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靠近,都是归来—监狱与河流之间
✎ 我写下这些,不是为了说服谁,也不是为了责怪谁。
每个人的关系都复杂,每个家的故事都只能从里面看清。
我只是想讲一个真实的过程:一个人,在爱里,也在迷失里,试图走向自己。
这篇散文没有答案。它只是一条河流上的独白,写给那些曾在沉默里挣扎过的人,也写给那些,还在水边迟疑的人。
I. 引子:监狱的隐喻
我的可爱的太太,活在重重思想的监牢里。她努力爱着我,也爱孩子。但她并不幸福。
我们曾以为婚姻是可以互相救赎的东西,像两个人拉着对方一起走出泥潭。可渐渐地,我发现,我们不是在并肩走路,而是被拴在一条彼此折磨的锁链上。
我走出一些牢笼,而她却在原地不动。甚至,她并不认为那是牢笼。她觉得那是生活的秩序,是责任,是“正常人”的方式。
我在一次次绝望中,在露台煮茶的炉火在月光的照耀下渐渐熄灭的时候,望着堆成小山的烟头,眼睛扫过杯底开始显现的茶渍,开始感受到身体里一种古老的声音,它不是语言,是悲伤,是哽咽,是咬牙,是我不知道的某种直觉。
这篇文章,不是为了责怪她,也不是要原谅自己。而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爱得如此吃力——
原来,有些爱,是在彼此最深的困境中挣扎出来的求生;而领悟,并不意味着背叛,而是允许疼痛变成方向。这一刻的明白,就是一盏灯。它照亮我曾经走不出的回旋处,也照亮那些还在试图相爱的人:我们不是错爱,而是困爱。走出来的那一刻,爱也有了新的形状。
II. 我们的故事:婚姻、孩子与分裂
我们的婚姻已经十几年。孩子上小学,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自闭症孩子。他活得比任何人都真实。
在欧洲,空气仿佛也有情节,雪山纯洁得像从未沾染过人间的欲望。生活安静,几乎不受外界打扰——表面如此。
可对她而言,这新的生活是一座无人翻译的迷宫。她听不懂这片土地的语言,看不透这文化的目光;孩子的不可控成了一座时时警铃大作的山,而我,也时常困在自己的焦虑里。每逢周末,我独自带孩子外出半天,好让她能有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我们的陪伴,却也因此变得零散而稀薄。
于是,一颗误解的种子在我们之间悄然种下。没有争吵、没有爆炸,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发了芽,长成了一种缓慢而彻底的疏离。
她始终相信:父亲应该撑起整个家庭,也要照顾孩子;母亲则要牺牲、忍耐;父母都随时为孩子让步。这些“应该”,不是她发明的,是她从小被灌进去的,是她在无数个别人未言说的眼神和场景中内化下来的。
我曾经也信,直到我真的被压垮了。
有一天,开了一天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仅仅是决定将来这个项目谁可能功劳更大的这种会以后,我回到家,不耐烦地等着我的后腿不紧不慢地跟进家门。在浴室里,镜子前,我仿佛看到一头老黄牛,拉着满载压力的车。车上,是几座房子,是汽车,是户口/签证,是学籍。她坐在车上,用鞭子抽我,责怪我不够合格:“你连马桶盖都不抬、咖啡都不自己冲,你凭什么说你辛苦?你看不到我的辛苦吗?”
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脾气不好,而是她也在苦海中挣扎。她经常说,孩子太难带了,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失败。
孩子没有自主安全意识,需要大人随时看护,时间长了,是一种非常大的消耗。我太太多年照顾家照顾孩子,她坚强地坚持,但几乎没人支持她的劳动。她看视频、读书、查资料、自学一套一套干预手法,可仍然无法教会孩子说出自己在哭到底是因为什么伤心。
她开始怀疑是自己不够好,甚至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孩子。她处在一种持久性的“内在羞耻”状态中。而所有这些状态,就会投射到我。我不是她的敌人,但她对我也无处安放——因为我没有给出足够的“工具”让她重新相信这个世界能有出口。她不相信自己有权利崩溃,只能发怒。
她的怒火是一个信号:她也快撑不下去了。
有几次,我们的争吵让我不得不离开家。
我简单收拾了些行李,带上那台最初学钢琴时买的小键盘,像一只不肯停下的夜鸟,在柏林与勃兰登堡之间无声流浪。住在Airbnb的阁楼里,楼下是冬日的湖泊、光秃的树林,或一片沉默的田野。
钢琴成了我的逃生艇。弹出的不再是旋律,而是嘶哑的呼救。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情绪是有语言的。只是我以前从未听懂。
后来,她和孩子来看我。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她说,她最近开始看一些心理书,也许,她也想尝试改变。
我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但不久之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争吵、压抑、沉默,再一次出走。
背着那台键盘,我在离开与归来之间循环往复,仿佛永远走不出一座看不见的圆。
这不是自由。这是一种温柔却绞人的牢笼。
最令人心碎的,不是离开的冲动,而是那种隐约的预感——我终究还会回来,任由生活演绎下一次循环。
我开始慢慢意识到,有些事情,出了问题。
III. 我所看到的监狱:文化、性别、集体主义
我太太不是坏人,她有理想主义,有骨气,不物质,甚至很多时候,她对“善良”的坚持比我还坚定。
但她活在“监狱”里。那个监狱叫“应该”。母亲应该这样,父亲应该那样,丈夫应该那样。
她无法接受我去寻找真实。因为她甚至不知道,有“真实”这回事。
那些牢笼,门一直开着,但你必须先知道,自己困在那里——才可能迈出一步。
我们被灌输了服从,却没人教我们思考。我们被训练扮演角色,却没人允许我们活成自己。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活在许多种不容易看见的牢笼里。
有的像规则,像系统——工作里的等级、教育里的标准答案、医院的流程、网络平台上的算法,它们不大声喊,但却决定了你的一天该怎么过,你该信谁,又该听谁的话。
有的像文化,在家庭的餐桌上悄悄写进你的人设:你是男人,就要坚强、果断、不可示弱;你是母亲,就不能逃避,也不能失败;你是丈夫,就得一忍再忍,哪怕累到脱力。连说一句“我今天累了”,都显得像在犯罪。
还有一些,是从外面搬进你身体里的声音。你觉得自己不够好,不配失败,不配懈怠。一旦没做到“别人预期的样子”,你就开始自我惩罚,好像你连存在都变得可疑。
当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认同这些剧本。在同一片土壤里,也长出过自由的花。
而最深的牢笼,是那些你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成为这样的人?我曾经想过其他的可能吗?
IV. 她为什么不愿出来:理解制度化创伤
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一条河。河这边是开始“觉醒”的我,归来的我;河那边是她。我有时候大声地呼唤她,她听得见。她说,她要努力,她要成长。她有时去读书,看心理课程,写笔记,跟我分享。
我一度燃起希望,以为我们会一起走上来。但每一次过不多久,孩子出现新状况,或者她回了祖国或其他之前特别熟悉的环境,又被旧系统召唤回去。
我终于明白:这不是她的问题。这是一个文化的铸牢术,是语言之中的囚笼。
她不是不爱我。她是没办法跟我一起呼吸“监狱外的空气”。那空气对她来说是冷的、稀薄的、令人窒息的。
那天,我home office开了一整天的会,咖啡机一整天没开成:我没有时间等,然后会议结束它已经自动关机了。她在旁边刷着手机,告诉我:丈夫应该自己去冲。
那一刻我崩溃了。不是因为一杯咖啡,更不是我觉得我就“应该”被人服务。是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个亲人问过我:你今天好吗?你需要帮助吗?
不是你做了什么,挣了多少钱,完成了什么角色——而是你,还在吗?
我后来明白了,我的愤怒,那一晚变空的烟盒,其实是灵魂的挣扎。我不是在抱怨生活的重。我是第一次问自己:我活着,是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而她,也许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问了,就要放弃所有“正确答案”。而她,需要安全。
V. 我的出走与觉醒:真实的重量
我站在这条河边,看着她。我不再大声呼唤了。我知道,这是一场选择。
自由,不是一种出生就得到的赏赐。
自由,是一种练习。
是一种对愿意学习,愿意思考,愿意问问题,愿意自己列出尽可能多的选项,敢于自己选择,敢于自己承担责任的能力的奖赏;是一种愿不愿意面对空白,愿不愿意重新学习走路,愿不愿意在没有指南的世界里继续活着。
她未必愿意。她也不必须。
但我必须。

我留了一盏灯,放在我们之间的河中央。
也许我并没有走出所有的监狱。也许我还在很多看不见的围墙中转圈。我只是在一点一点地识别它们,并且练习选择:是不是走出去,什么时候走出去,还有多少层。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我不能停在那里。
于是我写下这篇文章。不是告别,而是纪念。
纪念我们曾并肩走过的岁月,纪念她的爱,也纪念我终于走向真实的那个勇气的瞬间。
我们没有输。
我们只是走到了一条河流。
我选择过河,向她伸出手,“一起吧”。
她选择停在岸边,“小卖国贼(她经常这么和我开玩笑),你应该回来”。或许,她也还在犹豫吧
这并不可耻。这是我们彼此的、此刻的真实。
有些人被监狱驯化了,有些人从监狱中走出,我成了后者。
但我也知道,走出来的那一刻,意味着可能永远“看不见”里面的人了。
我曾一度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看成失败。但后来我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时刻准备好离开熟悉的岸边。
她不是天堑,是时间——我们在不同的时区里醒来。
我希望我们,都能能够足够安全。
如果你还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自由,那也没关系。
这不是一篇要你转身的文字,只是一盏放在夜里的灯。
万一哪天你觉得黑了,它还在那儿,就够了。
我也希望,在你愿意思考的时候,知道我一直都在。
——
📝 作者注:
这篇写给那些“已经看见牢笼,但还不敢走出”的人。愿你哪天起身时,身边那道门,是敞开的。
Jasmin
Berlin, May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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