乎也認出了這位曾經來過的客人。她腳步極輕，和服下襬微微晃動。離近了看，她長相甜美嫵媚，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她用帶一點關西口音的英語確認點單，淺淺一笑，無意間透露出萬種風情，讓原本靜謐的空氣微微蕩漾。

葉遠寧在心裡判斷，她二十歲上下。

他瞥見她胸前的名牌——岡田繪梨。

咖啡與點心端上來後，他沒有立刻陷入慣常的獨處節奏。趁她過來添水時，他稍作停頓，用英語輕聲問道：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推薦的和菓子老店？我想帶些禮物回去。」

岡田繪梨點頭微笑：「有的，不遠處有一家我很喜歡的店。」

她取來紙筆，半蹲在桌邊，俯身為他畫示意圖。幾縷髮絲垂落，筆尖在紙上摩挲出極輕的聲響，如同呼吸。

「從這兒出門右轉，第二個巷口拐進去，看到一棵大垂櫻樹就到了。」她邊畫邊說。

「謝謝，」葉遠寧說，「妳英語很好。」

她略顯不好意思：「您過獎了。我是英美文學專業的，小時候在新加坡住過幾年，還在學習中。」

「新加坡我也常去，」他接話，「但我更喜歡京都這樣的古都氣氛，尤其這些木造老屋。」

岡田繪梨眼神一亮，語氣也輕快了些：「我也是。木頭的味道、屋簷下的風聲，都像在講故事。那種安靜，是時間留下來的。」

「是啊，」葉遠寧點點頭，「現在什麼都太快，這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反而珍貴。」

岡田繪梨笑了笑，繼續低頭畫圖。那份略帶生澀的認真，讓他覺得難得。現在的年輕人早習慣用手機地圖，她卻仍用筆紙，一筆一畫地畫。

葉遠寧忽然覺得，那種「生澀」，正是他早已失去的東西。

結賬時，他再次道謝。

離開前，他將隨身的一支萬寶龍鋼筆遺留在點心碟邊，碟旁壓著一張揉皺的酒店便籤，上面隱約有幾行模糊的字母與數字。

走出咖啡店，京都的風微涼，巷口的燈光映在石板上，閃著淡淡的潮意。

兩個月前一瞬的悸動並未散去，反而因這次短暫的交談，變得更清晰——

像光在暗處微微閃爍，卻仍舊不願被完全看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